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如果回答太子十分積極,勤懇做事,和群眾(大臣)們打成一片,能獨立處理政事,威望很高的話,那太子一定完蛋了。


    你爹還在呢,現在就拉攏大臣,獨立處事,想搶班奪權,讓老爹不得好死啊。


    既然這個答案不行,那麽我們換一個答案:


    太子平時積極參加娛樂活動,不理政事,疏遠大臣,有事情就交給下麵去辦,沒有什麽威信。


    這樣回答的話,太子的結局估計也是——完蛋。


    這又是一個非常類似二十二條軍規的矛盾邏輯。


    太子的悲哀也就在此,無數太子就是這樣被自己的父親玩殘的,自古以來,一把手和二把手的關係始終是處理不好的,在封建社會,皇帝就是一把手,太子就是二把手,自然逃脫不了這個規則的製約。


    你積極肯幹,說你有野心,你消極怠工,說你沒前途。


    幹多了也不行,幹少了也不行,其實隻是要告訴你,不服我是不行的


    讓你幹,你就不得休息,不讓你幹,你就不得好死。


    這似乎是很難理解的,到底是什麽使得這一滑稽現象反覆發生呢?


    答案很簡單:權力。


    誰分我的權,我就要誰的命!(兒子也不例外)


    朱棣很明白,他最終是要將權力交給太子的,而在此之前,太子必須有一定的辦事能力,為了帝國的未來,無能的廢物是不能成為繼承人的,所以必須給太子權力和鍛煉的機會,但他更明白,要想得一個善終,混個自然死亡,不至於七八十歲還被拉出去砍頭,就必須緊緊握住自己手中的權力,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兒子是不能相信的,老婆是不能相信的,天下人都是不能相信的


    這就是皇帝的悲哀。


    好了,現在楊士奇先生已經完成了他的思索,讓我們來看看他的答案:


    “太子監國期間努力處理政事,能夠聽取大臣的合理意見,但對於不對的意見,也決不會隨便同意,對於近臣不恰當的要求,他會當麵駁斥和批評。”


    這就是水平啊,在朱棣舉辦的現場提問回答活動中,楊士奇能夠在規定時間內想出這種兩全其美的外交辭令,實在不簡單。


    既勤懇幹活禮賢下士,又能夠群而不黨,與大臣保持距離,在楊士奇的描述下,朱高熾那肥頭大耳的形象一下子變得光輝照人。


    明朝那些事兒朱棣篇第二十八章


    章節字數:57更新時間:07-0-16:


    [6]


    朱棣聽了這個答案也十分滿意,臉上立刻陰轉晴,變得十分安詳,當然最後他還不忘誇獎楊士奇,說他是一個盡職盡責的人。


    在這場看不見硝煙的戰爭中,朱棣和楊士奇各出絕招,朱棣施展的是武當長拳,外柔內剛,楊士奇則是太極高手,左推右擋,來往自如。


    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們似乎可以算是武當派的同門師兄弟。


    於是,永樂十年(141)的這場紛爭就此結束,太子黨受到了沉重打擊,太子被警告,地位也有所動搖,但由於楊士奇等人的努力,終於穩定住了局勢。


    可是太子前麵的路還很長,隻要朱棣一天不死,他就會不斷受到朱高煦的攻擊,直到他登上皇位或是中途死去。


    事實也是如此,另一個更大的陰謀正在策劃之中,對太子而言,這也將是他監國二十年中經受的最嚴酷的考驗。


    在朱高煦持續不斷地誣陷詆毀下,朱棣確實對太子有了看法,但暫時也沒有換太子的想法,皇帝這樣想,下麵的大臣們可不這樣想。


    看到朱棣訓斥太子,許多原先投靠太子準備投機的官員們紛紛改換門庭,成為了朱高煦的黨羽,但楊士奇卻始終沒有背棄太子,他一直守護著這個人,守護在這個看上去遲早會被廢掉的太子身邊。


    大浪淘沙,始見真金。


    不久之後,一場更大的風暴到來了,太子和楊士奇將接受真正的考驗。


    永樂十二年(1414)九月,朱棣北巡歸來,當時太子及其下屬官員奉命留守南京,聞聽這個消息,立刻派人準備迎接,但迎接時由於準備不足,有所延誤,朱棣很不高興。


    其實說來這也就是個芝麻綠豆的小事,朱棣同誌平日經常自行騎馬出入大漠等不毛之地,陪同的人也不多,像迎駕這種形象工程有沒有是不大在乎的。所以太子朱高熾雖然心中不安,卻也沒多想。


    然而後來事情的發展大大出乎了朱高熾的意料。


    朱棣大發雷霆,把朱高熾狠狠罵了一頓,大概意思是老子在外麵打仗那麽辛苦,也是為了你將來的江山打基礎,你卻連個基本迎接工作都做不好,要你這個廢物有什麽用?


