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京


    上書房裏很安靜,瑜陽攥緊指尖,靜靜的看著一臉深沉的宣和帝,嘴唇輕抿。宣和帝把茶蓋輕輕闔上,書房裏一聲輕響,他看著瑜陽陡然緊縮的身子,目光深沉但卻飽含詫異。


    “瑜陽,你真的決定了?”他緊緊的盯著這個素來嬌蠻的女兒神色裏的一舉一動,不想錯過她臉上的絲毫變化。


    瑜陽沉默了片刻,然後昂起頭高聲道:“瑜陽甘願和親北汗,還請父皇成全。”


    “為什麽?”宣和帝單手扣了扣龍椅上的案架,神情悠遠,就連聲音也帶上了幾分暗啞:“你皇兄今日才遞了奏折進來,他所求之事朕未必不會答應,瑜陽,你真的想清楚了……”和父母兄弟天各一方,此後別路。


    天子之威素來極重,瑜陽心一沉,稍稍一瞥頭,直直看向宣和帝的眼神一如剛才的堅定鄭重:“兒臣心意已決。”


    以一國公主之尊嫁入北汗,如果沒有舍棄一切的勇氣和堅持,根本無法在波譎雲詭的北汗皇宮生存下去,甚至還極有可能為兩國邦交埋下禍患,以前的瑜**本不適合,但現在站在他麵前的,卻……


    宣和帝收起了臉上的疑問,沉默良久後才慢慢道:“明日朕便下旨由你和親北汗,等北汗使者入京後朕會為你籌辦盛大的婚宴,你是我大寧的公主,無論是誰也越不過你去。”


    瑜陽一愣,這雖然不是尋常人家情真意切的殷殷囑托,可天子重諾,這句話已經是對一個出嫁的公主所能做到的最大維護了。她輕扯裙擺,慢慢跪了下來,雙手伏地,頭上碧綠剔透的步搖輕碰出清脆悅耳的聲音,有種脆弱的堅持。


    “謝父皇恩準。”默默的三叩首,額頭在地上碰出了暗紅的印記,瑜陽站起身靜靜的看著宣和帝道:“兒臣是大寧的公主,享公主之尊,定當擔公主之責。父皇,瑜陽拜別。”


    她說完慢慢轉身走了出去,一直到上書房外見到焦急候著的玲瓏後才身子一軟靠在了牆上,玲瓏見狀急忙走上前扶住了她。


    瑜陽擺擺手,神色複雜的朝身後的書房看了一眼,深夜的宮闈顯得格外安靜沉暗,她靠著玲瓏朝外走去,冷風吹來才發現身後沁涼一片。


    她今日絲毫未曾提到母妃和皇兄,父皇又受了她的跪禮,想來應該會看在她主動遠嫁的份上多為皇兄謀劃一二。


    瑜陽攤開手心,看著上麵被指甲淺淺劃出的痕跡,長長的歎了口氣,她能做到的,隻有這樣了。


    宣和帝看著瑜陽慢慢消失在門外,揭開杯蓋敲了兩下,隔了半響才眯著眼道:“安四,看來朕還真是看走了眼,朕以為今日來見朕的會是婉陽,如今看來倒是瑜陽更加適合了。”


    “公主殿下一向深明大義,況且她並未提及九王爺,想來也是個懂事的。”安四小心的上前為宣和帝添上熱水,躬身慢慢道。


    宣和帝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端上茶抿了一口:“哦?瑜陽倒是個機靈的,鮮少看到你會為別人說話。”


    安四心一驚,急忙低下頭:“老奴隻是看公主小小年紀就要遠嫁漠北,所以才……”


    宣和帝擺擺手:“急什麽,我隻是沒想到瑜陽也會有這種決定,她什麽都沒說也就是等於把什麽都托付給朕了,朕不會連這點把戲也不能容忍,隻是顯兒……咳咳……咳咳……”宣和帝突然弓起身急促的咳嗽起來,但又像在壓抑著什麽一般迅速掩下了咳嗽聲,使勁朝安四揮了揮手。


    安四急忙放下手裏的熱壺,神色驚徨的朝書房內室走去,片刻後拿出個小瓶倒出兩粒藥丸匆忙放進宣和帝嘴裏,又使勁拍了拍宣和帝後背。


    隔了半響才聽到坐著的帝王咳嗽聲小了一些,安四垂著眼看著宣和帝一瞬間就如老了十歲的神態,麵露擔憂。


    “陛下,您……”


    宣和帝攤開手心,看著怵目驚心的鮮紅血跡,眯著眼毫不在意的道:“又提前了,安四,朕的時間不多了。”


    安四遞上錦帕小心的開口:“陛下,鄭太醫有交待,您隻要少操勞一些,未必不會痊愈。”


    宣和帝擦了擦掌心,看著手心處殘留的暗紅哼了一聲:“朕的命由天定,那些個庸醫休想左右,他的家裏人都安頓好了?”


