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萬曆二十年(159),陳璘出山,前往朝鮮。


    按照朝廷的原意,把這個愛惹麻煩的家夥放出來,自然是要他賣命打仗,可不知為什麽,這位兄弟去了一年,竟然什麽也沒幹,官卻升得極快,剛去的時候隻是個參將,很快就升為副將,萬曆二十一年,他已經當上了副總兵。


    一仗沒打就混到這個地步,幾乎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當然,陳璘除外,戰爭結束後,他懷揣著升官的秘密,高高興興地收拾行李去了福建,並就任總兵,憑借他多年累積的撈錢經驗,發財致富指日可待。


    但紙包不住火,三年後,中日和談失敗,沈惟敬的忽悠被識破,石星被判下獄,而另一個秘密也就此曝光。


    原來陳璘兄並非隻進不出,他除了能貪外,還很能送,石星收了他的錢,自然要幫他辦事,陳璘同誌這才得以一路春風,扶搖直上。


    可是現在石星倒了,官自然是沒法當了,去監獄找他退錢估計也不成,虧了本的陳璘隻好再次回了老家。


    但人隻要有本事,就不怕沒活幹,萬曆二十五年(1597),中日再次開戰,朝鮮水軍全軍覆沒,李舜臣還在軍營裏扛木頭,要奪回製海權,隻能靠明朝水軍了。


    於是陳璘再次找到了工作,雖然兵部尚書邢玠極端厭惡這個老官僚,可他沒有第二個選擇。


    萬曆二十六年(1598)六月,陳璘率五千廣東水軍到達朝鮮,與他一同到來的,還有鄧子龍。


    鄧子龍,豐城人,時任欽差備倭副總兵,都督僉事。


    要論年頭,他的資格比陳璘還要老,嘉靖中期,他就已經從軍打仗了,多年來,奔波於廣東、雲南、緬甸、福建,東征西討,戰鬥經驗豐富,而論人品,那就更不用說了,幾十年兢兢業業,從小兵幹起,不走後門,不搞關係,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實人。


    正因為他過於老實,沒有後台,到六十多歲,才混到副總兵,且平時沉默寡言,即使受了委屈,也不與人爭辯。萬曆二十年(159),他奉命出征,本來打了勝仗,卻背了黑鍋,被言官參劾免職,他沒有辯解,隻是默默地回了家。


    但當萬曆二十五年(1597),他接到朝廷調令時,依然毫不猶豫地動身出發,盡管此時他已年逾七十,盡管他的職務隻是副總兵,盡管他即將聽從一個年紀比他小,品行比他差的人(陳璘是總兵)的指揮。


    就這樣,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終於走到了一起,他們的出現,將徹底改變無數日軍的命運。


    明朝那些事兒6[16]


    安置鄧子龍後,故地重遊的陳璘見到了他的另一個下屬——李舜臣。


    此時的李舜臣剛剛得到解脫,元均戰死後,他奉命重新組建朝鮮水軍,雖然朝中還有很多人看他不順眼,但眼下局勢危急,這個爛攤子也隻能指望他了。


    李舜臣之所以不招人待見,和他本人的性格有關,此人雖才具甚高,為人處世卻不行,不善與人相處,碰誰得罪誰,作為下屬,是十分難搞的。


    但陳璘幹淨利落地搞定了他,雖然他在國內一口粵語,官話講得鬼都聽不懂,但到了國外,也就無所謂了,反正無論官話、粵語,人家都分不出來,一概不懂。而陳璘也充分發揮了他搞關係的特長,用一種特殊的方式,與李舜臣進行了良好的溝通。


    這種方式就是寫詩。


    一到朝鮮,陳璘就寫了這樣一首詩給李舜臣:


    不有將軍在,誰扶國勢危?


    逆胡驅襄日,妖氛倦今時。


    大節千人仰,高名萬國知,


    聖皇求如切,超去豈容辭!


