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蘭的悲痛來自於她自己的記憶,不僅僅是因為史蒂夫,從別人的故事裏,她憶起了過去的經曆。那是一場浩劫,雖然已過千年,但依然曆曆在目,族人的慘死,一直是林蘭不能釋懷的傷痛。


    她本可以反抗。


    “對不起,我,我太激動了,我是說,我很感動,你有一位這麽了不起的好朋友。”林蘭抽泣著,捂著臉埋在膝蓋上,“對不起。”


    “別道歉,我不該總說我自己的事。”史蒂夫終於下定決心把她的雙肩緊緊抱著,“沒關係,你靠著我會好些。”


    林蘭聽著耳邊強有力的心跳聲,漸漸平息了情緒,她可以感受到史蒂夫快速的心跳也在隨著她的安靜而變緩。當然了,不是所有人靠著他的時候都能聽見心跳,林蘭也隻是挨著他的肩膀而已,史蒂夫的心髒再有勁兒也不可能那麽響,隻因自己有超乎常人的聽覺神經。


    “我想再多靠一會兒,你不會介意吧?”林蘭問。


    “不會,當然不會,你想靠多久都沒問題。”史蒂夫翻了翻褲兜,發現自己並沒有帶紙巾。


    “我自己有。”林蘭從衣服口袋裏拿出一包衛生紙來,“剛才我哭的事你千萬別告訴他們,太丟人了。”


    史蒂夫認為這個女孩兒感情細膩,竟然會為自己的故事痛哭,他當然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所以回道:“我保證不會說,這是我們的秘密。”


    這話略顯幼稚了,但對林蘭很受用,她坐直了身子,眼睛裏充滿血絲。


    “說說你怎麽樣,你小時候是什麽樣的,一定很惹人喜歡吧?”史蒂夫不介意她能再靠一會兒的。


    林蘭把臉上的淚痕擦拭幹淨,笑著說:“難道你沒有看過我的資料嗎?”


    “資料上沒有寫你小時候遇到了什麽人,玩兒了什麽玩具,做了什麽有趣的遊戲。”他想了想,又補充說,“或者在哪裏摔了一腳,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林蘭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個溫柔的男人幽默起來真是太好玩兒了。


    “我沒你想得那麽好人緣。”林蘭將紙巾揉成一團,捏在手上,“跟你一樣,我小時候總被人欺負,但唯一和你不同的是,沒有一個‘巴基’來拯救我。”


    在她的腦海充斥著前世記憶的那幾年,林蘭的性情也發生了極大的轉變,她不再和身邊的小夥伴玩耍,不與大人說話,會時常發出淒厲的嚎叫,或者發瘋似的破壞東西。在福利院裏有經驗的年輕義工們認為她得了嚴重的抑鬱症和狂躁症,所以她不得不每周都去醫院被迫打針吃藥。身邊的同齡小孩兒覺得她非常討厭,認為吃不上零食是因為給林蘭看病花去了太多錢導致的,所以全都把她孤立起來,大一點兒的孩子會在無人照看的情況下對她又打又罵。


    沒人會知道,那時的林蘭因死去的族人而悲不自勝,又因體內翻湧的內勁苦不堪言。


    她用了五年時間才平息了所有,性情終於變得開朗起來,本以為受人資助後去上學會有新的開始。沒想到,來自同齡人的嫉妒之心使她同樣受挫,林蘭在謾罵、侮辱、唾棄中度過了她的小學乃至中學,如果不是因為這麽不愉快的學業曆程,她根本不會選擇當天才。


    不是她不懂反抗,隻是懶得計較,能夠重生已是老天給予她的最大恩賜。更何況,一根手指就能將那些欺負她的人撂倒,她認為自己沒理由對不懂事的孩子們動粗。


    畢竟林蘭都三十歲了。


    為了盡早離開學校,在她十四歲那年突然表現出了異於常人的學習能力,那時林蘭才上初中。她用一年時間修完了六年的中學課程,以極優異的成績保送去了醫科大學。


    史蒂夫突然覺得自己真的走運多了,他的巴基可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他的,而林蘭身邊卻連一個“巴基”都沒有,難怪剛剛她會說他有一個了不起的朋友。


