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1]


    藥名:仙方靈露飲,配方如下:


    優良小米少許,加入木筒蒸煮,木筒底部鏤空,安放金瓶一個,邊煮邊加水,煮好的米汁流入銀瓶,煮到一定時間,換新米再煮,直到銀瓶滿了為止。


    金瓶中的液體,就是靈露,據說有長壽之功效。


    事實證明,靈露確實是有效果的,天啟皇帝服用後,感覺很好,連吃幾天後,卻又不吃了——病情加重,吃不下去。


    其實對此藥物,我也有所了解,按以上配方及製作方法,該靈露還有個更為通俗的稱呼——米湯。


    用米湯,去搶救一個生命垂危,即將歇菜的人,這充分反映了魏公公大無畏的人道主義精神。


    真是蠢到家了。


    皇帝大人喝下了米湯,然後依然頭都不回地朝黃泉路上一路狂奔,拉都拉不住。


    痛定思痛,魏忠賢決定放棄自己的醫學事業,轉向專業行當——陰謀。


    當皇帝將死未死之時,他找到了第一號心腹崔呈秀,問他,大事可行否?


    狡猾透頂的崔呈秀自然知道是什麽大事,於是他立刻做出了反應——沉默。


    魏忠賢再問,崔呈秀再沉默,直到魏大人生氣了,他才發了句話:我怕有人鬧事。


    直到現在,魏忠賢才明白,自己收進來的,都是些膽小怕死的貨,都靠不住,隻能靠自己了。


    他找到客氏,經過仔細商議,決定從宮外找幾個孕婦進宮當宮女,等皇帝走人,就搞個狸貓換太子,說是皇帝的遺腹子。反正宮裏的事是他說了算,他說是,就是,不是也是。


    為萬無一失,他還找到了張皇後,托人告訴她,我找好了孕婦,等到那個誰死了,就生下來直接當你的兒子,接著做皇帝,你掛個名就能當太後,不用受累。


    這是文明的說法,流氓的**自然也有,比如宮裏的事我管,你要不聽話,皇帝死後怎麽樣就不好說了。


    皇後回答:如聽從你的話,必死,不聽你的話,也必死,同樣是死,還不如不聽,死後可以見祖宗在天之靈!


    說完,她就跑去找皇帝,報告此事。


    按常理,這種事情,隻要讓皇帝知道了,是必定完蛋的。


    然而當皇後見到奄奄一息的皇帝,對他說出這件事時,皇帝陛下卻隻說了三個字:我知道。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56]


    魏忠賢並不怕皇後打小報告,在發出威脅之前,他就已經找到了皇帝,本著對社稷人民負責的態度,準備給皇後貢獻一個兒子,以保證後繼有人。


    皇帝非常高興。


    這很正常,皇帝大人智商本不好使,加上病得稀裏糊塗,腦袋也就隻剩一團漿糊了。


    所以魏忠賢相信,自己的目的一定能夠實現。


    但他終究還是犯了一個錯誤,和當年東林黨人一樣的錯誤:低估女人。


    今天的張皇後,就是當年的客氏,且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不但有心眼,而且很有耐心,經過和皇帝長達幾個時辰的長談,她終於讓這個人相信,傳位給弟弟,才是最好的選擇。


    很快,住在信王府裏的朱由檢得到消息,皇帝要召見他。


    在當時的朝廷裏,朱由檢這個名字的意義,就是沒有意義。


    朱由檢,生於萬曆三十八年,自打出生以來,一直悄無聲息,什麽梃擊、紅丸、移宮、三黨、東林黨、六君子,統統沒有關係。


    他一直很低調,從不發表意見,當然,也沒人征求他的意見。


    但他是個明白人,至少他明白,此時此刻召他覲見,是個什麽意思。


    就快斷氣的皇帝哥哥沒有絲毫客套,一見麵就拉住了弟弟的手,說了這樣一句話:


    “來,吾弟當為堯舜。”


    堯舜是什麽人,大家應該知道。


    朱由檢驚呆了,像這種事,多少要開個會,大家探討探討,現在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突然收這麽大份禮,怎麽好意思呢?


    而且他一貫知道,自己的這位哥哥比較遲鈍,沒準是魏忠賢設的圈套,所以,他隨即做出了答複


    “臣死罪!”


