盧運啟和王一民喝了幾杯問酒以後,就回到他自己一個人的臥室裏睡下了。他身體太疲乏,神經太緊張,借著幾杯老酒的麻醉作用,躺下便睡著了。但隻睡了兩個多小時,就冷丁醒過來,隻覺心砰砰直跳,耳吱吱亂叫,前胸後背都是冷汗。他是被一場噩夢驚醒的,夢中的人影還在他眼前晃動。那是他當年的老上司鄭孝胥,這老兒的長臉變得更長了,像馬臉;黃臉變得更黃了,像切糕;原來那修長的胡須剪成了塞鼻胡;他沒戴帽子,頭上那條長長的辮子也不見了,不但辮子沒了,連一根頭發也沒剩,竟剃得像電燈泡一樣亮……他後邊緊跟著幾個手持大戰刀的日本軍官,都留著和鄭孝胥一模一樣的塞鼻胡,腦袋也都剃得那麽亮,這麽多賊亮的禿頭迎著大戰刀一晃動,盧運啟隻覺眼睛被刺得生疼……不好,大戰刀砍過來了,不但砍盧運啟,也砍鄭孝胥,鄭孝胥的腦袋先被砍掉了,白茬,不出血,在地上滴溜溜直轉,眼睛還直眨巴……盧運啟嚇醒了,他一翻身坐起來,直著眼睛向四外看,四外黑咕隆咚,沒亮光,沒人聲,夜已經深了。他係了係鬆散的睡衣腰帶,扭身下床,趿拉著拖鞋,走到窗前向外看。外邊也是靜悄悄的,整個哈爾濱好像都睡過去了。他推開窗戶,一陣夜風吹進來,很涼爽。他忙拉了拉睡衣領口,裏麵的冷汗還未消。


    彎彎的下弦月從東邊才出來,顏色發黃,又是那樣細長,呀,是鄭孝胥的臉!又黃又長!盧運啟急忙關上窗戶,像怕那張“黃臉”伸進來一樣。他忙又回到**,蒙上湘繡的夾被,想睡,睡不著,鄭孝胥的長臉、禿頭、日本戰刀……都在眼前晃。他又翻身起來,盤腿坐正,五心朝天,雙目下垂,開始做氣功。他本來有很好的氣功根底,隻要擺好架勢,很快就可以摒除一切雜念,導氣人靜。但是今天卻無論如何也不行,隻要一合雙目,千種憂思,萬般疑慮,都一股腦兒湧上心頭,氣不但提不起來,還和沉重的心一齊往下墜。他知道不能再勉強做下去了,再做就很可能走火入魔,後患無窮。他隻好又躺下,躺了一會兒仍然毫無睡意,於是又坐起來……就這樣躺下起來,起來躺下,一直折騰到東方發白,小雀在窗外喳喳叫喚,他才睡過去。http://.16k


    當盧運啟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太陽已經從窗外照進來,照得滿屋通亮,照得他睜不開眼睛。他定了定神,抬頭一看那架八音掛鍾,時針已經指向八點鍾了。哎呀!怎麽鬧的?醒這麽晚!他是一個反對宴安晚起的人,夏天天長的時候都是五點起床,做氣功,打太極拳,七點早飯,早飯後看報……生活很有規律。可是今天……唉!這真是少有的反常現象,莫非自己真的要不行了?他心情沉重地長歎了一聲,一翻身坐起來,伸手一按床頭桌上的電鈴,鈴剛一響,屋門就被輕輕推開了。進來的是大丫環春蘭,她好像早已在門口守候著了。她進來後先向盧運啟行一個禮,請過早安,然後輕聲說道:“太太已經來過兩次,問老爺是不是欠安?她說等老爺醒了以後,再過來……”


    盧運啟皺著眉頭一揮手說:“不必了。告訴她,我很好,中飯在一塊兒吃。”


    春蘭答應著往外走。


    盧運啟又說了一句:“把報紙拿來。”


    春蘭應聲走出去。又一個丫環夏鵑走進來,“她提了一把大熱水壺,走進衛生間去侍候盧運啟刷牙洗臉。


    等到盧運啟從衛生間走出來的時候,還不見春蘭把報紙拿來,便大聲呼喊。夏鵑一見老爺生氣了,忙小跑著去找春又等了一會兒,春蘭才喘籲籲地走進來。她兩手空空,沒拿報紙。


    盧運啟眉頭係個大疙瘩,目光嚴厲地直望著春蘭說:“怎麽回事?去了這麽半天,報紙呢?”


    春蘭低著頭,低聲細氣地說:“報紙在小姐那裏,她,她在看。”


    “怎麽?”盧運啟眼睛一瞪說,“她不知道我的習慣嗎?”


