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由始至終,李選侍都是一個極為貪婪的女人,為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不顧一切,虐待朱由校的母親,逼迫皇帝,責罵皇長子,隻為她的野心和**。


    但現在,她退縮了,她決定放棄。因為她已然發現,這個叫楊漣的人,是很勇敢的,敢於玉石俱焚、敢於同歸於盡。


    無奈地歎息之後,她退出了乾清宮,從此,她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或許依然專橫、撒潑,卻已無人知曉,因為,她已無關緊要。


    隨同她退出的,還有她的貼身太監們,時移勢易,混口飯吃也不容易。


    然而一位太監留了下來,他知道,自己的命運還未終結,因為他已經發現了一個新的目標——另一個女人。


    從這個女人的身上,他將得到新的前途,以及新的名字。


    強大,無比強大


    萬曆四十八年(160)九月初六,明熹宗朱由校在乾清宮正式登基,定年號為天啟。


    一個複雜無比,卻又精彩絕倫的時代就此開始。


    楊漣終於完成了他的使命,自萬曆四十八年(160)八月二十二日起,在短短十五天之內,他無數次絕望,又無數次奮起,召見、紅丸、闖宮、搶人、拉攏、死磕,什麽惡人、壞人都遇上了,什麽陰招、狠招都用上了。


    最終,他成功了。


    據史料記載,在短短十餘天裏,他的頭發已變成一片花白。


    當天啟皇帝朱由校坐在皇位上,看著這個為他的順利即位費盡心血的人時,他知道,自己應該回報。


    幾日後,楊漣升任兵科都給事中,一年後,任太常少卿,同年,升任都察院僉都禦史,後任左副都禦史。短短一年內,他從一個從七品的芝麻官,變成了從二品的部級官員。


    當然,得到回報的,不僅是他。


    東林黨人**星,退休二十多年後,再度複出,任吏部尚書。


    東林黨人高攀龍,任光祿丞。後升任光祿少卿。


    東林黨人鄒元標,任大理寺卿,後任刑部右侍郎,都察院左都禦史。


    東林黨人孫慎行,升任禮部尚書。


    東林黨人左光鬥,升任大理寺少卿,一年後,升任都察院左僉都禦史。


    以下還有若幹官,若幹人,篇幅過長,特此省略。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


    小時候,老師告訴我,個人是渺小的,集體才是偉大的,現在,我相信了。


    當皇帝的當皇帝,升官的升官,滾蛋的滾蛋,而那個曾經統治天下的人,卻似乎已被徹底遺忘。


    明光宗朱常洛,作為明代一位極具特點(短命)的皇帝,他的人生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苦大仇深。


    出生就不受人待見,母親被冷遇,長大了,書讀不上,太子立不了,基本算三不管,吃穿住行級別很低,低到連刺殺他的人,都隻是個普通農民,拿著根木棍,就敢往宮裏闖。


    好不容易熬到登基,還要被老婆脅迫,忍了幾十年,放縱了一回,身體搞垮了,看醫生,遇見了蒙古大夫,想治病,就去吃仙丹,結果真成仙了。


    更搞笑的是,許多曆史書籍到他這裏,大都隻講三大案,鄭貴妃、李選侍,基本上沒他什麽事,原因很簡單,他隻當了一個月皇帝。


    在他死後,為了他的年號問題,大臣們展開了爭論,因為萬曆四十八年七月,萬曆死了,八月,他就死了。而他的年號泰昌,沒來得急用。


    問題來了,如果把萬曆四十八年(160)當作泰昌元年,那是不行的,因為直到七月,他爹都還活著。


    如果把第二年(161)當作泰昌元年,那也是不行的,因為他去年八月,就已經死了。


    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


    問題終究被解決了,憑借大臣們無比高超的和稀泥技巧,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處理方案隆重出場:


    萬曆四十八年(160)一月到七月,為萬曆四十八年。八月,為泰昌元年。明年(161),為天啟元年。


    這就是說,在這一年裏,前七個月是他爹的,第二年是他兒子的,而他的年份,隻有一個月。


    原因很簡單,他隻當了一個月皇帝。


    他很可憐,幾十年來畏畏縮縮,活著沒有待遇,死了沒有年號,事實上,他人才剛死,就有一堆人在他屍體旁邊你死我活,搶兒子搶地方,忙得不亦樂乎。


    原因很簡單,他隻當了一個月皇帝。


    有人曾對我說,原來,曆史很有趣。但我對他說,其實,曆史很無趣。


    因為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曆史沒有正惡,隻有成敗。


    左都禦史、左副都禦史、吏部尚書、刑部侍郎、大理寺丞等等等等,政權落入了東林黨的手中。


    它很強大,強大到無以複加的地步。對於這一現象,史稱“眾正盈朝”。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