    “是,鄭太醫是個聰明人,他絕對不敢多言。平王倒是打聽過兩回,不過鄭太醫都以您偶感風寒給推過去了。”


    “哼,朕還沒死呢!他倒是心急。”宣和帝猛地睜開眼,神情陰鷲:“隱山那邊有什麽動靜?”


    安四搖搖頭,頗為不解的慢慢道:“沒有任何消息傳出來,陛下你說他們是不是……”


    “鬧著玩?還是給天下人提個醒他們還存在?”宣和帝失笑的轉頭問道,安四尷尬的擺手後退了兩步。


    “他們一定會來的,等了他們幾百年,安四,他們一定會來的。”輕輕的呢喃聲在上書房裏慢慢響起,最後緩緩歸於沉靜。


    “公主,瑜陽公主已經從上書房裏出來了。”景音小聲的在婉陽耳邊回稟了一句。


    婉陽抱著暖爐的手猛地一頓,閉上眼隔了半響才道:“景音,你到長春殿去一趟,親口告訴瑜陽,本宮答應她的,一定會做到。他日她回大寧之日,我這個做姐姐的定當以大禮迎她。”


    婉陽的話一字一句從嘴裏說出,格外慎重,疲憊的神態也染上了幾許威嚴,景音一愣,來不及細嚼她話裏的意思,便躬身應了一聲退了出去。


    房內重新歸於安靜,婉陽看著擺在麵前的令牌,神情幽暗難辨,若是真有那一日,大寧恐怕真是要變天了。


    況且,隱山一出,天下安得太平?


    第二日,在北汗迎親使者即將入京之際,宣和帝於朝堂上頒布聖諭,加封瑜陽為昭獻和仁公主,和親北汗。


    此旨一出,雖說未在朝堂上掀起軒然大波,但宣王封顯的境地卻一下子好了不少。自古以來和親北汗的大多是宗室女,公主自請和親的少之又少,為了兩國邦交下嫁蠻國,當得上是犧牲頗大,封顯作為瑜陽的胞兄,倒是得到了不少清貴俗流的讚譽。


    當然,無論大寧京城裏熱鬧煊赫成什麽樣子,都勞不上清河在意掛心,她小心的走進亭子,腳步輕輕的,看著近日沉悶了不少的寧淵,猶疑了半響才道:“小姐,葉將軍去迎和親使者,想來這兩日就要回京了,您就別掛心了。”


    寧淵麵不改色的聽完,抬起頭一眨不眨的盯著清河,一直到清河心底發毛了才道:“百裏來了?”


    果然,剛剛還活躍無比的清河馬上變成了苦瓜臉,湊近寧淵身邊道:“小姐,您就下個禁令吧,那家夥天天往洛府跑,也對您閨譽有礙啊!”


    寧淵似是對她也能說出閨譽二字頗為驚奇,攤了攤指甲漫不經心道:“現在我想……百裏來洛府的目的外麵都知道了吧。”


    封皓這小子還真是一說一個準,果然提起百裏這丫頭就會安靜下來,製她的的聒噪正好。


    清河臉色一變,急忙眼觀鼻口觀心的低下頭裝死,看過不要臉的,就沒看過那麽不要臉的,說出來也是個世家公子,居然敢在洛府門外撒潑,想到那日百裏詢居然扯著嗓子在洛府門外喊她的名字,清河臉都有些發綠的跡象。


    “小姐,我還有事,先下去了,您放心,葉公子馬上就回來了,您別掛心。”她匆匆忙忙的往外趕,臨走還不知死活的丟了一句。


    寧淵看了看天色,瞧著也該是百裏每天來報道的時候了,輕笑著拿起桌上的茶盅抿了一口。


    京城裏的人都把注意力放在即將和親的瑜陽身上,就好像所有人都似乎選擇性的遺忘了隱山入世的事情一樣,寧淵失笑的搖搖頭,雙手交叉撐住下顎眯起了眼。


    鬧出那麽大的動靜,她的確不知道現在掌管隱山的人到底要幹些什麽,隻不過隱山過去幾千年的曆史裏還真是沒出現過這麽勤快的掌管者,因為一旦啟動幻陣,開陣者必須耗費三個月時間來修補陣法。