    “知道。她……”春蘭撩起眼皮,看了盧運啟一眼,又忙垂下眼簾說,“她說請老爺先吃早點,一會兒她把報紙送過來。”


    “我不吃早點了。”盧運啟一揮手說,“取報紙去!”


    “是。”春蘭答應著往外走。


    “不用你去了。”盧運啟對著春蘭的後背又喊了一聲,“我自己去。”說完就向門外走去。


    春蘭忙往旁邊一閃身,又低著頭說:“小姐不在她的房間裏。”


    盧運啟忙收住腳步問:“在哪?”


    春蘭說:“在,在西樓王老師屋裏。”


    “怎麽?王老師沒去上班?”


    “今天是星期日。”


    盧運啟眨了眨細長的眼睛,一轉身,往樓梯口走去。他本來覺得頭昏腦漲,腰酸腿軟,但他是個非常要強的老人,不願意讓人看出他在逆境中有任何軟弱的表現,對家中人也是如此。他強打精神,昂著頭走下樓梯,一直向西樓走去。


    盧運啟走上西樓樓梯的時候腳步很沉重,還沒等他走完樓梯,王一民房間的屋門開了一條縫,冬梅的腦袋從裏麵探出來。她一見上樓的是盧運啟,便忙叫了聲“老爺”,隨即把門推開,恭身侍立在門旁。


    盧運啟快步走進屋門,隻見她女兒和王一民都對著門站著。女兒麵容淒楚,眼圈發紅,好像才哭過。她手裏拿著一張官辦的《大北新報》,見盧運啟的眼睛盯著那張報紙看,便不由得把拿報紙的手往身後背了背。


    “你們在看報?”盧運啟眼睛仍盯著那張被盧淑娟背到身後去的報紙。


    王一民忙說:“我們在閑聊。”


    “閑聊?”盧運啟的眼睛迅速地在王一民和女兒的臉上劃過,“那為什麽不把報紙給我送過去?”


    盧淑娟低著頭說:“我們想等爸爸吃完早飯再過去。”


    “不用了。我現在就看。”盧運啟快步走到盧淑娟麵前,伸手要盧淑娟背在身後的報紙。


    “爸爸,您先看那些吧。”盧淑娟指著寫字台上放的《大同報》、《盛京時報》、《五日畫報》說。


    “不。我先看《大北新報》。”盧運啟仍然直伸著手,嗓音提高了。


    王一民在一旁忙悄聲對淑娟說:“給老伯看吧。”


    盧淑娟隻好把《大北新報》交到盧運啟手裏。


    盧運啟抓過報紙,往窗前明亮的地方走了兩步,急忙翻看。他從今早圍繞著報紙發生的一係列異常現象中,已經感覺到報紙上可能發表了和自己命運有關的消息。他的心怦怦跳著,眼睛飛快地掠過每一條新聞標題。忽然,在第三版右下角有兩行字跳進他的眼睛:小報為何膽大,答案正在搜尋。


    他隻覺心往下一沉,手一抖,忙看正文:他沒戴花鏡,字跡一片模糊,隻辨認出有《北方日報》的名字。他心更急了,忙把報紙往前一伸說,“念給我聽!”


    盧淑娟沒動。王一民忙對冬梅說:“念吧。念‘小報’那一段。”


    冬梅忙伸雙手接過報紙,輕聲念過兩行標題以後,又念正文道:《北方日報》為社會名流某翁獨資經營之小報,自民國以來即以惡言中傷我友好鄰邦為能事。滿洲帝國建立之後,該報仍然惡性不改,明言擁護,實則反對,屢放冷箭,傷及友邦,近期以來,更為變本加厲。致使社會間議論紛紜:為何小小日報膽敢如此猖狂?小報之背後有何政治背景?又有何人在背後指使?係某翁乎抑或更有他人?現我哈埠各界人士皆望有關當局迅即查清,加以嚴厲之懲處雲雲。


    冬梅開始念的時候,盧運啟已經被盧淑娟扶坐在沙發上。冬梅念完,放下報紙,悄悄地退到門外去了。王一民和盧淑娟一齊注視著盧運啟。


    盧運啟直愣愣地坐在那裏,麵孔像猛喝了幾口白酒一樣漲得通紅,眼睛裏帶著血絲,太陽穴上青筋突起,鼻尖上滲出汗珠……盧淑娟從來沒看見過老父親這般模樣,忽然有一種恐怖感襲上心頭,她聽說過老年人有急驚風和腦溢血的病症,她怕……她急走到老父身旁,眼含熱淚地叫了聲“爸爸”!


