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文章一開始,是兩個人在談事。一個說現在天下太平,鄭福成當即反駁,說目前形勢危急。因為皇帝雖然立了太子,但那是迫於沈一貫的要求,情非得已,很快就會改立福王。


    這在當年,就算是反動傳單了,而且鄭福成這個名字,也很有技術含量,鄭貴妃、福王、成功三合一,可謂言簡意賅。


    之所以被稱為妖書,隻說皇帝太子,似乎還不合格,於是內閣的兩位大人,也一起下了水。


    當時的內閣共有三人,沈一貫是首輔,另外兩人是沈鯉和朱賡。妖書的作者別出心裁,挑選了沈一貫和朱賡,並讓他們友情客串,台詞如下:


    問:你怎麽知道皇帝要改立福王呢?


    鄭福成答:你看他用朱賡,就明白了。朝中有這麽多人,為什麽一定要用朱賡呢?因為他姓朱,名賡,賡者,更也。真正的意思,就是改日更立啊(佩服,佩服)。


    這是整朱賡,還有沈一貫同誌:


    問:難道沈一貫不說話嗎?


    鄭福成答:沈一貫這個人陰險狡詐,向來是有福獨享,有難不當,是不會出頭的。


    鬧到這個份上,作者還不甘心,要把妖書進行到底,最後還列出了朝廷中的幾位高官,說他們都是改立的同黨,是大亂之源。


    更為搞笑的是,這篇妖書的結尾,竟然還有作者署名!


    落款者分別是吏科都給事中項應祥,四川道禦史喬應甲。


    這充分說明,妖書作者實在不是什麽良民,臨了還要耍人一把,難能可貴的是,他還相當有版權意識,在這二位黑鍋的名下還特別注明,項應祥撰(相當於原著),喬應甲書(相當於執筆)。


    這玩意一出來,大家都懵了。沈一貫當即上書,表示自己非常憤怒,希望找出幕後主使人,與他當麵對質,同時他還要求辭官,以示清白以及抗議。


    而妖書上涉及的其他幾位高級官員也紛紛上書,表示與此事無關,並要求辭職。


    最倒黴的人是朱賡,或許是有人惡搞他,竟然把一份妖書放在了他的家門口。這位朱先生是個厚道人,嚇得不行,當即把這份妖書和自己的奏疏上呈皇帝,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說我今年都快七十了,有如此恩寵已是意外,也沒啥別的追求,現在竟然被人誣陷,請陛下讓我告老還鄉。


    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


    朝廷一片混亂,太子也嚇得不行。他剛消停兩年,就出這麽個事,鬧不好又得下去,整日坐臥不安,擔驚受怕。


    要說還是萬曆同誌久經風雨,雖然憤怒,倒不怎麽慌。先找太子去聊天,說我知道這不關你的事,好好在家讀書,別出門。


    然後再發布諭令,安撫大臣,表示相信大家,不批準辭職,一個都別走。


    穩定情緒後,就該破案了。像這種天字第一號政治案件,自然輪不上衙門捕快之類的角色,東廠錦衣衛傾巢而出,成立專案組,沒日沒夜地查,翻天覆地地查。


    萬曆原本以為,來這麽幾手,就能控製局勢,然而這場風暴,卻似乎越來越猛烈。


    首先是太子,這位仁兄原本膽小,這下更是不得了,窩在家裏哪裏都不去,唯恐出事。而鄭貴妃那邊也不好受,畢竟妖書針對的就是她,千夫所指,輿論壓力太大,每日隻能以淚洗麵,不再出席任何公開活動。


    內閣也消停了,沈一貫和朱賡嚇得不行,都不敢去上班,呆在家裏避風頭。日常工作隻有沈鯉幹,經常累得半死。大臣們也怕,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平時爭個官位,搶個待遇的沒啥,這個熱鬧卻湊不得。雖說皇帝大人發話,安撫大家不讓辭職,可這沒準是放長線釣大魚,不準你走,到時候來個一鍋端,那就麻煩大了。