    按照某些史書的傳統解釋,從此,在東林黨人的管理下,朝廷進入了一個公正、無私的階段,許多貪婪的壞人被趕走,許多善良的好人留下來。


    對於這種說法,用兩個字來評價,就是胡說。


    用四個字來評價,就是胡說八道。


    之前我曾經說過,東林黨不是善男信女,現在,我再說一遍。


    掌權之後,這幫兄弟幹的第一件事,就是追查紅丸案。


    追查,是應該的,畢竟皇帝死得蹊蹺,即使裏麵沒有什麽貓膩,但兩位蒙古大夫,一個下了瀉藥,讓他拉了幾十次,另一個送仙丹,讓他飛了天,無論如何,也應該追究責任。


    退一萬步講,就算你追究責任後還不過癮,非要搞幾個幕後黑手出來,鄭貴妃、李選侍這幾位重點嫌疑犯,名聲壞,又歇了菜,要打要殺,基本都沒個跑。


    可是現成的偏不找,找來找去,找了個老頭——方從哲。


    天啟元年(161),禮部尚書孫慎行上疏,攻擊方從哲。大致意思是說,方從哲和鄭貴妃有勾結,而且他還曾經賞賜過李可灼,出事後,隻把李可灼趕回了家,沒有幹掉,罪大惡極,應予嚴肅處理。


    這就真是有點無聊惡搞了,之前說過,李可灼最初獻藥,還是方老頭趕回去的,後來賞錢那是皇帝同意的,所謂紅丸到底是什麽玩意,鬼才知道,稀裏糊塗把人幹掉,也不好。


    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方從哲都沒錯,而且此時東林黨掌權,方老頭識時務,也不打算呆了,準備回家養老去了。


    可孫部長用自己的語言,完美地解釋了強詞奪理這個詞的含義:


    “從哲(方從哲)縱無弑之心,卻有弑之罪,縱辭弑之名,難免弑之實。”


    這意思是,你老兄即使沒有幹掉皇帝的心思,也有幹掉皇帝的罪過,即使你退休走人,也躲不過去這事。


    強詞奪理還不算,還要趕盡殺絕:


    “陛下宜急討此賊,雪不共之仇!”


    所謂此賊,不是李可灼,而是內閣首輔,他的頂頭上司方從哲。


    很明顯,他很激動。


    孫部長激動之後,都察院左都禦史鄒元標也激動了,跟著上書過了把癮,不搞定方從哲,誓不罷休。


    這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七十多歲的老頭,都快走人了,為什麽就是揪著不放呢?


    因為他們有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4]