    “你受了不少苦。”史蒂夫帶著同情的眼神說。


    “哈!”林蘭笑了起來,“別這樣看著我,我可不覺得苦,不管怎麽樣,我還是我挺幸運的。大部分的老師都喜歡我,因為我成績好嘛,你可能不知道,中國的老師就喜歡成績好的學生。可能就因為這樣,我才會被嫉妒,怨不得誰。我那時鋒芒大露,又是班幹部,品學兼優為校爭光,被欺負很正常。上大學之後就好多了,我也有了朋友。”


    “如果那時我在你身邊,我一定會保護你的。”史蒂夫說著,揮動起他充滿力量的眩二頭肌,“讓他們嚐嚐我的拳頭。”


    “可惜呀,我們相見恨晚。”轉念想了想,林蘭又改口,“不對,是你生得早了,也不是,我們國際都不同……哎,管他的。”


    “林,雖然我不能保護小時候的你,但我可以保護現在的你。”史蒂夫挺著胸脯保證,“現在誰也不能欺負你了。”


    他覺得他有這個義務,就像當年巴基保護他一樣。


    “好啊。”


    林蘭的回應並沒有史蒂文想象中的喜悅,他以為她不相信:“我說的是真的!”


    林蘭心裏是極開心的,那雙藍色的眼睛如此堅定如此純粹,她沒有理由不相信他的每一句話。隻是,林蘭認為這不現實,美國隊長是什麽身份,恐怕全世界都需要他。如果她在外麵遇到危險,他要怎麽保護根本不在身邊的自己?


    “史蒂夫,我相信你說的。”非親非故的兩個人,最後各奔東西,今後也再難相見。林蘭不願將心裏的想法說出來,便笑著對他說,“是我想得太遠了,我知道你現在一定會把我保護得很好,這樣吧,我們擊掌盟約。”


    林蘭舉起右手。


    “five?”史蒂夫將右手舉起。


    “動作差不多,意義卻不同。”


    林蘭在他的手掌上連擊三響,史蒂夫在最後一掌中配合著與之拍打,響聲回蕩在洗衣房中特別清脆。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句俗語用英語來表達的話,並不能夠貼切的描述絕不能反悔的意境,是以,林蘭用了母語,隨後又解釋道,“你們擊掌表示慶祝,而剛剛我們的擊掌是盟誓的意思,跟簽了合約一樣,你可不能反悔。”


    “絕不反悔。”史蒂夫不假思索的回道,想了想,他又問道,“林,你不舒服嗎?”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注意到的,但凡與林蘭肌膚接觸的時候,她的皮膚都是涼的。起初,史蒂夫還以為這可能是她受傷失血所致,但時隔多日,林蘭的手腳依然冰涼。史蒂夫當然不可能知道她的腳是否也是涼的,但起碼,現在正值美國八月盛夏,雖然他們在地底三十碼,但如果沒有冷氣的溫控,這裏其實很潮悶。


    洗衣房的位置較偏,沒有中央空調,隻有通風口,所以相對於其他地方,這裏略顯悶熱。史蒂夫早已出汗,背上濕了一片,他不怕冷,卻對熱溫較為敏感。


    也許像林蘭這樣的東方女孩兒容易熱量不足,但也不至於冷成這樣,如果他估計不錯的話,林蘭的體溫可能不到華氏八十度(24攝氏度)或許更低,這顯然不正常。而更不正常的是,無論林蘭做任何體能訓練,她似乎都沒有出過汗。


    “沒有啊,我好得很,怎麽突然問這個?”