    盧淑娟話音才住,盧運啟忽然一拍沙發,仰頭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尖厲刺耳,讓人聽了發疹。盧淑娟嚇得一哆嗦,王一民也往前緊走了兩步,驚訝地望著這位老人。


    笑聲過後,盧運啟忽然拉住盧淑娟的手說:“孩子,不要怕,不要怕。這是日本人使的恐嚇手段,不要怕。”


    盧淑娟用兩隻手拉住老父親的手,她直覺得他的手冰涼,還微微發顫。她忙半蹲在他的膝前,仰著臉說:“可是剛才一民說這是日本人要動手的信號,是在社會上先造輿論,向您步步緊逼,然後就……”她說不下去了。


    “然後怎麽樣?”盧運啟對著王一民一指斜對麵的沙發說,“一民,你坐下說。”


    王一民坐下後說:“小便所說的當然已在老伯推斷之中。日本人在報紙上發表了這樣的消息,就等於在社會上公開和老伯宣戰了。所以這是一張比‘哀的美敦書’還進一步的宣戰表,宣戰表一發,槍炮就會接連響來。所以老伯應該趕快想一個辦法……”


    “有什麽辦法?”盧運啟眼望著窗外,冷冷一笑說,“昨天我已經當你們說過,必要的時候隻有以死殉國了。”


    “不,爸爸,一民說他有一個想法。”盧淑娟從爸爸膝前站起來,對王一民說,“你快和爸爸說說吧。”


    盧運啟直望著王一民。王一民點點頭說:“小侄想起一句舊小說上常見到的話,叫‘三十六計走為上策’,老伯能不能在‘走’字上想想辦法?”


    “走?”盧運啟一皺眉說,“往哪裏走?往南?出關?得有證明……”


    王一民立即說:“不往南,往北。”


    “往北?”盧運啟的身子探過來,“北邊是俄國人……”


    “不。在我們自己的國土上。”王一民也將身子往前傾了傾說,“事情不是從《北方日報》發表共產黨湯北遊擊隊大捷的消息開始的嗎?我們還以湯北告終。你能不能到湯北去?”


    “到湯北去?”盧運啟那細長的眼睛瞪得像杏核。


    “嗯。”王一民肯定地點點頭說,“我有一位最要好的老同學,是湯北遊擊隊的領頭人,他早就要我去,告訴過我去的路線,聯絡方法……”


    沒等王一民說完,盧運啟就一拍腿說:“那不是投奔共產黨嗎?”


    王一民馬上接著說:“在抗日救國的大業上,共產黨是最堅決的。”


    “這我知道,可是他們那‘主義’能行得通嗎?”


    “我們可以先不談‘主義’,先在抗日救國的大業上統一起來。”


    “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你讓我再想一想,想一想。”盧運啟從沙發上站起來,在屋裏來回踱步。


    王一民剛要再說什麽,有人輕輕敲門。王一民說:“進來!”


    進來的是冬梅,她站在門旁對盧運啟說:“老爺,門房說有客人求見。”


    “誰?”


    “還是那個何二……先生。”


    “又是他!”盧運啟停下腳步,橫眉揮手說,“不見!”


    冬梅答應著剛要退出去,王一民忙對她說:“你先等等。”他又轉過身來對盧運啟說,“老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從他口中是不是可以探知一些日本人的動向?”


    盧運啟緊鎖雙眉說:“我真不願意和這個敗類坐在一起。”


    盧淑娟忙說:“一民說得有道理,爸爸還是見見他吧。”


    盧運啟這才無可奈何地對冬梅點點頭說:“領他到樓下客廳裏見我。”


    冬梅答應著出去了。


    盧淑娟望著她爸爸那身寬鬆的睡衣說:“您換衣服不?我給您取去。”


    “就這樣吧。”盧運啟說完就走出屋門。王一民和盧淑娟跟在後麵。當盧運啟看見他兒子的房門還緊閉著的時候,便回頭問道,“守全還沒起床嗎?”


    “他……”盧淑娟欲言又止地看了王一民一眼。


    盧運啟立即**地問道:“他怎麽?又是一夜沒回來?”


    盧淑娟低下了頭。


    王一民輕聲地應了一個“是”字。


    盧運啟一跺腳,仰天長歎一聲說:“孽障!此何時也?不但不能為父分憂,反倒為我添愁!亡我者必此子也!”說完眼睛一閉,滾下兩顆淚珠。


    父親的眼淚滴在女兒的心上,盧淑娟立即一扶他,眼淚隨著叫“爸爸”的聲音滾下來。


    樓下傳來冬梅讓客聲,開客廳門聲。


    盧運啟掏出手絹,擦了一把臉,又閉目稍停了一下,然後對王一民和盧淑娟一擺手,輕輕說了句:“你們回屋吧。”說完一揚頭,挺著腰板向樓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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