    隱山方圓百裏的陣法是初代隱山之主耗時將近百年才完成,但啟動陣法卻簡單得多,每一個從隱山出來的人都是打開了守護陣法才能出來,但像這次一樣的卻從未有過。


    這世上並沒有毫無後果之事,哪怕是隱山也不例外。陣法完全大開,甚至是動用幻境之陣生出了那些幻象,隱山的所有守護陣法將隻能維持半年,半年之後,若是沒有修補,隱山將成為眾矢之的。


    寧淵搖搖頭,還沒有哪個隱山的掌管者會蠢到這種地步,隻不過既然他們選擇了入世,那新的掌管者一定也抽取了暗穀裏的試煉題目,她好奇的挑挑眉,要是如她當初一樣抽到那麽費神的題目,倒真是虧大了。


    北汗的探子會陣法,應該是隱山的人泄漏出去的,如果是這樣,那他們選擇的一方是……北汗?


    還未定神,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已經近到了身邊,看著明顯瘦了一圈的封皓,寧淵便滿意起來,清河看著不妥當,操練人倒是極好的,要是把她送到雲州大營,倒是個適合的人選。


    “姑姑。”封皓扭捏的走過來,聲音期期艾艾的。


    寧淵歎口氣,這性子要是一起改了就好了。


    “何事?”


    “《戰書》七卷我都看完了,我想回去看看祖母。”


    “都看完了?”寧淵有些詫異,才不過一個半月而已,當初她以為封皓至少要兩個月才能做到,才會對長公主許下兩個月的約定。這孩子,也許遠比她想象的更加聰慧。


    “恩。”封皓點點頭,搓著手指道:“我還從未離開祖母這麽久,想回去看看她……”


    “也好。”寧淵朝天色看了一眼道:“我讓年俊備車送你……”


    “姑姑……”封皓打斷了寧淵的吩咐,叫住了她,猶疑了好一陣才小聲開口:“我想讓您去一趟公主府。”


    寧淵打量了封皓一眼,看著低下頭神色驚慌的封皓,眯起了眼。


    昭言長公主三十幾年來對洛家人避而不見想必他是知道的,當初的種種因由封皓肯定明白,恐怕長公主的心結已經壓了三十幾年了……不過是個垂暮的老人罷了。


    想至此,寧淵歎了口氣,摸了摸他的頭道:“你去通知清河,我們一起去。”


    封皓猛地抬起頭,臉上滿是錯愕:“姑姑,你真的……”


    “快去準備吧,要是磨蹭下去,時間就真的不早了。”


    封皓應了一聲馬上朝外跑去,圓溜溜的身子頭一次跑得輕快,寧淵看著他的背影,唇角揚了起來。


    長公主府門外,清河看著先跑進去報信的封皓,臉色有些怪異:“小姐,您真的要見長公主?”


    當初洛家和昭言長公主的事鬧得人盡皆知,如今……


    寧淵撐著下顎擺擺手:“去,把暗格裏收著的棋盤拿出來,我們對一盤。”


    清河瞬間苦下了臉,忙抽出一本書,端出了幾碟點心道:“小姐,我可下不贏你。”她看著寧淵一副倒下又要睡的架勢,撓了撓頭:“那,您是不準備進去了。”


    寧淵眯著眼淡淡道:“她不會見我的。”


    清河愣了愣神,麵色有些疑惑:“為什麽?長公主不是一直想把當初的事做個了斷嗎?”


    寧淵朝清河看了一眼,拇指輕輕扣了扣小桌:“當初我把封皓接走的時候其實就是對兩家的事做過了斷了。”她慢慢的收住聲,神情有些悠遠:“況且,我見不見她根本沒用,祖父、祖母早就過世了,她真正要避的洛家人早就不在人世了,這麽多年來她一直避著,隻不過是謹守對祖父的承諾罷了。她既然不想打破,我又何必勉強。”


    “可是,您來見她是……?”


    “封皓那孩子至孝,我隻不過是盡人事而已,況且,這應該是他們祖孫倆最後一次見麵了。”


    清河拿著糕點往嘴裏塞的手一頓,神情頗為震驚:“小姐,怎麽會?”


    寧淵搖頭不語,朝窗外看去,金碧輝煌的長公主府肅穆端莊,但卻冷清無比。若是封皓要回到洛家,長公主就必須二則其一,是長公主之尊還是……


    果然,片刻後長公主府的管家匆匆從府內走出,躬身向寧淵回稟了長公主因病臥床難以見麵的理由,並承諾不日會送封皓回洛家。


    清河朝她家小姐感慨的看了一眼,忙朝年俊擺擺手,馬車慢慢駛離了長公主府門前。


    大門內,封皓牽著長公主的衣擺,神情有些沮喪:“祖母,您為什麽不見姑姑?”