    鄭貴妃不重要,李選侍不重要,甚至案件本身也不重要。之所以選中方從哲,把整人進行到底,真正的原因在於,他是浙黨。


    隻要打倒了方從哲,借追查案件,就能解決一大批人,將政權牢牢地抓在手中。


    他們的目的達到了,不久之後,崔文升被發配南京,李可灼被判流放,而方從哲,也永遠地離開了朝廷。


    明宮三大案就此結束,東林黨大獲全勝。


    局勢越來越有利,天啟元年(161)十月,另一個重量級人物回來了。


    這個人就是葉向高。


    東林黨之中,最勇猛的,是楊漣,最聰明的,就是這位仁兄了。而他擔任的職務,是內閣首輔。


    作為名聞天下的老滑頭,他的到來,標誌著東林黨進入了全盛時期。


    內憂已除,現在,必須解決外患。


    因為他們還沒來得及慶祝,就得知了這樣一個消息——沈陽失陷。


    沈陽是在熊廷弼走後,才失陷的。


    熊廷弼駐守遼東以來,努爾哈赤十分消停,因為這位熊大人做人很粗,做事很細,防守滴水不漏,在他的管理下,努爾哈赤成了遊擊隊長,隻能時不時去搶個劫,大事一件沒幹成。


    出於對熊廷弼的畏懼和憤怒,努爾哈赤給他取了個外號:熊蠻子。


    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外號,不但對敵人蠻,對自己人也蠻。


    熊大人的個性前麵說過了,彪悍異常,且一向不肯吃虧,擅長罵人,罵完努爾哈赤,還不過癮,一來二去,連兵部領導、朝廷言官也罵了。


    這就不太好了,畢竟他還歸兵部管,言官更不用說,平時隻有罵人,沒有被人罵,索性敞開了對罵,鬧到最後,熊大人隻好走人。


    接替熊廷弼的,是袁應泰。


    在曆史中,袁應泰是個評價很高的人物,為官廉潔,為人清正,為政精明,隻有一個缺點,不會打仗。


    這就沒戲了。


    他到任後,覺得熊廷弼很嚴厲,很不近人情,城外有那麽多饑民(主要是蒙古人),為什麽不放進來呢?就算不能打仗,站在城樓上充數也不錯嘛。


    於是他打開城門,放人入城,親自招降。


    一個月後,努爾哈赤率兵進攻,沈陽守將賀世賢拚死抵抗,關鍵時刻,之前招安的蒙古饑民開始大肆破壞,攻擊守軍,裏應外合之下,沈陽陷落。賀世賢戰死,七萬守軍全軍覆沒。


    這一天,是天啟元年(161)三月十二日。


    袁應泰沒有時間後悔,因為他隻多活了六天。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5]


    攻陷沈陽後,後金軍隊立刻整隊,趕往下一個目標——遼陽。


    當年,遼陽的地位,大致相當於今天的沈陽,是遼東地區的經濟、文化、軍事中心,也是遼東的首府。此地曆經整修,壕溝圍繞,防守嚴密,還有許多火炮,堪稱遼東第一堅城。


    守了三天。


    戰鬥經過比較簡單,袁應泰率三萬軍隊出戰,被努爾哈赤的六萬騎兵擊敗,退回堅守,城內後金奸細放火破壞,大亂,後金軍乘虛而入,遼陽陷落。


    袁應泰看見了城池的陷落,他非常鎮定,從容穿好官服,佩帶著寶劍,麵向南方,自縊而死。


    他不是一個稱職的大明將領,卻是一個稱職的大明官員。


    遼陽的丟失,標誌著局勢的徹底崩潰,標誌著遼東成為了後金的勢力範圍,標誌著從此,他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想搶哪裏,就搶哪裏。


    局勢已經壞得不能再壞了,所以,不能用的人,也不能不用了。


    天啟元年(161)七月,熊廷弼前往遼東。


    在遼東,他遇見了王化貞。


    他不喜歡這個人,從第一次見麵開始。因為他發現,這人不買他的帳。


    熊廷弼此時的職務是遼東經略,而王化貞是遼東巡撫。從級別上看,熊廷弼是王化貞的上級。


    角色並不重要,關鍵在於會不會搶戲——小品演員陳佩斯


    王化貞就是一個很會搶戲的人,因為他有後台,所以他不願意聽話。


    關於這兩個人的背景,有些曆史書上的介紹大概如此:熊廷弼是東林黨支持的,王化貞是閹黨支持的。最終結局也再次證明,東林黨是多麽地明智,閹黨是多麽地愚蠢。


    胡扯


    不是胡扯,就是裝糊塗。


    因為最原始的史料告訴我們,熊廷弼是湖廣人,他是楚黨的成員,而在大多數時間裏,楚黨是東林黨的敵人。


    至於王化貞,你說他跟閹黨有關,倒也沒錯,可是他還有個老師,叫做葉向高。


    天啟元年的時候,閹黨都靠邊站,李進忠還在裝孫子,連名字都沒改,要靠這幫人,王化貞早被熊先生趕去看城門了。


    他之所以敢囂張,敢不聽話,隻是因為他的老師,是朝廷首輔,朝中的第一號人物。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6]