    就水平而言,這首詩大致可以劃入打油體或是薛蟠體,還不是一般的差勁,但如果細細分析,就會發現,其中的政治水平十分高超。


    前四句是捧人,作為李舜臣的上級,對下屬如此稱讚,也真算是下了血本。


    第五六句繼承風範,大肆誇獎李舜臣同誌眾望所歸,威名遠揚,但這隻是鋪墊,核心部分在最後兩句,所謂聖皇求如切,隱含的意思就是勸人跳槽,建議李舜臣別在朝鮮幹了,到明朝去另謀高就。


    縱觀全詩,捧人是為了挖牆角,挖牆角也就是捧人,渾然天成,前後呼應,足可作為關係學的指定教材,寫入教科書。


    李舜臣被感動了,於是他連夜寫了幾首和詩回複陳璘,表達自己的感慨。並同時表示,願意聽從陳璘的指揮,齊心協力,驅逐倭奴。


    我一直認為,像陳璘這樣的人,無論明朝興衰與否,他都是餓不死的。


    在成功實現團結後,經過麻貴鼓動,陳璘率軍參加了順天戰役,然而由於戰局不利,麻貴率陸軍先行撤退,水軍失去支援,隻得铩羽而歸。


    對麻貴的行徑,陳璘十分憤怒,然而沒過多久,麻貴再次找到了他,並交給他另一個任務。


    明朝那些事兒6[16]


    麻貴告訴陳璘:我軍作戰計劃已定,自即日起,你所屬之明軍,應全部開赴海上。


    陳璘問:所往何事?


    麻貴答:無定事,來回巡視即可。


    陳璘再問:那你準備幹什麽


    麻貴回答:我哪裏也不去,駐守原地。


    看著一頭霧水,滿腔怒火的陳璘,麻貴終於說出了迷題的答案。


    三路攻擊失敗之後,麻貴已經確定,強攻是不可行的。即使攻下,明軍的損失也會極其慘重,而事情到了這步田地,談判也是不可信的。進退兩難之際,他想到了陳璘,想到了一個不戰而勝的方法。


    麻貴下令,所有明軍立即停火,中路軍董一元、西路軍劉綎派出使者,與對峙日軍協商停戰。總而言之,大家都不要動了。


    唯一活動的人,是陳璘。而他的任務,是率艦隊沿朝鮮海岸巡航,並擊沉所有敢於靠近海岸的日本船隊。


    這一軍事部署,在今天的軍事教科書裏,叫做囚籠戰術;在街頭大嬸的口中,叫關門打狗。


    經過無數次試探與挫折,麻貴終於找到了日軍的最大弱點——糧食。


    無論日軍多敢玩命,畢竟都是人,是人就要吃飯,而這些後勤補給必須由日本國內海運而來,所以隻要封鎖海岸線,打擊日本船隊,敵軍必定不戰而潰。


    事實證明,麻貴的判斷是正確的。自十月中旬起,陳璘開始改行,幹起了海盜。率軍多次掃蕩,見船就搶,搶完就燒,把朝鮮沿海搞成了無人區。他幹得相當徹底,以至於某些朝鮮船隊由此經過,也被搶了。


    無奈之下,日軍隻得派藤堂高虎率水軍迎戰。但陳璘同誌實在是多才多藝,不但能搶,也能打,幾次交鋒下來,藤堂高虎落荒而逃,再也不敢出來逞能(見璘舟師,懼不敢往來海中)。


    躲不過也搶不過,日軍叫苦不迭,特別是小西行長,因為三路日軍中,他的處境最慘,加藤清正占據蔚山,島津義弘駐紮泗川,這兩個地方離海很近,隻要躲過陳璘,靠岸把糧食卸下來就能跑。


    可是小西行長所處的順天,不但離海遠,而且水路複雜,千回百轉,進去了就出不來,陳璘最喜歡在這裏劫道,許多日本船打死都不願去。


    明朝那些事兒6[164]


    半個月下來,日軍餓得半死不活,小西行長沒轍了,竟然主動派人找到陳璘,希望他能讓條道出來,而作為代價,他提出了一個聳人聽聞的交換條件——一千兩百個人頭。


    這意思是,如果你放條生路給我走,我就留一千兩百人給你,請功也好,殺頭也罷,你自己看著辦。


    話說到這個地步,也是真沒辦法了。當然,陳璘並沒有答應,因為他要的,絕不僅僅是一千兩百人。


    日軍就此陷入絕境,但小西行長並不慌張,因為那個約定的日期,已經近在眼前。


    十一月五日,隻要等到那天,一切都將結束。


    在期盼和忐忑之中,這一天終究還是到來了。


    依照之前的約定,日軍加藤清正、島津義弘、小西行長三部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戰利品,準備撤退。而對峙的明軍,卻依然毫無動靜,仍舊被蒙在鼓裏。