    總而言之,從上到下,一片人心惶惶。很多人都認定,在這件事情的背後,有很深的政治背景。


    確實如此。


    這是一件明代曆史上著名的政治疑案,至今仍無答案,但從各種蛛絲馬跡之中,真相卻依稀可辨。


    可以肯定的是,這件事情應該與鄭貴妃無關,因為她雖然蠢,也想鬧事,卻沒必要鬧出這麽大動靜,把自己擠到風口浪尖受罪,而太子也不會幹這事,以他的性格,別人不來惹他就謝天謝地,求神拜佛了。


    作案人既不是鄭貴妃,也不是太子,但可以肯定的是,作案者,必定是受益者。


    在當時的朝廷中,受益者不外乎兩種,一種是精神受益者,大致包括看不慣鄭貴妃欺壓良民,路見不平也不吼,專門暗地下黑手的人,寫篇東西罵罵出口氣。


    這類人比較多,範圍很大,也沒法子查。


    第二種是現實受益者。就當時的朝局而言,嫌疑人很少——隻有兩個。


    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


    這兩個人,一個是沈一貫,另一個是沈鯉。


    這二位仁兄雖然是本家,但要說他們不共戴天,也不算誇張。


    萬曆二十九年,沈一貫剛剛當首輔的時候,覺得內閣人太少,決定挑兩個跑腿的,一個是朱賡,另一個是沈鯉。


    朱賡是個老實人,高高興興地上班了,沈鯉卻不買賬,推辭了很多次,就是不來。沈一貫以為他高風亮節,也就沒提這事。


    可兩年之後,這位仁兄竟然又入閣了。沈一貫同誌這才明白,沈鯉不是不想入閣,而是不買他的帳。因為這位本家資曆老,名望高,還給皇帝講過課,關係很好,壓根就看不起自己。


    看不起自然就不合作,外加沈鯉也不是啥善人,兩人在內閣裏一向是勢不兩立。


    而現在妖書案發,內閣三個人,偏偏就拉上了沈一貫和朱賡,毫無疑問,沈鯉是有嫌疑的。


    這是我的看法,也是沈一貫的看法。


    這位老油條在家呆了好幾天,穩定情緒之後,突然發現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他隨即恢複工作,以內閣首輔的身份親自指揮東廠錦衣衛搜捕,而且還一反往日裝孫子的常態,明目張膽對沈鯉的親信,禮部侍郎郭正域下手,把他的老鄉、朋友、下屬、仆人全都拉去審問。


    在這個不尋常的行動背後,是一個不尋常的算盤:


    如果事情是沈鯉幹的,那麽應該反擊,這叫報複,如果事情不是沈鯉幹的,那麽也應該反擊,這叫栽贓。


    在這一光輝思想的指導下,鬥爭愈演愈烈,沈鯉的親信被清算,他本人也未能幸免,錦衣衛派了幾百人到他家,也不進去,也不鬧事,就是不走,搞得沈鯉門都出不去,十分狼狽。


    但沈先生如果沒兩把刷子,是不敢跟首輔叫板的,先是朱常洛出來幫忙叫屈,又傳話給東廠的領導,讓他們不要亂來,後來連萬曆都來了,直接下令不得騷擾沈鯉。


    沈一貫碰了釘子,才明白這個冤家後台很硬,死拚是不行的,他隨即轉換策略,命令錦衣衛限期破案——抓住作案人,不怕黑不了你。


    可是破案談何容易,妖書滿街都是,傳抄者無數,鬼才知道到底哪一張紙才是源頭,十一月十日案發,查到二十日,依然毫無進展。


    東廠太監陳矩,錦衣衛都督王之楨急得直跳腳,如果還不破案,這官就算當到頭了。


    二十一日,案件告破。


    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4]


    說起來,這起妖書案是相當的妖,案發莫名其妙不說,破案也破得莫名其妙。二十一日這天,先是錦衣衛衙門收到一份匿名檢舉信,後又有群眾舉報,錦衣衛出動,這才逮住了那個所謂的真凶:皦生光。


    皦生光先生是什麽人呢?