    朱高熾挨罵了,心裏非常委屈:不就是稍微晚了點,至於搞得這麽大嗎?


    至於,非常至於。


    [6]


    朱高熾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他的好弟弟朱高煦不斷打探他的行動,雖然並沒有什麽發現,但政治家朱高煦先生整人是從來不需要事實的,他不斷編造太子企圖不軌的各種小道消息,並密報給朱棣。


    朱棣開始並不相信,之後禁不住朱高煦長年累月的造謠,加上身邊被朱高煦買通的人們也不斷說壞話,他漸漸地又開始懷疑起太子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沒想到回來就碰上了太子迎駕遲緩這件事,雖然這並不是個大事情,但在朱棣那裏卻變成了導火線。在朱棣看來,這是太子藐視他的一種表現。


    自己還沒有退休呢,就敢這麽怠慢,將來還得了?!


    在朱高煦的推波助瀾下,事情開始一邊倒,太子受到嚴厲斥責的同時,太子黨的主要官員如尚書蹇義、學士黃淮、洗馬(官名,不是馬夫)楊溥都被抓了起來,關進了監獄。


    最黑暗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在朱高煦的精心組織策劃和挑撥下,朱棣的怒火越燒越旺,太子黨幾乎被一網打盡。


    朱棣已經認定太子黨那幫人都想著自己早死,然後擁立太子博一個功名,他對太子的失望情緒也達到了頂點。他不再相信擁護太子的那些東宮文官們,除了一個人外。


    這個例外的人就是楊士奇。


    說來奇怪,雖然楊士奇一直在太子身邊,朱棣卻一直認為他是一個公正客觀的人,於是在兩年後,朱棣再次召見他,問了他一個問題。


    與兩年前一樣,這也是一次生死攸關的問答。


    無畏的楊士奇


    當時的政治局勢極為複雜,由於朱棣公開斥責太子,且把太子的很多親信都關進了監獄,於是很多大臣們都認為太子已經幹不了多久了,倒戈的倒戈,退隱的退隱,太子也朱高熾陷入了孤立之中,現實讓他又一次見識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


    原先巴結逢迎的大臣們此時都不見了蹤影,唯恐自己和太子扯上什麽關係,連累自己的前途,在這種情況下,楊士奇開始了他和朱棣的問答較量。


    這次朱棣沒有遮遮掩掩,他直接了當地問楊士奇,太子是否有貳心,不然為何違反禮儀,遲緩接駕?(這在朱棣看來是藐視自己)


    在此之前,也有人也勸過楊士奇要識時務,太子已經不行了,應該自己早作打算。


    楊士奇用自己的答案回複了朱棣,也回複了這些人的“建議”。


    [64]


    楊士奇答道:“太子對您一直尊敬孝順,這次的事情是我們臣下沒有做好準備工作,罪責在我們臣下,與太子無關。”(太子孝敬,凡所稽遲,皆臣等罪)


    說完,他抬起頭,無畏地迎接朱棣銳利的目光。


    朱棣終於釋然了,既然不是太子的本意,既然太子並不是有意怠慢,自己也就放心了。


    就這樣,懸崖邊上的朱高熾又被楊士奇拉了回來。


    楊士奇這樣做是需要勇氣的,在太子勢孤的情況下,主動替太子承擔責任,需要冒很大的風險,要知道,朱棣不整太子,對他們這些東宮官員們卻不會手軟。與他一同輔佐太子的人都已經進了監獄,隻剩下了他暫時幸免,但他卻主動將責任歸於自己,寧願去坐牢,也不願意牽連太子。


    楊士奇用行動告訴了那些左右搖擺的人,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被收買,不是所有的人都趨炎附勢。


    從當時的形勢來看,朱高熾的太子地位被摘掉是遲早的事情,繼續跟隨他並不明智,還很容易成為朱高煦打擊的對象,是非常危險的。所以我們可以說,在風雨飄搖中依然堅持支持太子的楊士奇,不是一個投機者。