    熊廷弼是對的,所以他是東林黨,或至少是東林黨支持的,王化貞是錯的,所以他是閹黨,或至少是閹黨賞識的。大致如此。


    我並非不能理解好事都歸自己,壞事都歸別人的邏輯,也並不反對,對某些壞人一棍子打死再踩上一隻腳的行為,我隻是認為,做人,還是要厚道。


    王化貞不聽熊廷弼的話,很正常,因為他的兵,比熊廷弼的多。


    當時明朝在遼東的剩餘部隊,大約有十五萬,全都在王化貞的手中。而熊廷弼屬下,隻有五千人。


    所以每次王化貞見熊廷弼時,壓根就不聽指揮,說一句頂一句,氣得熊大人恨不能拿刀剁了他。


    但事實上,王化貞是個很有能力的人。


    王化貞,山東諸城人。萬曆四十一年進士。原先是財政部的一名處級幹部(主事),後來不知怎麽回事,竟然被調到了遼東廣寧(今遼寧北寧)。


    此人極具才能,當年蒙古人鬧得再凶,到他的地頭,都不敢亂來。後來遼陽、沈陽失陷,人心一片慌亂,大家都往關內跑,他偏不跑。


    遼陽城裏幾萬守軍,城都丟了,廣寧城內,隻有幾千人,還是個破城,他偏要守。


    他非但不跑,還招集逃兵,整頓訓練,居然搞出了上萬人的隊伍,此外,他多方聯絡,穩定人心,堅守孤城,穩定了局勢。所謂“提弱卒,守孤城,氣不懾,時望赫然”,天下聞名,那也真是相當的牛。


    熊廷弼也是牛人,但對於這位同族,他卻十分不感冒,不僅因為牛人相輕,更重要的是,此牛非彼牛也。


    很快,熊大人就發現,這位王巡撫跟自己,壓根不是一個思路。


    按他自己想法,應該修築堡壘,嚴防死守,同時調集援兵,長期駐守。


    可是王化貞卻認定,應該主動進攻,去消滅努爾哈赤,他還說,隻要有六萬精兵,他就可以一舉蕩平。


    熊廷弼覺得王化貞太瘋,王化貞覺得熊廷弼太熊。


    最後王化貞閉口了,他停止了爭論,因為爭論沒有意義。


    兵權在我手上,我想幹嘛就幹嘛,和你討論,是給你個麵子,你還當真了?


    一切都按照王化貞的計劃進行著,準備糧草,操練士兵,尋找內應,調集外援,忙得不亦樂乎。


    忙活到一半,努爾哈赤來了。


    天啟二年(16)正月十八日,努爾哈赤親率大軍,進攻廣寧——


    通知


    各位網友,周末休息,下周一回複更新!


    當年明月


    008年5月0日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7]


    之前半年,努爾哈赤聽說熊廷弼來了,所以他不來。後來他聽說,熊廷弼壓根沒有實權,所以他來了。


    實踐證明,王巡撫膽子很大,腦子卻很小,麵對努爾哈赤的進攻,他擺出了一個十分奇怪的陣型,先在三岔河布陣,作為第一道防線,然後在西平堡設置第二道防線,其餘兵力退至廣寧城。


    就兵力而言,王化貞大概是努爾哈赤的兩倍,可大敵當前,他似乎不打算“一舉蕩平”,也不打算禦敵於國門之外,因為外圍兩道防線的總兵力也才三萬人,是不可能擋住努爾哈赤的。


    用最陰暗的心理去揣摸,這個陣型的唯一好處,是讓外圍防線的三萬人和努爾哈赤死拚,拚完,努爾哈赤也就差不多了。


    事實確實如此,正月二十日,努爾哈赤率軍進攻第一道防線三岔河,當天即破。


    第二天,他來到了第二道防線西平堡,發動猛烈攻擊,但這一次,他沒有如願。


    因為西平堡守將羅一貫,是個比較一貫的人,努爾哈赤進攻,打回去,漢奸李永芳勸降,罵回去,整整一天,後金軍隊毫無進展。


    王化貞的反應還算快,他立即派出總兵劉渠、祁秉忠以及他的心腹愛將孫得功,分率三路大軍,增援西平堡。


    努爾哈赤最擅長的,就是圍點打援。所以明軍的救援,早在他意料之中。


    但在他意料之外的,是明軍的戰鬥力。


    總兵劉渠、祁秉忠率軍出戰,兩位司令十分勇猛,親自上陣,竟然打得後金軍隊連連敗退,於是,作為預備隊的孫得功上陣了。


    按照原先的想法,孫得功上來,是為了加強力量,可沒想到的是,這位兄弟剛上陣,卻當即潰敗,驚慌之餘,孫大將還高聲喊了一嗓子:


    “兵敗了!兵敗了!”


