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宣和帝邁著四方步走在禦花園裏,龍紋黑繡的錦袍極有規律的慢慢朝兩邊甩著,他神情倨傲,麵上掛著些許怒意,聽著後麵循規蹈矩一步一步跟著的小碎步,皺起的眉頭緊了緊又重新鬆開。


    百裏正不緊不慢的跟在他身後,完全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絲毫沒有被前麵走著的帝王越來越冷的神色所影響。


    他跟著走了半天似是也有些乏味,居然轉過頭對著後麵的安四擠眉弄眼起來。


    安四咽了口口水,頭縮了縮勉強對著百裏正擠出了一個笑容,還來不及擺手示意便聽到前麵走著的帝王極冷的一道哼聲,心一咯噔朝百裏正遞了個討饒的神情便退後了幾步。


    我的百裏大人啊,不是誰都有你這種頑強的抗壓能力的!


    百裏正怏怏的回轉頭,看到站定在湖邊怒視著他的宣和帝,擺正了神色走上前去低頭站好。


    他神色精神,比起滿臉憤懣的帝者而言完全是個極端。


    宣和帝眯著眼看了他半響,突然一腳踹了過去,這腳踹的又猛又狠,若是尋常人就是有心也不敢躲,但偏偏麵前站的這個也不是個正常的,他偏過身一吸氣就躲過了這一腳。


    宣和帝袖子一擺,一雙龍目都斜了起來,陰森森的開口:“這是誰啊!百裏大人金貴的很嘛!朕三請四請的都不進宮,還以為你半隻腳都踏進棺材了。怎麽,這次又有什麽事趕著來麻煩朕了?”


    百裏正也不惱,摸了摸胡子笑道:“這不是趕著來見陛下,要給拾掇拾掇嘛。進宮的時辰就給耽誤了。”


    宣和帝大怒,出口便喝:“一拾掇就拾掇了三年?”說完後看百裏正神色毫不尷尬,甚至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知道磨不過他也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直接問道:“說吧,你今日進宮來幹什麽?三年前你家的臭小子逃婚,你給他求了三年時間,這次倒好,直接就把婚事給推了。你百裏家就這麽不待見朕的女兒?”


    百裏正斂下了眉角,正色道:“婉陽公主端靜芳華,是詢兒配不上,更何況我已經替他尋了一門親事了。還請陛下看在兩家的交情上……”


    安四急忙又退了兩步,臉色有些扭曲。這個老大人,居然和陛下談交情……這到底是哪個草莽江湖的做法?


    百裏正這話說得雖是誠懇,倒也有些淡,但一下子卻把宣和帝的話給堵在了嗓子眼裏,宣和帝眼一橫,就隻差對他吹胡子瞪眼了。


    “說吧,你今日來見朕到底是為了什麽?想必也不是為了你家臭小子的事專門跑這麽一趟。”宣和帝撇了撇嘴,朝安四招招手,安四會意把一旁候著的內侍全都帶了出去。


    “陛下您日理萬機,我也就直說了,洛家小姐的婚事還希望陛下能緩一緩。”


    百裏正的話一出,倒是讓宣和帝愣了下神,他怎麽也沒想到這個三年沒踏進皇宮一步的老家夥居然是為了這麽一件事,事倒的確不是小事,但根本就和他八竿子也打不著才是。


    宣和帝瞅了百裏正半響,神色不愈的怒道:“百裏正,朕給你臉麵,你也莫要順杆子往上爬,婉陽的事朕不計較,百裏詢選了洛清河當媳婦朕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你真當朕是給洛家的那個丫頭麵子?”


    看著百裏正一臉溫吞,宣和帝話鋒一轉挑起了眼:“原因呢?你要朕不去過問洛寧淵的婚事,總得給朕一個因由吧?難不成你家的小子娶了洛家的丫環,你就連人家小姐的婚事也一起包辦了?”


    百裏正朝一臉慍怒的帝王搖了搖頭,盤著腿直接在湖邊的草地上坐了下來:“陛下,原因我還真是說不出來,您要是鐵了心把洛家的小姐許給宣王,臣還真是沒轍。”


    “朕還沒下旨,你就知道了?”宣和帝看他一副耍賴的樣子,也不忌諱跟著一起坐了下來。


    “您的動向滿京城都看著呢,再說您真的決定好了?”百裏正端正了神色,慢慢開口。


    要是真的想讓宣王繼承皇位,又豈會讓他在這種時候站在風尖浪口、成為眾矢之的?若說是屬意平王,洛家的小姐又怎麽能當宣王妃?