    就如同三十年前,他身處窮困,卻仍然無私援助那位朋友一樣,三十年後,他又做出了足以讓自己母親欣慰的事情。


    三十年過去了,雖然他已身處高位,錦衣玉食,他的所作所為卻並沒有違背他的人生信條。


    人窮誌不短,患難見真情


    楊士奇最終還是為他的無畏行為付出了代價,朱高煦恨他入骨,指示他買通的人攻擊楊士奇(士奇不當獨宥),本來不打算處置他的朱棣也禁不住身邊人的反覆煽動,將楊士奇關入了監獄。


    朱高熾得知楊士奇也即將被關入監獄,十分焦急,但以他目前的處境,僅能自保,是絕對保不住楊士奇的。


    楊士奇卻不以為意,反而在下獄前對太子說:殿下宅心仁厚,將來必成一代英主,望殿下多多保重,無論以後遇到什麽情況,都一定要堅持下去,決不可輕言放棄。


    此時,朱高熾終於意識到,眼前這個即將進入監獄卻還心憂自己的楊士奇其實不隻是他的屬下,更是他的朋友,是患難與共的夥伴。


    太子的地位保住了,卻已經成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在朱高煦咄咄逼人的氣勢下,他還能堅持多久呢?


    [65]


    朱高煦的失誤


    朱高煦終於第一次掌握了主動權,他的陰謀策劃終於有了結果,太子受到了沉重打擊,而幫太子說話的文官集團也已經奄奄一息,形勢一片大好,前途十分光明。


    話說回來,人有一個很大的缺點,那就是一旦得意就容易忘形,朱高煦也不例外。


    勝利在望的朱高煦在曆史書中找到了自己的偶像,並在之後的歲月中一直以此自居。


    他的這位偶像就是唐太宗李世民,他經常見人就說:“我這麽英明神武,不是很像李世民嗎(我英武,豈不類秦王李世民乎)?”


    如此急切表白自我的言語,今日觀之,足以讓人三伏天裏尚感寒氣逼人,如果朱高煦出生在現代,定可大展拳腳,拍些個人寫真照片,再配上自信的台詞,必能一舉成名。


    朱高煦不是花癡,他這樣說是有著深厚的政治寓意的。


    大家隻要想一想就能明白他的隱含意思,李世民與朱高煦一樣,都是次子,李建成對應朱高熾,都是太子,甚至連他們的弟弟也有對應關係,李元吉對應朱高燧,都是第三子。


    這樣就很清楚了,李世民殺掉了李建成,當上皇帝,朱高煦殺掉朱高熾,登上皇位。


    朱高煦導演希望把幾百年前的那一幕戲再演一遍。


    我們這裏先不說朱高煦先生是否有李世民那樣的水平,既然他堅持這樣認為,那也沒辦法,就湊合吧,讓他先演李世民,單從這出戲的演員陣容和所處角色上看,似乎和之前的那一幕確實十分相似。


    但朱高煦導演也出現了一個致命的失誤,他忽略了這場戲中另一個大牌演員的感受,強行派給他一個角色,這也導致了他最終的失敗。


    他要派的是這場戲的主要角色之一——李世民的父親李淵,被挑中的演員正是他的父親朱棣。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要把這場戲演好,演完,搞一個朱高煦突破重重險阻,戰勝大壞蛋朱高熾,登基為皇帝的大團圓結局,就必須得到讚助廠商總經理朱棣的全力支持。


    朱棣不是李淵,事實上,他跟李淵根本就沒有任何共通點,但他很清楚,上一幕戲中,李淵在李世民登基後的下場是被迫退位,如果這一次朱高煦像當年的李世民那樣來一下,他的結局也是不會超出劇本之外的。


    朱棣雖然不是導演,卻是戲霸。


    讓我演李淵,你小子還沒睡醒吧!


    明朝那些事兒朱棣篇第二十九章


    章節字數:70更新時間:07-0-16:4


    [66]


    太子黨的反擊


    就在朱棣漸漸對日益囂張的朱高煦感到厭惡時,太子黨開始了自己的反擊。


    當時正值朱高煦主動向朱棣要求增加自己的護衛,這引起了朱棣的警覺,永樂十三年(1415)五月,朱棣決定改封朱高煦去青州,按說青州並不是很差的地方,但朱高煦為了奪權的需要,不肯離開京城,又開始耍賴。


    這次朱棣沒有耐心陪朱高煦玩下去了,他直截了當地告訴朱高煦:你既然已經被封,就趕緊去上任,怎麽能總是賴在京城不走(既受藩封,豈可常居京邸)?!