    您都兵敗了,那還打什麽?


    後金軍隨即大舉攻擊,明軍大敗,劉渠陣亡,祁秉忠負傷而死,孫得功逃走,所屬數萬明軍全軍覆沒。


    現在,在努爾哈赤麵前的,是無助、毫無遮擋的西平堡。


    羅一貫很清楚,他的城池已被團團包圍,不會再有援兵,不會再有希望,對於勝利,他已無能為力。


    但他仍然決定堅守,因為他認為,自己有這個責任。


    正月二十二日,努爾哈赤集結所屬五萬人,發動總攻。


    羅一貫率三千守軍,拚死守城抵抗。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8]


    雙方激戰一天,後金軍以近二十倍的兵力優勢,發起了無數次進攻,卻無數次敗退,敗退在孤獨卻堅定的羅一貫眼前。


    明軍憑借城堡大量殺傷敵軍,後金損失慘重,毫無進展,隻得圍住城池,停止進攻。


    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城頭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了呐喊,沒有了殺聲。


    因為城內的士兵,已經放出了最後一支弓箭,發射了最後一發火炮。


    在這最後的時刻,羅一貫站在城頭,向著京城的方向,行叩拜禮,說出了他的遺言:


    “臣力竭矣!”


    然後,他自刎而死。


    這是努爾哈赤自起兵以來,損失空前慘重的一戰,據史料記載,和西平堡三千守軍一同陣亡的,有近七千名後金軍。


    羅一貫盡到了自己的職責,王化貞也準備這樣做。


    得知西平堡失陷後,他連夜督促加強防守,並對逃回來的孫得功既往不咎,鼓勵守城將士眾誌成城,擊退後金軍隊。


    然後,他就去睡覺了。


    王化貞不是個怕事的人,當年遼陽失守,他無兵無將都敢堅守,現在手上有幾萬人,自然敢睡覺。


    但還沒等他睡著,就聽見了隨從的大叫:


    “快跑!”


    王化貞跑出臥房。


    他看見無數百姓和士兵丟棄行李兵器,奪路而逃,原本安靜祥和的廣寧城,已是一片混亂,徹底的混亂。


    而此時的城外,並沒有努爾哈赤,也沒有後金軍,一個都沒有。


    這莫名其妙的一切,起源於兩個月前的一個決定。


    王化貞不是白癡,他很清楚努爾哈赤的實力,在那次談話中,他之所以告訴熊廷弼,說六萬人一舉蕩平,是因為他已找到了努爾哈赤的弱點。


    這個弱點,叫做李永芳。


    李永芳是明朝叛將,算這一帶的地頭蛇,許多明軍將領跟他都有交情,畢竟還是同胞兄弟,所以在王化貞看來,這是一個可以爭取的人。


    於是,他派出了心腹孫得功,前往敵營,勸降李永芳。


    幾天後,孫得功回報,李永芳深明大義,表示願意歸順,在進攻時作為內應。


    王化貞十分高興。


    兩個月後,孫得功西平堡戰敗,驚慌之下,大喊“兵敗”,導致兵敗。


    是的,你的猜測很正確,孫得功是故意的,他是個叛徒。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9]


    孫得功去勸降李永芳,卻被李永芳勸降,原因很簡單,不是什麽忠誠、愛國、民族、大同之類的話,隻是他出價更高。


    為了招降李永芳,努爾哈赤送了一個孫女,一個駙馬(額駙)的頭銜,還有無數金銀財寶,很明顯,王化貞出不起這個價。


    努爾哈赤從來不做賠本買賣,他得到了極為豐厚的回報。


    孫得功幫他搞垮了明朝的援軍,但這還不夠,這位誓把無恥進行到底的敗類,決定送一份更大的禮物給努爾哈赤——廣寧城。


    因為自信的王化貞,將城池的防守任務交給了他。


    接下來的事順理成章,從被窩裏爬起來的王大人慌不擇路,派人去找馬,準備逃走,可是沒想到,孫心腹實在太摳門,連馬都弄走了,搞得王大人隻找到了幾頭駱駝,最後,他隻能騎著駱駝跑路。


    還好,那天晚上,孫心腹忙著帶領叛軍搗亂,沒顧上逃跑的王巡撫,否則以他的覺悟,拿王大人的腦袋去找努爾哈赤換個孫女,也是不奇怪的。


    第二天,失意的王巡撫在逃走的路上,遇到了一個讓他更為失意的人。


    熊廷弼用實際行動證明,他不是一個慈悲的人,至少不會放過落水狗。


    當王巡撫痛哭流涕,反複檢討錯誤時,他用一句話表示了他的同情:


    “六萬大軍一舉蕩平?現在如何?”