    答案是——什麽人都不是。


    這位仁兄既不是沈鯉的人,也不是沈一貫的人,他甚至根本就不是官員,而隻是一個順天府的秀才。


    真凶到案,卻沒有人心大快,恰恰相反,剛剛抓到他的時候,朝廷一片嘩然,大家都說錦衣衛和東廠太黑,抓不到人了弄這麽個人來背鍋。


    這種猜測很有道理,因為那封妖書,不是一個秀才能寫得出來的。


    那年頭,群眾參政議政積極性不高,把肚子混飽就行,誰當太子鬼才關心。更何況沈一貫和朱賡的關係,以及萬曆迫不得已才同意立長子這些情況,地方官都未必知道,一個小秀才怎麽可能清楚?


    但細細一查,才發現這位仁兄倒還真有點來頭。


    原來皦生光先生除了是秀才外,還兼職幹過詐騙犯。具體方法是欺負人家不識字,幫人寫文章,裏麵總要帶點忌諱,不是用皇帝的避諱字,就是加點政治謠言。等人家用了,再上門勒索,說你要不給錢,我就跑去報官雲雲。


    後來由於事情幹得多了,秀才也被革了,發配到大同當老百姓,最近才又潛回北京。


    可即便如此,也沒啥大不了,歸根結底,他也就是個普通混混,之所以被確定為重點嫌疑人,是因為他曾經敲詐過一個叫鄭國泰的人。


    鄭國泰,是鄭貴妃的弟弟。


    一個窮秀才,又怎麽詐騙皇親國戚呢?


    按照錦衣衛的筆錄,事情大致是這樣的:有個人要去鄭國泰家送禮,要找人寫文章,偏偏這人不知底細,找到了皦生光。皦秀才自然不客氣,發揮特長,文章裏夾了很多私貨,一來二去,東西送進去了。


    一般說來,以鄭國泰的背景,普通的流氓是不敢惹的,可皦生光不是普通的流氓,膽賊大,竟然找上了門,要鄭大人給錢。至於此事的結局,說法就不同了,有的說鄭國泰把皦生光打了一頓,趕出了門,也有的說鄭國泰膽小,給錢私了。


    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5]


    但無論如何,皦秀才終究和此事搭上了邊。有了這麽個說法,事情就好辦了,偵查工作隨即開始,首先是搜查,家裏翻個底朝天,雖說沒找到妖書,但發現了一批文稿,據筆跡核對(司法學名:文檢),與妖書的初期版本相似(注意,是相似)。


    之後是走訪當地群眾,以皦秀才平日的言行,好話自然沒有,加上這位兄弟又有前科,還進過號子,於是錦衣衛最後定案:有罪。


    案子雖然定了,但事情還沒結。因為明朝的司法製度十分嚴格,處決人犯必須經過司法審訊。即便判了死罪,還得由皇帝親自進行死刑複核,這才能把人拉出去哢嚓一刀。


    所以萬曆下令,鑒於案情重大,將此案送交三法司會審。


    之前提過,三法司,即是明朝的三大司法機關: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司法部、監察部、最高人民檢察院、最高人民法院等若幹部門。


    三法司會審,是明代最高檔次的審判,也是最為公平的審判。倒不是三法司這幫人有啥覺悟,隻是因為參與部門多,把每個人都搞定,比較難而已。例如當年的嚴世藩,人緣廣,關係硬,都察院、大理寺都有人,偏偏刑部的幾個領導是徐階的人,最後還是沒躲過去。


    相比而言,像皦秀才這種要錢沒錢要權沒權的人,死前能撈個三司會審,也就不錯了,結案隻是時間問題。


    可是這起案件,遠沒有想象中那麽簡單。


    一到三法司,皦秀才就不認賬了。雖說之前他曾招供,說自己是仇恨鄭國泰,故意寫妖書報複,但那是在錦衣衛審訊時的口供。錦衣衛是沒有善男信女的,也不搞什麽批評教育,政策攻心,除了打就是打,口供是怎麽來的,大家心裏都有數。現在進了三法司,看見來了文明人,不打了,自然就翻了案。


    更麻煩的是,沈一貫和朱賡也不認。


    這二位明顯是被妖書案整慘了,心有不甘,想借機會給沈鯉點苦頭吃。上疏皇帝,說證詞空泛,不可輕信,看那意思,非要搞出個一二三才甘心。


    所以在審訊前,他們找到了蕭大亨,準備做手腳。


    蕭大亨,時任刑部尚書,是沈一貫的親信,接到指令後心領神會,在審訊時故意誘供,讓皦秀才說出幕後主使。


    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6]


    可是皦秀才還真夠意思,問來問去就一句話:


    “無人主使!”