    朱棣不斷的打擊太子,無非是想告訴太子不要急於奪權,但他的這一行動卻給了朱高煦錯誤的信號,他誤以為皇位非自己莫屬,越發專橫跋扈,最終觸怒了朱棣。


    捧得起你,自然也踩得扁你


    太子黨的精英們抓住了這個機會,發出了致命的一擊,而完成這一擊的人正是楊士奇。


    由於平日表現良好,且自我改造態度積極,楊士奇和蹇義連監獄的門都沒進,就被放了出來,再次被委以重任。但千萬不要由此推出朱棣慈悲為懷的結論,要知道,他們的難兄難弟楊溥還在監獄裏看書呢,而且一看就是十年。


    由此可見,特赦也是有級別限製的


    逃離牢獄之災的楊士奇自然不會洗心革麵,與朱高煦和平相處,在經過長期的觀察和對時局的揣摩後,他敏銳地抓住了機會,發動了攻擊。


    說來似乎有點不可思議,與前兩次一樣,他的這次攻擊也是通過問答對話的形式完成的。


    此次對話除了朱棣和楊士奇外,蹇義也在場,不過他的表現實在讓人失望。


    朱棣問:“我最近聽到很多漢王(朱高煦封號)行為不法的傳聞,你們知道這些事情嗎?”


    這話是對楊士奇和蹇義兩個人問的,但兩人的反應卻大不相同。


    蹇義雖然忠於太子,卻也被整怕了,他深恐這又是一個陷阱,要是實話實說,隻怕又要遭殃,便推說自己不知道。


    朱棣失望地轉向了另一個人——楊士奇,他注視著楊士奇,等著他的答覆。


    楊士奇等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經曆了那麽多的波折和陰謀,自己身邊的同伴不是被殺掉,就是被朱高煦整垮,為了自己的信念,他忍耐了很久,他曾經有很多機會向朱棣揭發朱高煦的不軌行為,但作為一個政治老手,他十分清楚權力鬥爭就如同劍客比武,一擊必殺才是製勝的王道,因為一旦寶劍出鞘,就沒有收回的餘地。


    [67]


    朱棣已經喪失了對朱高煦的信任,他已經漸漸看清自己這個兒子的真麵目,這是最好的機會,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拔劍出鞘!


    楊士奇從容答道:“我和蹇義一直在東宮服侍太子,人家就把我們看成太子的人(還裝,難道你不是嗎),有什麽話也會不跟我們講,所以我們不知道。”


    奇怪了,這句回答不是和蹇義一樣,啥也沒說嗎?


    要知道,自古以來最狠的整人方法就是先誇你,再罵你,楊士奇熟練地運用了這一技巧。所以別急,下麵還有個但是呢。


    “但是,漢王兩次被封都不肯到地方就藩,現在陛下要遷都了,在這個時候,他要求留在南京,希望陛下仔細考慮一下他的用意。”(惟陛下熟察其意)


    細細品來,楊士奇此言實在厲害,看似平淡無奇,卻處處透著殺機,要把朱高煦往死裏整,楊士奇之權謀老到實在讓人膽寒。


    楊士奇終於亮出了他的寶劍,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對正確的人,使出了那一劍。


    一劍封喉


    朱棣被楊士奇的話震驚了,朱高煦三番兩次不肯走,如今要遷都了,他卻執意留在南京,他到底想幹什麽?!


    不能再拖了,讓他馬上就滾!