    意思是,我不敢答應。


    這一天,是天啟七年(167)八月十一日。


    皇帝已經撐不了多久,他決心,把自己的皇位傳給眼前的這個人,但這一切,眼前的人並不知道,他隻知道,這可能是個圈套,非常危險,絕不能答應。


    兩個人陷入了沉默。


    在這關鍵時刻,一個人從屏風後麵站了出來,打破了僵局,並粉碎了魏忠賢的夢想。


    張皇後對跪在地上的朱由檢說,事情緊急,不可推辭。


    朱由檢頓時明白,這件事情是靠譜的,他馬上答應了。


    八月二十二日,足足玩了七年的木匠朱由校駕崩,年二十三。


    就在那一天,得知噩耗的魏忠賢沒有發喪,他立即封鎖了消息。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56]


    疑惑


    魏忠賢的意圖很明顯,在徹底控製政局前,絕不能出現下一個繼任者。


    但就在那天,他見到了匆匆闖進宮的英國公張維迎:


    “你進宮幹什麽?”


    “皇上駕崩了,你不知道?”


    “誰告訴你的?”


    “皇後。”


    魏忠賢確信,女人是不能得罪的。


    皇帝剛剛駕崩,皇後就發布了遺詔,召集英國公張維迎入宮。


    在朝廷裏,唯一不怕魏忠賢的,也隻有張維迎了,這位仁兄是世襲公爵,無數人來了又走了,他還在那裏。


    張維迎接到的第一個使命,就是迎接信王即位。


    事已至此,魏忠賢明白,沒法再海選了,十七歲的朱由檢,好歹就是他了。


    他隨即見風使舵,派出親信太監前去迎接。


    朱由檢終於進宮了,戰戰兢兢地進來了。


    按照以往程序,要先讀遺詔,然後是勸進三次。


    所謂勸進,就是如果繼任者不願意當皇帝,必須勸他當。


    之所以勸進三次,是因為繼任者必須不願當皇帝,必須勸三次,才當。


    雖然這種禮儀相當無聊,但上千年流傳下來,也就圖個樂吧。


    和無數先輩一樣,朱由檢苦苦推辭了三次,才勉為其難地答應做皇帝。


    接受了群臣的朝拜後,張皇後走到他的麵前,在他的耳邊,對他說出了誠摯的話語:


    “不要吃宮裏的東西(勿食宮中食)!”


    這就是新皇帝上任後,聽到的第一句祝詞。


    他會意地點了點頭。


    事實上,張皇後有點杞人憂天,因為皇帝大人早有準備:他是有備而來的。照某些史料的說法,他登基的時候,隨身帶著幹糧(大餅),就藏在袖子裏。


    天啟七年(167)八月二十四日,朱由檢舉行登基大典,正式即位。


    在登基前,他收到了一份文書,上麵有四個擬好的年號,供他選擇:


    明代每個皇帝,隻有一個年號,就好比開店,得取個好名字,才好往下幹,所以選擇時,必須謙虛謹慎。


    第一個年號是興福,朱由檢說不好;


    第二個是鹹嘉,朱由檢也說不好;


    第三個是乾聖,朱由檢還說不好;


    最後一個是崇禎。


    朱由檢說,就這個吧。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564]


    自168年第一任老板朱元璋開店以來,明朝這家公司已經開了二百五十九年,換過十幾個店名,而崇禎,將是它最後的名字。


    和以往許多皇帝一樣,入宮後的第一個夜晚,崇禎沒有睡著。他點著蠟燭,坐了整整一夜,不是因為興奮,而是恐懼,極度的恐懼。


    因為他很清楚,在這座宮裏,所有的人都是魏忠賢的爪牙,他隨時都可能被人幹掉。


    每個經過他身邊的人,都可能是謀殺者,他不認識任何人,也不了解任何人,在空曠而陰森的宮殿裏,沒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


    於是那天夜裏,他坐在燭火旁,想出了一個辦法,度過這驚險的一夜。


    他攔住了一個經過的太監,對他說:


    “你等一等。”


    太監停住了,崇禎順手取走了對方腰間的劍,說道:


    “好劍,讓我看看。”


    但他並沒有看,而是直接放在了桌上,並當即宣布,獎賞這名太監。


    太監很高興,也很納悶,然後,他聽到了一個讓他更納悶的命令:


    “召集所有的侍衛和太監,到這裏來!”