    “你的手很涼。”史蒂夫本想摸她的手確定自己的說法,最終還是沒這麽做,“我可以陪你去醫室檢查,也許……也許你有點感冒。”


    林蘭笑著搖了搖頭,道:“我的身體是這樣的,沒什麽大問題,天生體寒陰虛。你肯定不懂什麽是陰虛,但你隻要知道我很好就行。”


    她當然不能告訴這個美國小夥子,自己是因常年修煉陰寒的內功所致。


    “我看你倒是挺熱的,給你涼快涼快。”林蘭將笛子放到一邊,雙手捧在他臉上,“感覺怎麽樣,我朋友最喜歡夏天跟我走一塊兒了,她說我是恒溫空調,但冬天就特嫌棄。”她不善欺瞞,每次撒了謊,就總會想方設法轉移對方注意力。


    欺騙的對象如果是娜塔莎或者巴頓任何一人,她都很難蒙混過關,但對方是毫無心機的美國隊長,林蘭偶爾為掩蓋事實的舉措沒那麽容易穿幫。


    史蒂夫被這突如其來的冰涼怔住,愣神的同時也沒再細想別的,隻覺得這透心涼的體溫似乎剛好可以緩解他此時的悶燥。


    他握住林蘭的手腕,仿佛很享受的樣子:“你是夏季的精靈,我敢說這確實不錯,你的朋友真幸運。”


    感受到炙熱的雙手傳遞的熱量,林蘭迅速將手抽了出來。


    以防尷尬,她在史蒂夫的手背上拍了拍,又在他的胳膊上拍了拍,背上也拍了拍,裝作自己本要這麽做的樣子說:“你跟發燒了似得,我們離開這兒吧,再坐下去,真怕你中暑。”


    “放心,我不會中暑。”他皺了皺眉頭,“但這兒確實越來越熱了,我都能感覺到我的背在冒煙。”


    “快走吧。”林蘭站了起來,“你就要燃起來了,這裏可沒有滅火器。”


    史蒂夫撿起林蘭放在旁邊的竹笛:“林,你的笛子。”


    “噢,我總丟東西,謝謝。”


    “林。”史蒂夫沒有立刻鬆手,而是慢慢起身,似乎有話想說。


    林蘭抬頭仰望,等待他的下文。


    “我知道最近你遇到了很多不愉快的事情,但美國是個好地方,我知道中國也很好,那畢竟是你的國家,我的意思是……”史蒂夫說不來煽情的話,他常因此感到挫敗,特別是安慰別人的時候,“我希望……我想,你沒有因為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對這裏失望吧?”


    “怎麽會呢,遇到你們我很高興啊。”林蘭自覺脾氣不錯,最重要的是,她不記仇,恩,不記小仇。


    史蒂夫鬆開了握住笛子一頭的手,說:“你上午要與我,我和斯塔克斷交,這不像高興的表現。”


    林蘭愣了一愣:“我說的哪句話有表達斷交的意思?可能是我的用詞有問題,你可得告訴我。”


    “就是你最後做這個動作。”史蒂夫學著林蘭的樣子抱拳,“你說青山什麽的,賈維斯翻譯說,那是中國古代的話,表示斷絕來往之類的含義。”


    林蘭噗嗤一笑,連日來的不快一掃而空。


    “你說的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這句?”


    “是的,就是這句,而且,你握著拳頭,是警告我們不要靠近你嗎?”


    “原來文化差異的誤會可以這麽深,怪不得好多留學生融不進你們的圈子了。”林蘭開始耐心的講解,“我沒想到你們會去試圖翻譯它,這句話的意思是,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什麽都沒有改變,但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如果有緣,我們還會再見。打個比方,你和你的戰友要分開,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相聚,就可以這麽說。”


    “通常我們隻會給對方一個擁抱,不會說這麽複雜的話。”史蒂夫自然不理解中國式的婉約,但他可以放心的是,林蘭沒有要同他絕交。


    林蘭不置一詞,中西文化隔山隔水,更何況,這些本來就是古時的語言,現代人也都不會再用的東西,更不會指望外國人體會個中情懷了。


    “至於這個動作。”林蘭抱了抱拳,“是中國武者之間的禮節,你們是英雄嘛,所以我做了一個中國古代英雄常做的動作來應景。”


    她舉起右手:“在中國,右手為武。就是……右手是用來揍人的。”然後又舉起左手,“左手為文,左手不用揍人。”


    然後,林蘭將兩手疊在一起,左掌掩右拳相抱:“這個動作表示我外有禮節,內有武力,但我不會動粗。”接著,她將兩手互換,右手為掌蓋在了左拳之下,“如果變成這樣,那就是要打你了。”