    永樂十五年(1417)三月,不顧朱高煦的反覆哀求,朱棣強行將他封到了樂安州(今山東廣饒),朱高煦十分不滿,但也沒有辦法,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此生注定不可能用合法手段登上皇位了


    朱棣確實是一個老謀深算的人,如果我們翻開地圖察看的話,就會發現他似乎已經預見到了自己的這個兒子將來不會老實,於是在封地時,便已做好了打算。樂安州離北京很近,離南京卻很遠,將朱高煦調離他的老巢,安置在天子眼皮底下,將來就算要打,朝發夕至,很快就能解決,不能不說是一招好棋。


    至少在這一點上,朱棣要比他的父親高明。


    至此,儲君之爭暫時告一段落,太子黨經過長期艱苦的鬥爭,穩住了太子的寶座,也為後來仁宣盛世的出現提供了必要條件。


    另一方麵,朱高煦多年的圖謀策劃最終付之東流,至少朱棣絕對不會再考慮立他為太子了,但這位仁兄自然也是不會死心的,他把自己的陰謀活動完全轉入地下,並勾結他的同黨準備東山再起。


    不過這一次他不打算繼續搞和平演變了,因為在他麵前隻剩下了一條路——武裝奪權。


    [68]


    雖然方針已經擬定,但朱高煦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自己老爹打仗有多厲害,他比誰都清楚,隻要他還是一個精神正常的人,就絕對不會在自己老爹頭上動土。


    朱高煦決定等待,等到時機成熟的那一天。


    告別


    平定天下,遷都北京,修成大典,溝通南洋,威震四海,平定安南,打壓蒙古


    以上就是朱棣同誌的主要政績史。在執政的前十幾年中,他不停地忙活,不停地工作,付出了許多心血,也獲得了許多成就,正是這些成就為他贏得了一代英主的名譽。


    他做了曆史上很多皇帝都沒有做到的事情,但他並未感到絲毫疲憊,因為在朱棣的心目中,權力就是他工作的動力,手握權力的他就如同服用了興奮劑一樣,權力對他而言已經變成了一種毒品,一分一秒也離不開,任何人也無法奪走。


    像他這樣的人似乎是沒有也不可能有朋友的。


    但朱棣還是有朋友的,在我看來,至少有一個。


    永樂十六年(1418)三月北京慶壽寺


    朱棣帶著急促的腳步走進了寺裏,他不是來拜佛的,他到這裏的目的,是要向一個人告別,向一個朋友告別。


    八十四歲的姚廣孝已經無力起身迎接他的朋友,長年的軍旅生涯和極其繁重的參謀工作耗幹了他的所有精力,當年那個年過花甲卻仍滿懷抱負的陰謀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隻是一個躺在床上的無力老者。


    此時的姚廣孝感慨良多,洪武十八年(185)的那次相遇不但改變了朱棣的一生,也改變了自己的命運。自此之後,他為這位野心家效力,奇計百出,立下汗馬功勞,同吃同住同勞動(造反應該也算是一種勞動)的生活培養了他和朱棣深厚的感情,朱棣事實上已經成為了他的朋友。


    這並不奇怪,野心家的朋友一般都是陰謀家。


    在朱棣取得皇位後,姚廣孝也一下子從窮和尚變成了富方丈,他可以向朱棣要房子、車子(馬車)、美女、金銀財寶,而朱棣一定會滿足他的要求。因為作為打下這座江山的第一功臣,他完全有這個資格。


    可他什麽也不要


    金銀賞賜退了回去,宮女退了回去,房屋宅第退了回去,他沒有留頭發,還是光著腦袋去上朝,回家後換上僧人服裝,住在寺廟裏,接著做他的和尚。


    [69]


    他造反的目的隻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抱負,抱負實現了,也就心滿意足了。此外,他還十分清楚自己的那位“朋友”朱棣根本不是什麽善類,他是絕對不會容忍一個知道他太多秘密,比他還聰明的人一直守在身邊的。


    所以他隱藏了自己,隻求平靜地生活下去。


    綜觀他的一生,實在沒有多少喜劇色彩,中青年時代不得誌,到了60歲才開始自己的事業,幹的還是造反這個整日擔驚受怕,沒有勞動保險的特種行業。等到造反成功也不能太過招搖,隻能繼續在寺廟裏吃素,而且他也沒有類似抽煙喝酒逛窯子的業餘愛好,可以說,他的生活實在很無趣