    長公主摸了摸封皓的額頭,長歎了一聲慢慢道:“皓兒,洛家大小姐是個聰明人,我不見她最好,她知道原因的。你長大了,我也就安心了。”


    封皓聽著長公主長長的歎息,安靜的站在一旁,牽起長公主的手緊緊的握住,漆黑的眼定定的望著那輛走遠的馬車長久不語。


    他不是不知道這一趟回來的意義,隻不過是想在走之前了卻掉祖母一生的心結而已。隻是,很可惜,即便是人事全非,歲月流轉,祖母也走不出當初的往事,也許從洛將軍陣亡漠北的那一刻開始,她一生的結局就已經是注定了的。


    軍馬齊行的聲音在大街另一頭傳來,清河掀開馬車幃布朝外望去,驚呼一聲:“小姐,快看,是葉公子,看來他們回來得挺快的。”


    寧淵聞言抬頭朝外望去,遠遠的官道上,百姓避的很遠,威武的儀仗隊鋪陳數裏,配著長刀的士兵慢慢走來,雄武威壯。


    騎在駿馬上一身盔甲的青年格外打眼,漆黑的長劍別在他腰間有種低沉的鐵血意味在慢慢蔓延。寧淵轉眼朝葉韓身邊的人看去,神情一暗,頭戴氈帽的男子一身絨服,眼神深邃堅毅,渾身上下有種蠻荒的氣息,看樣子應該是北汗三皇子元碩無疑。


    她頭一低正準備垂下,卻聽到清河陡然的驚呼:“小姐,快看,那個是……沒什麽,沒什麽,小姐您不用看了。”清河急忙擺了擺手,語氣有些失措,看向寧淵的神色更是有些尷尬。


    寧淵詫異的挑挑眉,循著清河的視線望了過去,神情微微一怔。


    一匹白馬慢慢從隊伍尾端行了過來,坐在上麵的女子一身純白的長袍,淺淺挽著個雙髻,墨黑的碎簪彎在黑發上,遠遠望去淺淡而明媚。她對著葉韓說了幾句話,眼神純澈,但卻靜美大方,給人一種高遠出塵之感。


    隻是,卻不知為何在寧淵看來有些怪異的感覺。


    像是有感應般,本來應付那白衣女子的青年眉色輕皺朝這邊看來,眼神陡然煥發出炫目的神采,寧淵看著已被撞見,輕輕點了一下便垂下了頭。


    “走吧。”寧淵輕聲吩咐了一句,年俊正準備掉轉車頭,和北汗迎親使者在一條街道上相遇,還是躲開的好,免得徒惹事端,他抬起的手卻在看到對麵騎在馬上的青年手上的動作時停了下來。


    寧淵閉著眼隔了半響也沒感覺到馬車在行走,她抬起頭,睜開眼便看到清河一臉呆滯的望向窗外,她挑了挑眉重新朝外看去,合著書卷的手一頓,唇角緩緩勾了起來。


    安靜的街道上,一身戎裝的青年獨立隊前,單手揮向右側,領軍的統領向右一閃,整個儀仗隊瞬間被分成了兩半,盡管他們其中不乏北汗的軍士,但卻因在進城前被告知暫時聽從大寧統領的指揮也隻得循著大寧將士退了開來。等坐在馬上的元碩察覺到不對準備號令時卻是有些遲了,他轉頭朝葉韓望去,卻看到馬上青年根本無暇顧及於他,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寧淵勾了勾唇角,淡淡道:“年俊,過去。”


    年俊揚了揚手裏的韁繩,聲音輕快的答道:“是,小姐。”駿馬陡然長嘶的聲音都壓不住他嘴裏的輕笑,清河放下了幃布,摸了摸下巴朝寧淵看去,見寧淵仍是一副淡淡的神情,便眯著眼睛不再做聲。


    漆黑的駿馬神氣的從長長的官道上慢慢走過,金燦燦的黃金馬車奪目晃眼。有些猜到詳情的百姓已經開始湊成堆小聲的議論起來,眼底全是愉悅高興之色。


    元碩靜靜的看著那輛馬車消失在官道盡頭,盯著葉韓危險的眯起了雙眼:“葉將軍,裏麵的人到底是誰?你要知道,不是什麽人都能擔得起本王躬身讓路的!想必大寧的皇帝陛下也很有興趣知道。”


    他剛才瞥到裏麵隱隱像是坐著一個女子,就算是大寧的公主,也當不起他北汗皇子讓開這條路。葉韓若是敢欺瞞他……


    葉韓朝走遠的馬車看了一眼,隔了半響才轉過頭勾起嘴角笑眯眯的說道:“齊王爺,馬車裏的人姓……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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