    當所有人來到宮中的時候,他們看到了豐盛的酒菜,並被告知,為犒勞他們的辛苦,今天晚上就呆在這裏,皇帝請吃飯。


    人多的地方總是安全的。


    第一天度過了,然後是第二天、第三天,崇禎靜靜地等待著,他知道,魏忠賢絕不會放過他。


    但事實上,魏忠賢不想殺掉崇禎,他隻想控製這個人。


    而要控製他,就必須掌握他的弱點。所謂不怕你清正廉潔,就怕你沒有愛好,魏忠賢相信,崇禎是人,隻要是人,就有弱點。


    幾天後,他給皇帝送上了一份厚禮。


    這份禮物是四個女人,確切地說,是四個漂亮的女人。


    男人的弱點,往往是女人,這就是魏忠賢的心得。


    這個理論是比較準確的,但對皇帝,就要打折扣了,畢竟皇帝大人君臨天下,要什麽女人都行,送給他還未必肯要。


    對此,魏忠賢相當醒目,所以他在送進女人的同時,還附送了副產品——**香。


    所謂**香,是香料的一種,據說男人接觸**香後,會**大增,看老母牛都是雙眼皮。就此而言,魏公公是很體貼消費者的,管送還管銷。


    但他萬萬想不到,這套近乎完美的營銷策略,卻毫無市場效果。據內線報告,崇禎壓根就沒動過那幾個女人。


    因為四名女子入宮的那一天,崇禎對她們進行了仔細的搜查,找到了那顆隱藏在腰帶裏的藥丸。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565]


    在許多的史書中,崇禎皇帝應該是這麽個形象:很勤奮,很努力,就是人比較傻,死幹死幹往死了幹,幹死也白幹。


    這是一種為達到不可告人目的,用心險惡的說法,


    真正的崇禎,是這樣的人:敏感、鎮定、冷靜、聰明絕頂。


    其實魏忠賢對崇禎的印象很好。天啟執政時,崇禎對他就很客氣,見麵就喊“廠公”(東廠),稱兄道弟,相當激動,魏忠賢覺得,這個人相當夠意思。


    經過長期觀察,魏忠賢發現,崇禎是不拘小節的人,衣冠不整,不見人,不拉幫結派,完全搞不清狀況。


    這樣的一個人,似乎沒什麽可擔心的。


    然而魏忠賢並不這樣看。


    幾十年混社會的經驗告訴他,越是低調的敵人,就越危險。


    為證實自己的猜想,他決定使用一個方法。


    天啟七年(167)九月初一,魏忠賢突然上書,提出自己年老體弱,希望辭去東廠提督的職務,回家養老。


    皇帝已死,靠山沒了,主動辭職,這樣的機會,真正的敵人是不會放過的。


    就在當天,他得到了回複。


    崇禎親自召見了他,並告訴了他一個秘密。


    他對魏忠賢說,天啟皇帝在臨死前,曾對自己交代遺言:


    要想江山穩固,長治久安,必須信任兩個人,一個是張皇後,另一個,就是魏忠賢。


    崇禎說,這句話,他從來不曾忘記過,所以,魏公公的辭呈,我絕不接受。


    魏忠賢非常感動,他沒有想到,崇禎竟然如此坦誠,如此和善,如此靠譜。


    就在那天,魏忠賢打消了圖謀不軌的念頭,既然這是一個聽招呼的人,就沒有必要撕破臉。


    崇禎沒有撒謊,天啟確實對他說過那句話,他也確實沒有忘記,隻是每當他想起這句話時,都禁不住冷笑。


    天啟認為,崇禎是他的弟弟,一個聽話的弟弟;而崇禎認為,天啟是他的哥哥,一個白癡的哥哥。


    雖然隻比天啟小六歲,但從個性到智商,崇禎都要高出一截,魏忠賢是什麽東西,他是很清楚的。


    而他對魏公公的情感,也是很明確的——幹掉這個死人妖,把他千刀萬剮,掘墳刨屍!