    王化貞倒還算認賬,關鍵時刻,也不跟熊廷弼吵,隻是提出,現在應派兵,堅守下一道防線——寧遠。


    這是一個十分明智的判斷,可是熊大人得理不饒人,還沒完了:


    “現在這個時候,誰肯幫你守城?晚了!趕緊掩護百姓和士兵入關,就足夠了!”


    這句話的潛台詞是,當初不聽我的,現在我也不聽你的。


    事情到這份上,就沒什麽可說的了,作為喪家犬,王化貞沒有發言權。


    於是,戰局離開了王化貞的掌控,走上了熊廷弼的軌道。


    從王化貞到熊廷弼,從掌控到軌道,這是一個有趣的變化。


    變化的前後有很多不同點,也有一個共同點:都是錯誤的。


    雖然敵情十分緊急,城池空虛,但此時明軍主力尚存,若堅定守住,估計也沒什麽問題。可是熊先生來了牛脾氣,不由分說,寧遠也不守了,把遼東的幾十萬軍民全部撤回關(山海關)內,放棄了所有據點。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0]


    熊大人沒有意識到,他已經做到了無數敵人、無數漢奸、無數叛徒想做卻做不到的事情,因為事實上,他已放棄整個遼東。


    自明朝開國以來,穩固統治兩百餘年的遼東,就這麽丟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熊廷弼都沒有理由、沒有借口、沒有道理這樣做。


    但是他做了。


    我認為,他是為了一口氣。


    當初不聽我的話,現在看你怎麽辦?


    就是這口氣,最後要了他的命。


    率領幾十萬軍民,成功撤退的兩位仁兄終於回京了,明朝政府對他們倆的處理,是相當一視同仁的——撤職查辦。


    無論誰對誰錯,你們把朝廷在遼東的本錢丟得精光,還有臉回來?這個黑鍋你們不背,誰背?


    當然,最後處理結果還是略有不同,熊大人因為脾氣不好,得罪人多,三年後(天啟五年)就被幹掉了。


    相對而言,王大人由於關係硬,人緣好,又多活了七年,崇禎五年才正式注銷戶口。


    對於此事,許多史書都說,王化貞死得該,熊廷弼死得冤。


    前者我同意,後者,我保留意見。


    事實上,直到王化貞逃走後的第三天,努爾哈赤才向廣寧進發,他沒有想到,明軍竟然真的不戰而逃,而且以他的兵力,並不足以占據遼東。


    然而當他到達廣寧,接受孫得功投降之時,才發現,整個遼東,已經沒有敵人。


    因為慷慨的熊蠻子,已把這片廣闊的土地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他。


    白給的東西不能不要,於是在大肆搶掠之後,他率軍向新的目標前進——山海關。


    可是走到半路,他發現自己的算盤打錯了。


    因為熊蠻子交給他的,不是遼東,而是一個空白的遼東。


    為保證不讓敵人搶走一粒糧,熊先生幹得相當徹底,房子燒掉,水井埋掉,百姓撤走,基本上保證了千裏無雞鳴,萬裏無人煙。


    要這麽玩,努爾哈赤先生就不幹了,他辛苦奔波,最終的目的是為了搶東西,您把東西都搬走了,我還去幹嘛?


    而且從廣寧到山海關,幾百裏路空無一人,很多堅固的據點都無人看守,別說搶劫,連打仗的機會都沒有。


    於是,當軍隊行進到一個明軍據點附近時,努爾哈赤決定:無論這些地方有多廣袤,無論這些據點有多重要,都不要了,撤退。


    努爾哈赤離開了這裏,踏上了歸途,但他不會想到,自己已經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因為四年之後,他將再次回到這裏,並為爭奪這個他曾輕易放棄的小地方,失去所有的一切。


    這個他半途折返的地點,叫做寧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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