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


    祈天城失陷的消息猶如驚雷一般震懾了整個天佑大陸,佇立百年的不破城池如此悄無聲息的匆匆易主,讓大寧王朝百年前的赫赫聲威夾著迅猛之勢席卷而至,洛家鐵蹄之名更一時響徹天佑。


    這場戰役的最後……伴著大寧赤紅殺伐的旗幟插上祈天城城頭的——是北汗數十萬鐵騎大軍的陪葬。


    當年封淩寒收複漠北後運用懷柔之策所留下的隱患導致大寧山河盡失的屈辱,從此不複。


    自祈天城一戰,北汗北方再無天險可守,趁著這聲勢,北汗將全部淪於大寧鍘刀之下,隻是……當身戰南疆的封顯傳來的捷報不斷的被送入大寧天聽時,洛家軍卻突兀的在祈天城停了下來。


    祈天城城主府。


    封皓苦著臉在院子裏走來走去,一個不留神撞到了端著一碟子點心走進來的清河,心不在焉的道了聲‘對不住’,又繼續在院子裏踱著腳步直歎氣。


    清河拉住他,把點心遞到他手上:“小皓,你別走來走去了,小姐不會有事的,先吃點東西飽飽肚。”


    封皓眼一暗,也不說什麽,捧著清河遞過來的點心坐在回廊的橫木上啃了兩口,嘴裏砸吧的清響。


    清河陪著他坐在一旁,身上別著的長鞭怏怏的,也似失去了神采一般,她朝院子裏的正房看了幾眼,也垂著頭不吭聲。


    城裏城外的將士皆在歡慶這場史無前例的勝仗,卻無人知道小姐自攻城之日起便昏睡至今。這次連那個素來喜歡裝模作樣的司宣陽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正房裏的窗戶突然被推開,一身青衣的葉韓麵容沉靜,遙遙望過來的眼神深沉凜冽,但又好像虛空一片,夾著淡淡的悵然,他停頓了片刻後又回轉至床邊慢慢坐下。


    清河望著那挺直僵硬的背影搖了搖頭,有些不知所以。葉韓和小姐同時昏迷,他醒來後沒有告訴眾人通運河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隻是一直守在小姐的房間裏,片刻都未曾離開。


    清河咬了咬嘴唇,隔著窗戶望著裏麵一室靜謐,推了推一旁的封皓:“小皓,你說到底出了什麽事?那日在鐵橋上……”她的話沒有說完,神情就已黯了下來,通運河上沉寂蒼涼的寧淵是她從未見過的模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封皓皺著眉,朝裏麵望了幾眼隔了老半天才壓低了聲音說了一句所答非問的話:“清河姐姐,你沒發現……葉韓他……有些不一樣嗎?”


    “有什麽不一樣?”清河朝裏麵瞅了瞅,有些奇怪的望著封皓回道。


    “我不知道,就是感覺有些不一樣。”


    封皓晃了晃頭,心不在焉的答了兩句,看向房裏的神情一頓,眼底露出幾許喜色來:“姑姑醒了!”


    這聲音清洌驚喜,一掃幾日來的低迷,清河一聽急忙轉過了頭朝裏麵看去,見**人影微動,就要朝裏麵闖,還未站起身便被人拉住了衣角。


    “別去。”封皓意有所指的撇了撇嘴,清河一愣,看著裏麵的二人忙點頭:“百裏那家夥這幾日也急得不得了,我去跟他說說。”


    說完足下生風,片息就不見了人影,封皓瞧她火燒火燎的樣子抬著下巴直笑,看來木頭疙瘩也有開竅的時候,房裏仍是寂靜無聲,他轉過眼,感覺到裏麵不同尋常的冷寂,眼微微眯起。


    碧綠長衫的少年靜靜的坐在古樸的橫木上,嘴角劃過的細小弧度慢慢變得溫華內斂起來。


    葉韓不動聲色的看著**的人慢慢起身坐好,僵著身子手指微曲。待那雙波瀾不驚的鳳眼緩緩落在他身上審視的時候,他竟覺這短短一瞬比之三日守候更加難捱。


    三日來,他想過很多次寧淵醒來睜開眼見到他時的情景,但卻沒料到這一刻會是如此透不過氣來的沉重。


    明明……他沒有錯的……


    無悲無喜、平靜得毫無所感的茶色眸子定定凝視著他,到最後,裏麵的墨色一點一點慢慢變淺,直至完全不見。


    就好像……屬於洛寧淵時的一切情感完全自她身上剝離,不是當初初見時的驚喜探詢,也不是皇城中相處時的溫和寧靜,更不是通天河上望著那人的悲傷灼熱。


    麵前的人靜靜闔眼,鳳眼微抬,一瞥之間,竟生出了凜然萬千的光華來。


    墨寧淵,便是應當如是!原來如是!


    腦海裏不期然的浮現這句話,葉韓心底的最後一絲期待也漸漸沉落,他嘴角微動,沉默了半響才緩緩開口:“寧……”頓了頓,嘴角自嘲般的勾起:“墨山主,祈天城破的消息已經傳至元離耳裏,北汗兵勇,越是深入越加不易,現在不妨將兵力休整,待石將軍大軍匯合後謀定而後動。”


    既然你已不願掩下光華成為洛寧淵,我又何必裝作不知!