    如無意外,日軍將攜帶其掠成果,背負著殺戮的血債,安然撤回日本。


    然而意外發生了。


    就在此前不久,日本五大老(豐臣秀吉五位托孤大臣)向明軍派出使者,表示如果朝鮮派出王子作為人質,並每年交納貢米、虎皮、人參,日方出於憐憫,將會考慮撤軍。


    今時今日,還敢如此狂妄,似乎有點不近情理,但事實上,這是日軍的一個策略。為了掩護即將到來的撤退,必須麻痹敵軍。


    可是他們萬萬沒有料到,這個所謂的計策,卻起了完全相反的作用。


    因為麻貴同誌雖然姓麻,卻很難被麻痹。畢竟在明朝政府混了幾十年,什麽陰謀詭計都見過了,日本人在這方麵,還處於小學生水平。


    所以麻貴立即判定了日軍的真實意圖——逃跑。


    此時是十一月七日,麻貴命令,全軍動員,密切注意日軍動向,隨時準備出擊。


    十一月八日,駐紮在古今島的陳璘接到密報,確認豐臣秀吉已經死亡,日軍即將撤退。他隨即下令,水軍戒備,準備作戰。


    明軍知道,日軍不知道明軍知道。在千鈞一發的局勢中,戰場迎來了最後的寧靜。


    無論如何,雙方都已確定,生死成敗,隻在頃刻之間。


    十天之後,最後攤牌。


    萬曆二十六年(1598)十一月十八日,加藤清正突然自蔚山撤退。然而,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明軍並未阻攔


    明朝那些事兒6[165]


    隨後,駐紮泗川的島津義弘也率第五軍撤退,明軍仍然未動。


    五大老一片歡騰,在他們看來,撤軍行動十分成功,明軍毫不知情。


    然而接下來,一個消息打斷了他們的歡呼——小西行長被攔住了。


    作為腦筋最靈活的日軍將領,小西行長的反應極快,獲準撤退後,他立即帶兵,日夜兼程趕赴海邊,卻看到了等待已久的明軍水師。


    但小西行長並不驚慌,因為這一切早在他預料之中。


    順天離海較遠,不利逃跑,而沿海地區水路複雜,易於封鎖,如果明軍不來,那才是怪事。


    為了實現勝利大逃亡,他已想出了對策,並付諸實施,而到目前為止,事情進行得十分順利,順利脫身指日可待。


    但事實上,五大老錯了,小西行長也錯了。


    明軍放任加藤清正和島津義弘逃走,並非疏忽,而是一個圈套的開始。


    在之前的十天裏,麻貴對局勢進行了認真的分析,他清醒地意識到,日軍有意撤退,但憑借明軍目前的兵力,是很難全殲敵軍的,恰恰相反,對方已有了充足的撤軍準備,如果逼狗跳牆,後果將很難預料。


    唯一的方法,就是逐個擊破。


    但日軍是同時撤退的,明軍兵力有限,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如何做到這一點呢?


    十一月四日,他終於找到了那個方法。


    就在這一天,陳璘出海巡視,突然發現自順天方向駛出一條日軍小船,行蹤隱蔽,速度極快。


    要換在以往,陳璘會立即下令向此船開炮。


    但這一次,他猶豫了,因為幾十年戰場經驗告訴他,不能攻擊這條船。


    考慮片刻後,他派出了艦隻跟蹤此船,幾個時辰之後,消息傳回,他的估計得到了印證——這條船的目的地,是泗川。


    他立即將此時通報麻貴,雙方的判斷達成了驚人的一致:幾天之內,日軍將全軍撤退,而那條小船,是小西行長派出的,其唯一目的,是向島津義弘求援。


    這正是小西行長的對策,他知道,一旦撤退開始,靠海的加藤清正和島津義弘必定能順利溜號,而他地形不利,很可能被堵住,到時隻能找人幫忙。


    加藤清正是老對頭,不幫著明軍打自己,就算不錯了,是絕靠不住的。


    隻能指望島津義弘了,他相信,關鍵時刻,這位二杆子是會拉兄弟一把的。


    於是他派出小船通報此事,而結果也讓他很滿意,小船安全返回,並帶來了島津義弘的承諾。


    後顧之憂解除,他終於放心了。


    明朝那些事兒6[166]