    每當看到這個不知羞恥的太監耀武揚威,魚肉天下的時候,他就會產生極度的厭惡感,沒有治國的能力,沒有艱辛的努力,卻占據了權位,以及無上的榮耀。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566]


    一切應該恢複正常了。


    他不過是皇帝的一條狗,有皇帝罩著,誰也動不了他。


    現在皇帝換人了,沒人再管這條狗,卻依然動不了他。


    因為這條狗,已經變成了狼。


    崇禎很精明,他知道眼前的這個敵人有多麽強大。


    除自己外,他搞定了朝廷裏所有的人,從大臣到侍衛,都是他的爪牙,身邊沒有盟友,沒有親信,沒有人可以信任,他將獨自麵對狼群。


    如果冒然動手,被撕成碎片的,隻有自己。


    所以要對付這個人,必須有點耐心,不用著急,遊戲才剛剛開始。


    目標,最合適的對象


    魏忠賢開始相信,崇禎是他的新朋友。


    於是,天啟七年(167)九月初三,另一個人提出了辭呈。


    這個人是魏忠賢的老搭檔客氏。


    她不能不辭職,因為她的工作是奶媽。


    這份工作相當辛苦,從萬曆年間開始,曆經三朝,從天啟出生一直到結婚、生子,她都是奶媽。


    現在喂奶的對象死了,想當奶媽也沒轍了。


    當然,她不想走,但做做樣子總是要的,更何況魏姘頭已經探過路了,崇禎是不會同意辭職的。


    一天後,她得到了答複——同意。


    這一招徹底打亂了魏忠賢的神經,既然不同意我辭職,為什麽同意客氏呢?


    崇禎的理由很無辜,她是先皇的奶媽,現在先皇死了,我也用不著,應該回去了吧。其實我也不好意思,前任剛死就去趕人,但這是她提出來的,我也沒辦法啊。


    於是在宮裏混了二十多年的客大媽終於走到了終點,她穿著喪服,離開了皇宮,走的時候還燒掉了一些東西:包括天啟皇帝小時候的胎發、手腳指甲等,以示留念。


    魏忠賢身邊最得力的助手走了,這引起了他極大的恐慌,他開始懷疑,崇禎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正逐漸將自己推入深淵。


    還不晚,現在還有反擊的機會。


    但皇帝畢竟是皇帝,能不翻臉就不要翻臉,所以動手之前,必須證實這個判斷。


    第二天(九月初四),司禮監掌印太監王體乾提出辭職。


    這是一道精心設計的題目。


    客氏被趕走,還可能是誤會,畢竟她沒有理由留下來,又是自己提出來的。而王體乾是魏忠賢的死黨,對於這點,魏忠賢知道,崇禎也知道。換句話說,如果崇禎同意,魏忠賢將徹底了解對方的真實意圖。


    那時,他將毫不猶豫地采取行動。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567]


    一天後,他得到了回複——拒絕。


    崇禎當即婉拒了王體乾的辭職申請,表示朝廷重臣,不能夠隨意退休。


    魏忠賢終於再次放心了,很明顯,皇帝並不打算動手。


    這一天是天啟七年(167)九月初七。


    兩個月後,是十一月初七,地點,北直隸河間府阜城縣


    那天深夜,在那間陰森的小屋裏,魏忠賢獨自躺在床上,在寒風中回想著過去,是的,致命的錯誤,就是這個判斷。


    王體乾沒有退休,事實上,這對王太監而言,並非一件好事。


    而剛舒坦下來的魏公公卻驚奇地發現,事情發展變得越發撲朔迷離,九月十五日,皇帝突然下發旨意獎賞太監,而這些太監,大都是閹黨成員。


    他還沒來得及高興,就在第二天,又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都察院副都禦史楊所修上疏彈劾。


    楊所修彈劾的並不是魏忠賢,而是四個人,分別是兵部尚書崔呈秀,太仆寺少卿陳殷,巡撫朱童蒙,工部尚書李養德。


    這四個人的唯一共同點是,都是閹黨,都是骨幹,都很無恥。


    雖然四個人貪汙受賄,無惡不作,把柄滿街都是,楊所修卻分毫沒有提及,事實上,他彈劾的理由相當特別——不孝。


    經楊所修考證,這四個人的父母都去世了,但都未回家守孝,全部“奪情”了,不合孝道。


    這是一個很合理的理由,當年的張居正就被這件事搞得半死不活,拿出來整這四號小魚小蝦,很有意思。


    魏忠賢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因為這四個人都是他的心腹,特別是崔呈秀,是他的頭號死黨,很明顯,矛頭是對著他來的。