    帝王心術就算是不可琢磨,但也太反常了。


    帝位之爭百裏家從來都不摻合,隻不過現在隱山入世,北汗、南疆蠢蠢欲動,他就是想躲也沒有辦法了。


    宣和帝但笑不語,緩了緩神色道:“昨日蘭臨城的守將陳衝進京了。”


    百裏正眼底泛起些許疑惑:“可是前幾日蘭臨城的紅焰引起的……出事了?”


    宣和帝點了點頭,從衣擺裏淘出個小木盒來:“就算你今日不來朕也會傳你入宮的。”


    他把木盒遞到百裏正手裏,臉色有些意味不明:“他們來了。”


    百裏正聽得有些詫異,打開木盒,眼沉了下去。


    “這一方墨石是他們故意留下的,探子回報他們朝京城的方向來了,由日程來看,想必也不遠了。”


    “陛下有什麽打算?”百裏正斂低了眉角,暗歎了一口氣,難怪會輕輕揭過百裏家棄婚一事……


    “打算談不上,到時候若是他們出現,朕希望百裏家能置身事外。”


    百裏正神色一凜,眉色轉了幾下才道:“謹遵陛下諭旨。”這句話說的格外鄭重,剛才還其樂融融的氛圍立時變得沉悶嚴肅起來。


    宣和帝皺了皺眉,但也沒有接話。當初的變亂後,不願意進這皇城的並不止皇姐一個,麵前坐著的人也是一樣,這些年來能躲就躲,都快在百裏府發黴了,偏生還走不出去……


    “陛下。”安四從小徑處走了過來,小聲的回稟道:“喜妃娘娘在園子外候著了。”


    要不是看這邊氣氛有些僵,他還真的不敢在這個時候走進來。


    宣和帝舒了口氣擺了擺手,笑罵道:“讓她等著,沒看到朕有正事在處理嗎?”


    百裏正摸了摸鼻子起身行了個禮:“陛下,臣還是不打擾您溫香暖玉了,臣告退。”


    他說完便朝外走去,行了兩步回過頭看到正要起身的宣和帝補了一句:“陛下,您是大寧國祚之本,鄭太醫行藥溫和,隻能治標,林太醫雖說進太醫院的時間短,但是善用猛藥,您不妨試試他。”


    宣和帝神色一冷猛地抬頭朝百裏正看去,沉下的雙眼裏漆黑一片。安四聞言也是心裏一驚,看向百裏正的神情裏就帶了幾分不可思議。


    竟然敢窺探天子之症,還不知死活的給說了出來,百裏大人是不是真的嫌自己的命太長了。


    “哈哈……哈哈……百裏正,你這個臭脾氣還真是改不掉,管的比誰都多!”坐著的帝王陡然大笑起來,笑聲裏滿是寬慰。


    百裏正渾不在意宣和帝的臉色,拍了拍沾上土的衣擺:“您要是有時間不妨見見洛家的小姐,會讓您意外的。”


    他說完轉身就走,倒真是幹脆果斷,留下後麵兩個人若有所思。


    隔了半響,安四才聽到坐著的帝王平靜無波的聲音:“安四,把喜妃宣進來。還有……召林太醫進宮。”


    安四應了一聲,眉宇漸漸鬆了下來,看來還是百裏大人的話陛下聽得進去……


    喜妃站在園子入口處,聽到裏麵的大笑聲著實一愣,陛下居然也會笑成這樣?裏麵的到底是誰?


    她還沒回過神來,便看到從裏麵走出來一個不修邊幅的老者。那人朝她頷了下首便麵色如常的走過,別說行禮,甚至連招呼都不算打了一個。


    喜妃神情不悅,正準備嗬斥卻被身後的女官給拉住。


    她心下一沉,不動聲色的看著老者走遠了才回過頭淡淡的掃了一眼:“冬梅?”


    她身邊的素衣宮女急忙行了個禮回道:“娘娘,奴婢三年前在上書房伺候的時候曾經見過這位大人。”


    “哦?那你是知道他是誰嘍!到底有多金貴,居然見了本宮也不行禮!”


    “奴婢倒是沒有聽說過,隻是聽見安公公曾經喚他‘百裏大人’。”


    喜妃眼底的嘲諷還來不及劃過便僵在了臉上。百裏?那個傳世五百年的大寧第一世家?她雖然家世不顯,但能爬到這個地位,進退倒是學的極好的,當即也不再在意那老者的無禮,臉上浮起了一絲溫婉的笑容便朝園子裏走去。


    京城最出名的食樓當然是東來樓,但要說最有特色的茶樓那就非書客居莫屬了,這是間老字號的茶樓,是祖上傳下來的產業。書客居遍布大寧上下,就連北汗和南疆也開了不少分店。


    京城的這一家開在了最熱鬧的長雲大街上,這裏的茶是一等一的好,但要硬說是一間茶樓倒也有些言不符實,因為這間獨特的茶樓隻設一層,並且沒有包廂。據傳創建這間茶樓的第一任掌櫃打的便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口號,並規定無論是達官貴人或是平民百姓都隻能在同一層樓裏品茶,無分高低貴賤。