    然而就在此時,麻貴和陳璘已經製定出了最終的作戰計劃:


    中路董一元、西路劉綎密切監視日軍加藤清正及島津義弘部,發現其撤軍,立即上報,但不得擅自追擊。


    水軍方麵,陳璘部停止巡航,並撤去蔚山、泗川一帶海域之水師,全軍集結向順天海域前進,堵住小西行長撤退的海道。


    放走加藤清正和島津義弘,因為他們並不重要,隻有小西行長,才是這場戰爭的勝負關鍵。


    這是一個最佳的誘餌,在其誘惑之下,日軍將逐個趕來,成為明軍的完美獵物。


    撤退、放行、堵截,一切按計劃如期進行,雙方都很滿意,但勝利者終究隻有一個,決定勝負的最後時刻已經到來。


    十一月十八日,夜


    小西行長沒有看錯人,島津義弘不愧二杆子之名,雖然他已成功撤退到安全地帶,但聽說小西行長被圍後,卻依然信守承諾,率第五軍一萬餘人趕來救援。


    但除了小西行長外,還有一個人也熱切地期盼著他的到來——陳璘。


    四天前,他召集全軍,連夜趕到了順天海域,經過仔細觀察,他發現,從泗川到順天,必須經過一條狹長的海道,而這片海域的名字,叫做露梁海。


    在露梁海的前方,隻有兩條水路,一條通往觀音浦,另一條經貓島,通往順天。


    他隨即做出了如下部署:


    副總兵鄧子龍,率三千人,埋伏於露梁海北側。


    水軍統製使李舜臣,率五千人,埋伏於露梁海南側的觀音浦。


    而他自己則率領餘下主力,隱蔽於附近海域。


    當島津義弘部隊出現時,全軍不得擅自行動,等待其部完全進入露梁海後,方可發動攻擊。


    攻擊發起時,鄧子龍部應以最快之速度,截斷敵軍後退之路,李舜臣部則由觀音浦出動,襲擊敵軍之側麵,打亂敵軍之陣型。


    以上兩軍完成攻擊後,須堅守陣地,不惜任何代價,將島津義弘部堵死於露梁海中,等待陳璘主力到來。


    而那時,明軍將發動最後的攻擊,將侵略者徹底埋葬。


    明朝那些事兒6[167]


    一切就緒,李舜臣卻發問了:鄧子龍堵截後路,我守觀音浦,貓島何人駐守?


    這是個很現實的問題,如島津義弘熬過伏擊,堅持向貓島挺進,就能到達順天,與小西行長成功會師,局勢將一發不可收拾。


    然而陳璘告訴他,貓島根本無須派兵駐守。


    “島津義弘是不會走這條路的,我肯定。”


    在不安與等待中,十八日的夜晚到來。


    此時的島津義弘站在旗艦上,信心十足地向著目的地挺進。之前的泗川之戰,雖然他隻是僥幸撿個便宜,但畢竟是勝了,又被人捧為名將,就真把自己當回事了。之所以跑來救小西行長,倒不是他倆關係多好,無非是二杆子精神大爆發,別人不幹,他偏幹。


    此外,他已認定,明軍圍困小西行長,必然放鬆外圍的戒備,更想不到日軍去而複返,此時進攻,必能一舉擊潰明軍。


    在這個世界上,笨人的第一特征,就是自認為聰明。


    事實印證了島津義弘的猜想,明軍以往嚴加防範的露梁海峽,竟然毫無動靜,由一萬五千餘人組成的日軍艦隊,就此大搖大擺地開了進去。


    他們中間的大多數人都沒能領到回航的船票。


    日軍的艦隊規模很大,共有六百多條船,隊列很長,當後軍仍在陸續前進之時,前軍的島津義弘已依稀看到了前方的貓島。


    但他永遠不可能到達那裏了,因為當最後一條船進入露梁海口的時候,等待已久的鄧子龍發動了攻擊。


    鄧子龍手下的這三千兵,大多是浙江人,跟隨他從浙江前來此地,雖然名不見經傳,卻絕非尋常。在五十多年前,這支隊伍有一個更為響亮的名字——俞家軍。


    在當年那場艱苦卓絕的抗倭之戰中,兩位大明名將分別創建了專屬於自己的軍隊:戚家軍,以及俞家軍。


    俞大猷熟悉海戰,是唯一堪與徐海對敵的明朝海軍將領。而他所創建的俞家軍,大都從漁民中選取,熟悉水性和流向,善於駕船,並經過嚴格訓練,多次與倭寇海盜交戰,有豐富的戰鬥經驗,堪稱明朝最精銳的水軍。