    讓人難以理解的是,自從楊漣、左光鬥死後,朝廷就沒人敢罵閹黨,楊所修跟自己並無過節,現在突然跳出來,必定有人主使。


    而敢於主使者,隻有一個人選。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卻讓魏忠賢陷入了更深的疑惑。一天後,皇帝做出了批複,痛斥楊所修,說他是“率性輕詆”,意思是隨便亂罵人,


    經過仔細觀察,魏忠賢發現,楊所修上疏很可能並非皇帝指使,而從皇帝的表現來看,似乎事前也不知道,總之,這隻是個偶發事件。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568]


    但當事人還是比較機靈的,彈劾當天,崔呈秀等人就提出了辭職,表示自己確實違反規定,崇禎安慰一番後,同意幾人回家,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堅決留下了一個人——崔呈秀。


    事情解決了,幾天後,另一個人卻讓這件事變得更為詭異。


    九月二十四日,國子監副校長朱三俊突然發難,彈劾自己的學生,國子監監生陸萬齡。


    這位陸萬齡,之前曾介紹過,是國子監的知名人物,什麽在國子監裏建生祠,魏忠賢應該與孔子並列之類的屁話,都是他說的,連校長都被他氣走了。


    被彈劾並不是怪事,奇怪的是,彈劾剛送上去,就批了,皇帝命令,立即逮捕審問。


    魏忠賢得到消息極為驚恐,畢竟陸萬齡算是他的粉絲,但他到底是老江湖,當即進宮,對皇帝表示,陸萬齡是個敗類,應該依法處理。


    皇帝對魏忠賢的態度非常滿意,誇獎了他兩句,表示此事到此為止。


    處理完此事後,魏忠賢拖著一身的疲憊回到了家,但他並不知道,這隻是個開頭。


    第二天(九月二十五日),他又得知了另一個消息——一個好消息。


    他的鐵杆,江西巡撫楊邦憲向皇帝上書,誇獎魏忠賢,並且殷切期望,能為魏公公再修座祠堂。


    魏忠賢都快崩潰了,這是什麽時候,老子都快完蛋了,這幫孫子還在拍馬屁,他立即向皇帝上書,說修生祠是不對的,自己是反對的,希望一律停止。


    皇帝的態度出乎意料。崇禎表示,如果沒修的,就不修了,但已經批準的,不修也不好,還是接著修吧,沒事。


    魏忠賢並不幼稚,他很清楚,這不過是皇帝的權宜之計,故作姿態而已。


    但接下來皇帝的一係列行動,卻讓他開始懷疑自己的看法。


    幾天後,崇禎下令,賜給魏忠賢的侄子魏良卿免死鐵券。


    免死鐵券這件東西,之前我是介紹過的,用法很簡單,不管犯了多大的罪,統統地免死,但有一點我忘了講,有一種罪狀,這張鐵券是不能免的——謀逆。


    沒等魏忠賢上門感謝,崇禎又下令了,從九月底一直下令到十月初,半個多月裏,封賞了無數人,不是升官,就是封蔭職(給兒子的),受賞者全部都是閹黨,從魏忠賢到崔呈秀,連已經死掉的老閹黨魏廣微都沒放過,人死了就追認,升到太師職務才罷手。


    魏忠賢終於放棄了最後的警惕,他確信,崇禎是一個好人。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569]