    盡管這規矩有些不合常理,但每日前來的人卻是絡繹不絕,不為其他,隻因為書客居每日都會免費提供一份一品靈茶千葉紅來招待一位客人。當然,這也不是沒有條件的,隻有在書客居每日出的試題上拔得頭籌的人才有這個特權。


    千葉紅雖說不是極品,但在市麵上也很是罕有,是以不少寒門子弟都喜歡每日到書客居來碰碰運氣,更因著每次的題目都千奇百怪,所以不少世家子弟也愛到書客居來找找樂子,近些年來書客居的名頭是越來越響,光顧的客人也越來越多。


    但畢竟是京城繁華地,真正的貴人並不是沒有,要真的齊坐一堂也有些將就。書客居的老板雖然恪守古訓,但也並不是不懂變通之人,為了不惹事端,便在書客居的東角裏置放出兩間竹坊來,隔著大堂的也隻是一簾竹葉,此舉一出便讓京城裏的貴人頗為滿意。也因為如此,每日書客居隻會招呼兩位貴客,並且先到先得,這便成了不成的規定。


    寧淵懶懶的坐在竹坊裏,托著下顎昏昏欲睡,自從葉韓被宣和帝派到嶺南後,清河就天天拖著她往外麵跑,一日都不曾歇過。比起前幾日的郊遊外行、舟車勞頓,今日隻是這樣躺在茶館裏還真的算是正常的了。


    她朝外麵瞥了一眼,端起桌上的清茶抿了一口,年俊陪著清河去逛街順便到長公主府接封皓,算著時間也還有一會,想到此寧淵便朝外麵招了招手。


    門口候著的小廝似是時刻注意著裏麵的動向,寧淵手還沒放下,他已經走了進來。


    “小姐,您有什麽吩咐?”這小姐生的好生俊俏,偏偏又和平日裏來的那些大家貴女完全不一樣,小廝朝寧淵瞅了兩眼,臉一紅頭又低了下去。


    “你們這有什麽上好的茶?”寧淵裝模作樣的問了一句,她倒不是不想點,隻不過對於品茶她還真是一竅不通,說是牛嚼牡丹都已經算是好聽的了。


    “咱們茶樓可是京城裏獨一份的,小姐應該是頭一次來吧。銀針桑雪、墨飄香……本店那是應有盡有,就連上貢的瑞血……”


    寧淵擺擺手,打斷了小廝不正常的激動,淡淡的來了一句:“全都上一份吧。”


    小廝一愣,手打了個哆嗦,詫異的開口:“小姐您是說全來一份?”


    這可是品茶,不是在酒樓裏點菜啊!


    寧淵點點頭,看向小廝的眼神就有點不善了,她的聲音說的也不小,難道還聽不清?


    小廝心一驚,急忙低下頭應了一聲退了出去,心裏早沒了剛才進來時的激動。這位小姐看著性子高,怎麽行徑跟土財主差不多!


    這也不怪他,因著書客居平日裏接待的客人三教九流,像那些隻有銀子附庸風的商人一擲千金各種好茶都上的情況也不是沒有,但坐到竹坊裏還這般行事的還真是頭一個。要知道每一個進竹坊的客人都是掌櫃親自允許的,家世差點倒還真的進不來。


    小廝顫顫巍巍的走出去,隔壁竹坊裏已經有人笑出了聲來,那人聲音低沉滄桑,很是有些沉澱感。


    “小姐還真是性情中人,老頭子囊中羞澀,不如小姐做東,如何?”


    寧淵聞聲朝隔壁竹坊看去,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人影,她拂了拂手心裏光潔的瓷杯,頗為豪邁的擺了擺手:“當然沒問題,老丈是不是獨自一人,若是如此,不如來和我作個伴?”


    正好可以打發清河他們回來前的這些時間。


    還沒聽到隔壁竹坊的人回答,書客居大門已經**起來,而堂內則是一陣詭異的安靜。


    “掌櫃的,你們書客居好大的排場啊,居然敢把我們三皇子拒之門外。”


    寧淵聞言眼一眯,抬頭朝大門口看去,一身常服的元碩在侍衛的簇擁下慢慢朝竹坊這邊走了過來。


    寧淵手裏的茶杯輕晃,慢慢的溢了點水出來,她看也不看站在門口緊張得直冒汗的小廝,慢悠悠的對著隔壁竹坊道:“老丈意下如何?”


    有些鈍意的輕笑聲慢慢傳來,寧淵隻聽到隔壁的老人無限哀怨的嘟囔了一句:“小姐美意當前,隻怕老頭子我無福消受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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