    一開口就是正兒八百的言辭,寧淵像是沒發覺他的不自然般點點頭,手指輕叩,淡淡道:“北汗兵勇卻信奉神靈之說,你將天亡北汗的謠言散播出去,尤其是烽池城,現在北汗人心渙散,正是好時機,我相信……這對你而言並非難事。”


    能在商冠和耶律齊身邊同時布下隱藏如此之深的棋子,葉韓在北汗的勢力顯而易見,她可不會認為鄭海是封淩寒臨時策反過來的……腦海裏極自然的浮現這個名字,寧淵麵色一頓,輕叩的手指陡然停住,她越過麵前熟悉的臉龐,眼神輕輕一閃,轉過了頭朝窗外望去。


    葉韓僵住的身子一頓,猛地站起了身:“我去安排,十日之內石將軍的軍隊就會到祈天城……”他一邊說一邊往外走,猝不及防般慌亂,靠近門口時卻又硬生生停住,轉過了頭,目光灼熱沉重。


    “寧淵,我並非有意……”聲音戛然而止,葉韓收住聲,定定的凝視著寧淵,嘴唇抿成一線,勾勒出堅毅的弧度。


    這眼神來得太過愧疚和急切,反倒讓寧淵平靜下來,她輕輕歎了口氣,站起身往窗邊走去,玄色的長袍拂過地麵,幾步之間,滿室靜謐。


    “葉韓,這是他的選擇,與你無關。”


    清清淡淡一句話,卻讓葉韓的眉頭皺得更緊,他朝玄色的背影深深望了一眼,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與他無關?確實與他無關!


    可是偏偏是他知曉了五百年前的沉浮過往,偏偏是他承載了封淩寒求而不得、哀而傷逝的傾世情感,這一切都讓他在寧都城外一戰後再也無法將心中所想付諸於口。


    鳳求凰,鳳求凰……當初贈曲時從來不知,他並非鳳,而她卻為凰。


    墨寧淵,洛寧淵,一字之差,猶如天壑!


    昏睡在身體的時日裏,屬於封淩寒的記憶錯綜交雜,若不是親身經曆,他又豈會相信天佑大陸上五百年來的傳說竟然不知不覺間降臨世間。可笑天下爭奪,狼煙四起,不過是這兩人掌中乾坤罷了。


    葉韓走出小院,緩慢的步伐漸漸停住,他攤開手掌,上麵現出深深淺淺的痕跡。


    那個人一定很想留下,否則不會一次又一次強自壓下自己靈魂蘇醒的時間,隻是封淩寒終究還是走了……想必那個孤高冷傲的帝王也不屑用這種方式守在她身邊,隻是走得太決絕了……


    封淩寒煙消雲散,墨寧淵重回世間,一環一環如輪回般契合,就如當年一亡一留一般。


    葉韓苦笑著搖搖頭,重新抬步朝外走去。


    封皓在院子裏看了半響,待葉韓走遠了才跑進房間,看寧淵斜躺在榻上半閉著眼,踮著腳尖慢慢靠近,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小心放好在案幾上,甫一抬頭,就看到一雙茶墨色的眸子定定的看著他,臉一紅撓了撓後腦勺,嘿嘿一笑道:“姑姑,你醒了。”


    寧淵懶得看他裝傻充愣的活寶樣,淡淡的應了一聲。


    看著比以往更加冷清淡漠的寧淵,封皓暗暗歎了口氣,把書信遞給寧淵道:“姑姑,這是九叔送來的密信,他們已經攻入南疆腹地了,照這個速度,最多半年就能打下南疆都城。”


    “打下都城並非難事,南疆地勢險峻,各城派係複雜,打下之後如何守住才是最困難的,你修書一封給封顯,不妨讓他試試厚祿招降以瓦解人心。”寧淵淡淡的吩咐了一聲,繼續道:“至於北汗,軍民孤勇,數年之內強律鐵刑,才能止住日後之亂……”


    封皓越是聽著越覺得不對,急忙打斷了寧淵的話:“姑姑,你這是……”這話聽著,怎麽就跟以後她不在了一般。


    寧淵緩緩抬眼,像是沒看到封皓臉上的惶急一樣不急不慢的開口:“待大寧拿下北汗後,朝廷定會將漠北安危歸於洛家之下,小皓,洛氏一族唯剩你一人支撐門庭,若是你無法服眾,京城世家定會搶著分一杯羹,藏拙是好,可是——過猶不及!”


    寧淵的聲音淡漠而嚴厲,無半點平時的溫和,封皓微微一愣,慢慢坐直了身子,全身僵硬,眼底更是升起了一抹不知所措的恐慌來。


    生於公主府,卻血脈尷尬,受帝王猜忌,若不是裝傻充愣,又怎會得保至今,長公主願他一生平安,他也就隻做個平平庸庸的紈絝子弟。


    若非進了洛府,來到雲州,他幾乎都忘記了他本姓洛,雖不是世間最高貴的姓氏,但卻是最孤勇堅毅的存在。


    “姑姑,對不起。”封皓低下頭,聲音裏的清朗一點點沉了下去,滿臉惶恐不安。


    “半年時間,哪怕你再努力,也絕不會如此脫胎換骨,小皓,兵道之詭非一日之功,你能有此才,我很欣慰。”寧淵替他扶了扶發上的錦冠,聲音柔和了些許:“以後謹記,洛府百年傳家,秉正義之師,保家衛國,善待百姓,才能有雲州上下數十年之忠,你切莫卷入朝堂天子之爭,坐擁漠北守好門戶就是……”


    封皓正襟危坐的聽著,不停的點頭,直到寧淵事無巨細的交代了小半個時辰停下來後他才長長的舒了口氣。


    “好了,你隨我去看看城裏的將士。”寧淵話語未落便走出了房門,封皓急忙跟在她身後,神情複雜,身前玄色的身影步履平緩,可他卻總覺得……通運河一戰後,姑姑好像在迫不及待的完成所有必須要做的事一般。


    通運河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如此淡漠如斯的寧淵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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