    蕭大亨沒辦法,畢竟是三法司會審,搞得太明顯也不好,就給具體負責審案的下屬,刑部主事王述古寫了張條子,還親自塞進了他的袖口,字條大意是,把這件事情往郭正域、沈鯉身上推。


    沒想到王述古接到條子,看後卻大聲反問領導:


    “案情不出自從犯人口裏,卻要出自袖中嗎?!”


    蕭大亨狼狽不堪,再也不敢摻和這事。


    沈鯉這邊也沒閑著,他知道沈一貫要鬧事,早有防備:你有刑部幫忙,我有都察院撐腰。一聲令下,都察院的禦史們隨即開動,四下活動,滅火降溫,準備冷處理此事。


    其中一位禦史實在過於激動,竟然在審案時,眾目睽睽之下,對皦秀才大聲疾呼:


    “別牽連那麽多人了,你就認了吧。”


    審案審到這個份上,大家都是哭笑不得,要結案,結不了;不結案,又沒個交代,皇帝、太子、貴妃、內閣,誰都不能得罪。萬一哪天皦秀才吃錯了藥,再把審案的諸位領導扯進去,那真是哭都沒眼淚。


    三法司的人急得不行,可急也沒用,於是有些不地道的人就開始拿案件開涮。


    比如有位審案禦史,有一天突然神秘地對同事說,他已經確定,此案一定是皦秀才幹的。


    大家十分興奮,認定他有內部消息,紛紛追問他是怎麽知道的。


    禦史答:


    “昨天晚上我做夢,觀音菩薩告訴我,這事就是他幹的。”


    當即笑癱一片。


    沒辦法,就隻能慢慢磨,開審休審,休審開審,周而複始,終於有一天,事情解決了。


    皦生光也受不了了,天天審問,天天用刑,天天折騰,還不如死了好,所以他招供了:


    “是我幹的,你們拿我去結案吧。”


    這個世界清淨了。


    萬曆三十二年(1604)四月,皦生光被押赴刑場,淩遲處死。


    妖書案就此結束,雖說鬧得天翻地覆,疑點重重,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皦生光很冤枉。


    因為別的且不談,單說妖書上列出的那些官員,就皦秀才這點見識,別說認識,名字都記不全。找這麽個人當替死鬼,手真狠,心真黑。


    妖書何人所寫,目的何在,沒人知道,似乎也沒人想知道。


    因為有些時候,真相其實一點也不重要——


    請假一天


    各位朋友:


    明日休息一天。


    周一恢複更新。


    當年明月


    008年月9日


    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7]


    妖書案是結了,可轟轟烈烈的鬥爭又開始了。沈一貫被這案子整得半死不活,氣得不行,卯足了勁要收拾沈鯉。挖坑、上告、彈劾輪番上陣,可沈鯉同誌很是強悍,怎麽搞都沒倒。反倒是沈一貫,由於鬧得太過,加上樹大招風,竟然成為了言官們的新目標。罵他的人越來越多,後來竟然成了時尚(彈劾日眾)。


    沈一貫眼看形勢不妙,隻好回家躲起來,想要避避風頭,沒想到這風越刮越大,三年之間,彈劾他的奏疏堆起來足有一人高,於是他再也頂不住了。


    萬曆三十四年(1606),沈一貫請求辭職,得到批準。


    有意思的是,這位仁兄走之前,竟然還提了一個要求:我走,沈鯉也要走。


    恨人恨到這個份上,也不容易。


    而更有意思的是,萬曆竟然答應了。


    這是一個不尋常的舉動,因為沈鯉很有能力,又是他的親信。而沈一貫雖說人滑了點,辦事還算能幹,平時朝廷的事全靠這兩人辦,萬曆竟然讓他們全都走人,動機就一個字——煩。


    自打登基以來,萬曆就沒過幾天清淨日子。先被張居正壓著,連大氣都不敢出,等張居正一死,言官解放,吵架的來了,天天鬧騰。到生了兒子,又開始爭國本,堂堂皇帝,竟然被迫就範。


    現在太子也立了,某些人還不休息,跟著搞什麽妖書案,打算混水摸魚,手下這兩人還借機鬥來鬥去,時不時還以辭職相威脅,太過可惡。


    既然如此,你們就都滾吧,有多遠滾多遠,讓老子清淨點!