    經過五十年的淬煉與更替,他們來到了朝鮮,露梁海。


    接到進攻命令後,鄧子龍部從埋伏處突然駛出,將日軍歸路堵死,並以十隻戰船為一組,向日軍艦隊發起多點突襲。


    明朝那些事兒6[168]


    這是一個致命的打擊,由於日軍隊列過長,而且毫無防備,轉瞬之間,後部上百條戰船已被切成幾段,雖然日軍人數占優,卻陷入明軍分割包圍,動彈不得。


    包圍圈內的日軍一片慌亂,他們紛紛拿起武器,準備和跳上船的明軍肉搏,然而明軍戰艦卻絲毫不動,保持著詭異的平靜。


    日軍的疑問沒有持續太久,便聽到了答案——可怕的轟鳴聲。


    明軍的第二波攻擊開始,不用跳幫,不用肉搏,因為在鄧子龍的戰艦上,裝備著一種武器——虎蹲炮。這是一種大型火炮,射程可達半裏,雖然威力一般,炮彈飛個幾百米就得掉水裏,但近距離內打日軍的鐵皮木頭船,還是綽綽有餘。


    就這樣,在炮轟、哀嚎、和慘叫聲中,日艦隊後軍損失慘重,基本喪失了作戰能力。


    當炮聲響起的時候,前軍的島津義弘立即意識到,中埋伏了。


    但很快,他就顯示出了驚人的鎮定與沉著,並做出了正確的判斷——繼續前進。


    後軍已經深陷重圍,敵軍兵力不清,所以目前唯一的方法,就是攻擊向前,與順天的小西行長會師。隻有這樣,才有反敗為勝的可能。


    在島津義弘的指揮下,日軍艦隊拋棄了後軍,不顧一切地向前挺進。


    然而,他們沒能走多遠。


    當島津義弘軍剛剛衝出露梁海時,便遭受了第二次致命的打擊——李舜臣出現了。


    被冷落三年後,李舜臣終於再次成為了水軍統領,當他於三個月前上任時,迎接他的,卻隻有兩千多老弱殘兵和一些破爛的船隻,因為他的前任元均在戰死的同時,還帶走了許多水軍艦船作為陪葬。


    此時,明朝水軍尚未到來,日軍主帥藤堂高虎率領艦隊橫掃朝鮮海峽,無人可擋,而李舜臣,什麽都沒有。


    九月十五日,藤堂高虎率四百餘條戰艦,闖入鳴梁海峽。


    李舜臣得知消息後,即刻率少量龜船出戰,確切地說,是十二條。這已經是他的全部家當。


    四百對十二,於是幾乎所有人都認定,雖然李舜臣是少有的水軍天才,此戰也必敗無疑,除非奇跡發生。


    但事實告訴我們,奇跡,正是由天才創造的。


    戰役結局證明,藤堂高虎的水軍技術,也就能對付元均這類的廢物,經過激戰,李舜臣輕鬆獲勝,並擊沉四十餘艘敵艦,殲滅日水軍三千餘人,日軍將領波多信時被擊斃,藤堂高虎身負重傷,差點被生擒,日軍大敗,史稱鳴梁海之戰。


    明朝那些事兒6[169]


    對李舜臣而言,這不過光榮的開始,而露梁海,將是傳奇的結束。


    當日軍艦隊出現在視野之中時,他毫不猶豫地下達了攻擊令。


    此時,島津義弘的心中正充滿期待,他已經看見了前方的貓島,如此靠近,如此清晰,隻要跨過此地,勝利仍將屬於自己。


    然後,他就聽見了炮聲,從他的側麵。


    在戰場上,軍隊的側翼是極其脆弱的。一旦被敵方襲擊,很容易被攔腰截斷,失去戰鬥能力,其作用類似於打群架時被人腦後拍磚,是非常要命的一招。


    很明顯,龜船比磚頭厲害得多。在李舜臣的統一指揮下,這些鐵甲烏龜直插日軍艦群,幾乎不講任何戰術,肆無忌憚地亂打亂撞。在這突然的打擊下,日軍指揮係統被徹底攪亂,混作一團,落海喪生者不計其數。