    他謀劃推翻了一個政權,又參與重建了一個政權,卻並沒有得到什麽,而在某些人看來,他除了掙下一個助紂為孽的陰謀家名聲外,這輩子算是白活了。


    他的悲劇還不僅於此,他之前的行為不過是各為其主罷了,也算不上是個壞人,他還曾經勸阻過朱棣不要大開殺戒,雖然並沒有成功,卻也能看出此人並非殘忍好殺之輩。


    但這並不能減輕他的惡名,因為他畢竟是煽動造反的不義之徒,旁人怎麽看倒也無所謂,最讓他痛苦的是,連他唯一的親人和身邊的密友也對他嗤之以鼻。


    永樂二年(1404)八月,姚廣孝回到了家鄉長州,此時他已經是朝廷的重臣,並被封為太子少師,與之前落魄之時大不相同,可以說是衣錦還鄉,但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父母已經去世,他最親的親人就是他的姐姐,他興衝衝地趕去姐姐家,希望自己的親人能夠分享自己的榮耀,但他的姐姐卻對他閉而不見(姊不納),無奈之下,他隻好去見青年時候的好友王賓,可是王賓也不願意見他(賓亦不見),隻是讓人帶了兩句話給他,這兩句話言簡意賅,深刻表達了王賓對他的情感:


    和尚誤矣!和尚誤矣!


    姚廣孝終於體會到了眾叛親離的滋味,原先雖然窮困,但畢竟還有親人和朋友,現在大權在握,官袍加身,身邊的人卻紛紛離他而去。


    耳聞目睹,都帶給姚廣孝極大的刺激,從此他除了白天上朝幹活外,其餘的時間都躲在寺廟裏過類似苦行僧的生活,似乎是要反省自己以前的行為。


    這種生活磨練著他的身體,卻也給他帶來了長壽,這位隻比朱元璋小七歲的和尚居然一口氣活到了八十四歲,他要是再爭口氣,估計連朱棣都活不過他,有望打破張定邊的紀錄。


    明朝那些事兒朱棣篇第三十章


    章節字數:987更新時間:07-0-16:4


    [70]


    但這一切隻是假設,現在已經奄奄一息的他正躺在床上看著自己這位叫朱棣的朋友


    心情複雜的朱棣也注視著姚廣孝,像他這樣靠造反起家的人最為懼怕的就是造反。所以他抓緊了手中的權力,懷疑任何一個靠近他的人,而眼前的這個人是唯一例外的。這個神秘的和尚幫助他奪取了皇位,卻又分毫不取,為人低調,他了解自己的脾氣,性格和所有的一舉一動,權謀水平甚至超過了自己,卻從不顯露,很有分寸。這真是個聰明人啊!


    隻有這樣的聰明人才能做朱棣的朋友。


    在雙方的這最後一次會麵中,他們談了很多,讓人奇怪的是,他們談的都是一些國家大事,姚廣孝絲毫未提及自己的私事,這似乎也很正常,大家相處幾十年,彼此之間十分了解,也就沒有什麽私事可說了的吧。


    朱棣很清楚,姚廣孝已經不行了,這是一個做事目的性很強的人,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找自己聊國家大事,他一定會提出某個要求。


    朱棣和姚廣孝如同老朋友一般地繼續著交談,但在他們的心底,都等待著最後時刻的到來。


    話終於說完了,兩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姚廣孝終於開口了,他提出了人生中最後一個要求:


    “請陛下釋放溥洽吧。”


    朱棣默然


    不出所料,他果然提出了這個要求


    堪稱當世第一謀士的姚廣孝臨死前提出的竟然是這樣的一個要求,這個溥洽到底是什麽人呢,能夠讓姚廣孝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然如此掛念他的安危?


    其實溥洽的個人安危並不是那麽重要,隻是因為這個人的身上隱藏著一個秘密,隱藏著朱棣追尋十餘年而不得的一個答案。


    這個秘密就是建文帝的下落。


    十六年前,一場大火焚毀了皇宮,同時也隱滅了建文帝朱允炆的蹤跡,等到朱棣帶領大群消防隊員趕到現場的時候,留給他的隻是一堆廢墟和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尷尬局麵。


    從此建文帝的下落就成了他的心頭大患,為了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朱棣想盡各種辦法四處找人,隻要有任何蛛絲馬跡,他就會抓住不放。


    也就在此時,有人向他告密,還有一個人知道建文帝的下落,這個人就是溥洽。


    溥洽是建文帝朱允炆的主錄僧,據說當時正是他安排朱允炆出逃的,雖是傳聞,但此人與朱允炆關係密切,他確實很有可能知道朱允炆的下落。


    朱棣聽說後大喜,便將溥洽關進了監獄,至於他是否拷打過溥洽,溥洽如何回應,史無記載,我們自然也不知道。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他並沒有從溥洽的口中得到他想要的東西,因為直到二十年後他臨死前方才找到了問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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