    沈一貫和沈鯉走了,內閣隻剩下了朱賡。


    這一年,朱賡七十二歲。


    朱賡很可憐,他不但年紀大,而且老實,老實到他上任三天,就有言官上書罵他,首輔大人心態很好,統統不理。


    可讓他無法忍受的是,他不理大臣,皇帝也不理他。


    內閣人少,一個七十多的老頭起早貪黑熬夜,實在扛不住,所以朱賡多次上書,希望再找幾個人入閣。


    可是前後寫了十幾份報告,全都石沉大海,到後來,朱大人忍不住了,可憐七十多歲的老大爺,親自跑到文華門求見皇帝,等了半天,卻還是吃了閉門羹。


    [148]


    換在以前,皇帝雖然不上朝,但大臣還是要見的,特別是內閣那幾個人,這樣才能控製朝局。比如嘉靖,幾十年不上朝,但沒事就找嚴嵩、徐階聊天,後來索性做了鄰居,住到了一起(西苑)。


    但萬曆不同,他似乎是不想幹了。在他看來,內閣一個人不要緊,沒有人也不要緊,雖然朱首輔七十多了,也還活著嘛。能用就用,累死了再說,沒事就別見了,也不急這幾天,會有人的,會見麵的,再等等吧。


    就這樣,朱老頭一邊等一邊幹,一個人苦苦支撐,足足等了一年,既沒見到助手,也沒見過皇帝。


    這一年裏朱老頭算被折騰慘了,上書國政,皇帝不理,上書辭職,皇帝也不理,到萬曆三十四年(1607),朱賡忍無可忍,上書說自己有病,竟然就這麽走了。


    皇帝還是不理。


    最後一個也走了。


    內閣沒人呆,首輔沒人幹,經過萬曆的不懈努力,朝廷終於達到了傳說中的最高境界——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自明代開國以來,隻有朱元璋在的時候,既無宰相,也無內閣,時隔多年,萬曆同誌終於重現往日榮光。


    而對於這一空前絕後的盛況,萬曆很是沉得住氣,沒人就沒人,日子還不是照樣過?


    但很快,他就發現這日子沒法過了。


    因為內閣是聯係大臣和皇帝的重要渠道,而且內閣有票擬權,所有的國家大事,都由其擬定處理意見,然後交由皇帝審閱批準。所以即使皇帝不幹活,國家也過得去。


    朱元璋不用宰相和內閣,原因在於他是勞模,什麽都能幹。而萬曆先生連文件都懶得看,你要他去幹首輔的活,那就是白日做夢。


    朝廷陷入了全麵癱瘓,這麽下去,眼看就要破產清盤,萬曆也急了,下令要大臣們推舉內閣人選。


    幾番周折後,於慎行、葉向高、李廷機三人成功入閣,班子總算又搭起來了。


    但這個內閣並沒有首輔,因為萬曆特意空出了這個位置,準備留給一個熟人。


    這個人就是王錫爵,雖說已經告老還鄉,但憶往昔,崢嶸歲月稠。之前共背黑鍋的革命友誼,給萬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派出專人,去請王錫爵重新出山,並同時請教他一個問題。


    王錫爵不出山。


    由於此前被人坑過一次,加上都七十四歲了,王錫爵拒絕了萬曆的下水邀請,但畢竟是多年戰友,還教過人家,所以,他解答了萬曆的那個疑問。


    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9]


    萬曆的問題是,言官太過凶悍,應該如何應付。


    王錫爵的回答是,他們的奏疏你壓根別理(一概留中),就當是鳥叫(禽鳥之音)!