    然而,就在這最為混亂的時刻,島津義弘卻並沒有慌亂。


    作為一位優秀的指揮官,他保持了清醒的意識,在攻擊發起的那一刻,他已然確定,敵人來自側翼。


    而他的前方,仍然是一片坦途,很明顯,明軍並未在此設防。


    那就繼續前進吧,隻要到達順天,一切都將結束。


    按照之前的計劃,當鄧子龍的第一聲炮聲響起時,陳璘啟航出擊。


    出於隱蔽的需要,陳璘的軍隊駐紮在竹島,這裏離露梁海較遠,需要行駛一段,才能到達會戰地點。


    而在此之前,島津義弘將有足夠的時間通過空虛的貓島海域,成功登陸順天。


    然而陳璘並不著急,因為他知道,那看似無人防守的貓島,是島津義弘絕對無法逾越的。


    拚死前行的日軍艦隊終於進入了貓島海域,然而就在此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在一片寧靜之中,位列前列的三艘戰艦突然發出巨響!船隻受創起火,兩艘被重傷,一艘沉沒。


    沒有敵船,沒有炮火,似乎也不是自爆,看著空無一人的水域,島津義弘第一次對這個世界產生了懷疑——有鬼不成?!


    明朝那些事兒6[170]


    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時刻,在那片看似平靜的海麵下,一種可怕的武器正式登上曆史舞台,它的名字,叫做水雷。


    明代水雷,是以木箱為外殼,中間放置火藥,根據海水浮力,填充重量不等的重物,以固定其位置,並保持漂浮於海麵之下,以便隱蔽及定位。


    當然了,關於這東西,我也就了解這麽多。相關細節,如引爆及防水問題本人一概不知,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這玩意確實能響,能用。


    陳璘的自信,正是來源於此。


    島津義弘卻依然是滿腦漿糊,他的直覺告訴他,這是一個極為危險的地方,如果繼續前進,就有全軍覆滅的危險,於是他下令,停止前進。


    前行已無可能,絕望的日軍隻得掉頭,向身後那個可怕的敵人發起最後的衝鋒。


    敵人的回歸讓李舜臣十分興奮,他知道,最後的決戰即將開始。


    在亂軍之中,李舜臣親自擂鼓,率旗艦衝向日軍艦群,這一刻,他已盼望了已久。


    此時日軍雖受重創,但主力尚存,李舜臣竟然孤軍衝入敵陣,應該說,他很勇敢。但勇敢的另一個解釋,就是愚蠢。


    估計是打藤堂高虎之類的廢物上了癮,李舜臣壓根就沒把日軍放在眼裏,一路衝進了日軍中軍。然而島津義弘用實際行動證明,作為日本二杆子的優秀代表,他並不白給。


    很快,身經百戰的島津水軍便理清了頭緒,組織五十餘條戰船,將李舜臣的旗艦圍得嚴嚴實實,不斷用火槍弓箭射擊,雖然龜船十分堅固,也實在扛不住這麽個打法,船身多處起火,形勢不妙。


    眼看李舜臣就要落海喂魚,陳璘趕到了。


    我確信,這兩個人之間的交情是很鐵的,因為發現李舜臣被圍之後,陳璘不等部隊列陣,便義無反顧地衝了進去,而此時他的身邊,僅有四條戰艦。


    於是,他也被圍住了。


    此時,已是十九日清晨。


    無論島津義弘、陳璘、或是李舜臣,都沒有料到,戰局竟會如此複雜:明朝聯軍圍住了日軍,日軍卻又圍住了明朝兩軍主帥,仗打到這個份上,已經成了一團亂麻。


    而第一個理出頭緒的人,是島津義弘。


    在他的統一調配下,日軍開始集中兵力,圍攻陳璘和李舜臣的旗艦。


    陳璘的處境比李舜臣還要慘,因為他的旗艦不是龜船,也沒有鐵刺鐵鉤,幾名敢玩命的日軍趁人不備,拚死跳了上來,抽刀直奔陳璘而去。


    事發突然,船上的所有人目瞪口呆,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關鍵時刻,陳璘的兒子陳九經出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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