    林蘭盡可能用最直接淺顯的語言講解自己的行為,史蒂夫能聽懂,卻依然無法馬上理解為什麽中國古人要在打架前做這些麻煩的動作。即便如此,他也極專注的聽著,並掏出隨身攜帶的記事簿和原子筆認真的做著記錄,史蒂夫很願意學習不同的文化。


    而這條信息,是他本子裏記錄的第一條有關中國的東西。


    “這些看起來真複雜。”史蒂夫盯著小本子說,“我一直以為打架之前應該是脫衣服,或者說些狠話。”


    林蘭雙手在半空甩了甩,道:“剛剛那些都是中國古代的傳統文化,現在沒人會這麽做,除非是武術表演,你不用記它。”


    “不,不,我覺得這很有意思。”史蒂夫笑著說,“雖然它們很難理解,但我認為這跟美國文化完全不同,應該去了解,我以前都不知道,我發現我喜歡你的中國文化。”


    “哇喔!”林蘭驚呼,“美國隊長喜歡中國文化,這聽起來……”


    “很酷?”


    “相當酷。”林蘭看了一眼他手裏隻有三英寸的記事簿,“不過,它可不夠記,你得換個大點的。”


    “我有很多。”史蒂夫拿著本子在手裏揚了揚,“我不習慣用電腦,跟你一樣。”


    兩人邊走邊聊,已慢慢走出洗衣房的範圍。


    “是的,我也有個小本子,不過是專門用來記人名的。”


    “我的名字在你的小本子上嗎?”


    “不在。”林蘭看著他帶著遺憾的神情,又指著自己的腦袋,“我記在這兒的,本子上通常隻寫記不住的名字。哦,說到名字,你以後叫我的時候,能不能叫兩聲‘林’。”


    “兩聲‘林’?”


    “叫我林林,而不是林。”


    “為什麽?”


    “你問我為什麽,這個……”林蘭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你不覺得疊字叫法很有親切感嗎?”


    史蒂夫理解不了她所說的親切感究竟親切在哪裏,但他還是回道:“如果你希望,我可以。”


    “那你跟著我讀一遍,lin-lin。”


    “lin,lin。”


    “第二個lin不用重讀,輕一點,而且兩個字要連起來讀,中間不要停頓那麽長,不然聽著很奇怪,像這樣‘lin-lin…’。”


    史蒂夫不自信地跟著念:“lin-lin…”


    “不是三聲,是二聲,唉,你也不知道什麽三聲二聲。算了,就這樣吧,也挺標準的了。”林蘭滿意地點了點頭,“我的名字明明比你們的拚寫簡單,但好像你們每個人念起來都很費勁,隻有娜塔莎最標準。”


    “我想,這也是文化差異的一部分,我回去會練習的。”史蒂夫似是想起什麽,一改之前的謙虛問教,而是嚴厲的說道,“新丁,這兩天你沒有按時來訓練場報到,無故離隊,你要接受懲罰!”


    “耶?這話鋒變得也太快了吧?”林蘭清了清嗓子,站直身子正色道:“報告長官,身體不適,不易訓練!”


    “明天早晨七點,跟我圍著更衣室跑步,不得缺席!”


    “no!”


    史蒂夫轉而柔和的聲線,循序勸誘:“我猜像你這樣的生物專家,平時肯定疏於鍛煉。沒有好的身體,怎麽做出對的研究?這裏潮濕悶熱,如果不出出汗,你會更虛弱,你看你這麽冰冷的身體就是最好的例子。雖然你才是醫生,但我有權發表評價,因為你這種情況我並不陌生,我想你一定看過我基因改造前的病例單,我的手腳在那之前總是冷得不行,特別是冬天,那滋味可不好受。”他給了林蘭一個肯定的微笑,“我會安排你適合的訓練方式,不會太累,但不能偷懶。”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是這個意思吧?”


    史蒂夫聞罷,頓時眼前一亮:“這句話我也要記下來,是誰說的?”說著,他已經開始拿本子了。


    “chairmanmao.”(毛/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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