    我覺得,這句話十分之中肯。


    此外,他還針對當時的朝廷,說了許多意見和看法,為萬曆提供了借鑒。


    然後,他把這些內容寫成了密疏,派人送給萬曆。


    這是一封極為機密的信件,其內容如果被曝光,後果難以預料。


    所以王錫爵很小心,不敢找郵局,派自己家人攜帶這封密信,並反複囑托,讓他務必親手交到朝廷,絕不能流入任何人的手中,也算是吸取之前申時行密疏走光的經驗。


    但他做夢也沒想到,這一次,他的下場會比申時行還慘。


    話說回來,這位送信的同誌還是很敬業的,拿到信後立即出發,日夜兼程趕路,一路平安,直到遇見了一個人。


    當時他已經走到了淮安,準備停下來歇腳,卻聽說有個人也在這裏,於是他便去拜訪了此人。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李三才。


    李三才,字道甫,陝西臨潼人,時任都察院右僉都禦史,鳳陽巡撫。


    這個名字,今天走到街上,問十個人估計十個都不知道,但在當年,卻是天下皆知。


    關於此人的來曆,隻講一點就夠了:


    二十年後,魏忠賢上台時,編了一本東林點將錄,把所有跟自己作對的人按照水滸一百單八將稱號,以實力排序,而排在此書第一號的,就是托塔天王李三才。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十分厲害的人物。


    因為淮安正好歸他管,這位送信人原本認識李三才,到了李大人的地頭,就去找他敘舊。


    兩人久別重逢,聊著聊著,自然是要吃飯,吃著吃著,自然是要喝酒,喝著喝著,自然是要喝醉。


    送信人心情很好,聊得開心,多喝了幾杯,喝醉了。


    李三才沒有醉,事實上,他非常清醒,因為他一直盯著送信人隨身攜帶的那口箱子。


    在安置了送信人後,他打開了那個箱子,因為他知道,裏麵必定有封密信。


    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50]


    得知信中內容之後,李三才大吃一驚,但和之前那位泄露申時行密疏的羅大紘不同,他並不打算公開此信,因為他有更為複雜的政治動機。


    手握著這封密信,李三才經過反複思考,終於決定:篡改此信件。


    在他看來,篡改信件,更有利於達到自己的目的。


    所謂篡改,其實就是重新寫一封,再重新放進盒子裏,讓這人送過去,神不知鬼不覺。


    可是再一細看,他就開始感歎:王錫爵真是個老狐狸。


    古代沒有加密電報,所以在傳送機密信件時,往往信上設有暗號,兩方約定,要麽多寫幾個字,要麽留下印記,以防被人調包。


    李三才手中拿著的,就是一封絕對無法更改的信,倒不是其中有什麽密碼,而是他發現,此信的寫作者,是王時敏。


    王時敏,是王錫爵的孫子,李三才之所以認定此信係他所寫,是因為這位王時敏還有一個身份——著名書法家。


    這是真沒法了,明天人家就走了,王時敏的書法天下皆知,就自己這筆字,學都沒法學,短短一夜時間,又練不出來。


    無奈之下,他隻好退而求其次,抄錄了信件全文,並把信件放了回去。


    第二天,送信人走了,他還要急著把這封密信交給萬曆同誌。


    當萬曆收到此信時,絕不會想到,在他之前,已經有很多人知道了信件的內容,而其中之一,就是遠在無錫的普通老百姓顧憲成。


    這件事可謂疑團密布,大體說來,有幾個疑點:


    送信人明知身負重任,為什麽還敢主動去拜會李三才,而李三才又為何知道他隨身帶有密信,之後又要篡改密信呢?


    這些問題,我可以回答。


    送信人去找李三才,是因為李大人當年的老師,就是王錫爵。


    非但如此,王錫爵還曾對人說,他最喜歡的學生,就是李三才。兩人關係非常的好,所以這位送信人到了淮安,才會去找李大人吃飯。


    作為鳳陽巡撫,李三才算是封疆大吏,而且他本身就是都察院的高級官員,對中央的政治動向十分關心,皇帝為什麽找王錫爵,找王錫爵幹什麽,他都一清二楚,唯一不清楚的,就是王錫爵的答複。


    最關鍵的問題來了,既然李三才是王錫爵的學生,還算他的親信,李三才同誌為什麽要背後一刀,痛下殺手呢?


    因為在李三才的心中,有一個人,比王錫爵更加重要,為了這個人,他可以出賣自己的老師。


    萬曆二年(1574),李三才考中了進士,經過初期培訓,他分到戶部,當上了主事,幾年之後,另一個人考中進士,也來到了戶部當主事,這個人叫顧憲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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