    經過一個多月的考察,魏忠賢判定,崇禎不喜歡自己,也無法控製,但作為一個成熟的政治家,隻要自己老老實實不礙事,不擋路,崇禎沒必要跟自己玩命。


    這個推理比較合理,卻不正確。如魏忠賢之前所料,崇禎是有弱點的,他確實有一樣十分渴求的東西,不是女人,而是權力。


    要獲得至高無上的權力,成為君臨天下的皇帝,必須除掉魏忠賢。


    青蛙遇到熱水,會很快地跳出去,所以煮熟它的最好方法,是用溫水。


    楊所修的彈劾,以及國子監副校長的彈劾,並不是他安排的,在他的劇本裏,隻有封賞、安慰,和時有時無的壓力。他的目的是製造迷霧,徹底混亂敵人的神經。


    經過一個多月的你來我往,緊張局勢終於緩和下來,至少看上去如此。


    在這片寂靜中,崇禎準備著進攻。


    幾天後,寂靜被打破了,打破它的人不是崇禎。


    吏科給事中陳爾翼突然上疏,大罵楊所修,公然為崔呈秀辯護,而且還上綱上線,說這是東林餘黨幹的,希望皇帝嚴查。


    和楊所修的那封上疏一樣,此時上疏者,必定有幕後黑手的指使。


    和上次一樣,敢於主使者,隻有一個人選——魏忠賢。


    也和上次一樣,真正的主使者,並不是魏忠賢。


    楊所修上疏攻擊的時候,崇禎很驚訝,陳爾翼上疏反擊的時候,魏忠賢也很驚訝,因為他事先並不知道。


    作為一個政治新手,崇禎表現出了極強的政治天賦,幾十年的老江湖魏公公被他耍得團團轉。但他並不知道,在這場遊戲中,被耍的人,還包括他自己。


    看上去事情是這樣的:楊所修在崇禎的指使下,借攻擊崔呈秀來彈劾魏忠賢,而陳爾翼受魏忠賢的指派,為崔呈秀辯護發動反擊。


    然而事情的真相,遠比想象中複雜得多:


    楊所修和陳爾翼上疏開戰,確實是有幕後黑手的,但既不是魏忠賢,也不是崇禎。


    楊所修的指使者,叫陳爾翼,而陳爾翼的指使者,叫楊所修。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570]


    如果你不明白,我們可以從頭解釋一下這個複雜的圈套:


    詭計是這樣開始的,有一天,右副都禦史楊所修經過對時局的分析,做出了一個肯定的判斷:崇禎必定會除掉閹黨。


    看透了崇禎的偽裝後,他決定早做打算。順便說一句,他並不是東林黨,而是閹黨,但並非骨幹。


    為及早解脫自己,他找到了當年的同事,吏科給事中陳爾翼。


    兩人商議的結果是,由楊所修出麵,彈劾崔呈秀。


    這是條極端狡詐的計謀,是人類智商極致的體現:


    彈劾崔呈秀,可以給崇禎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認定自己不是閹黨,即使將來秋後算帳,也絕輪不到自己頭上。


    但既然認定崇禎要除掉閹黨,要提前立功,為什麽不幹脆彈劾魏忠賢呢?


    原因很簡單,如果崇禎未必能幹得過魏忠賢,到時回頭清算,自己也跑不了,而且魏忠賢畢竟是閹黨首領,如果首領倒掉,就會全部清盤,徹查閹黨,必定會搞到自己頭上。


    崔呈秀是閹黨的重要人物,攻擊他,可以贏得崇禎的信任,也不會得罪魏忠賢,還能把閹黨以往的所有黑鍋都讓他背上,精彩,真精彩。


    為了大家,崔先生,你就背了吧。


    這個近乎完美的計劃,幾乎得到了一個近乎完美的結局。


    幾乎得到,就是沒有得到。


    因為計劃的進行過程中,出現了紕漏:他們忽略了一個人——崔呈秀。


    楊所修、陳爾翼千算萬算,卻算漏了崔呈秀本人,能成為閹黨的頭號人物,崔大人絕非善類,這把戲能騙過魏忠賢,卻騙不了崔呈秀。


    彈劾發生的當天,他就看穿了這個詭計,他意識到,大禍即將臨頭。


    但他隻用了幾天時間,就十分從容地解決了這個問題。


    他派人找到了楊所修,大罵了對方一頓,最後說,如果你不盡快了結此事,就派人查你。


    大家同坐一條船,誰的屁股都不幹淨,敢玩陰的,大家就一起完蛋!


    這句話相當有效,楊所修當即表示,願意再次上疏,為崔呈秀辯解。


    問題是,他已經罵過了,再上疏辯護,實在有點婊子的感覺,所以,這個當婊子的任務,就交給了陳爾翼。


    問題是,原先把崔呈秀推出來,就是讓他背鍋的,現在把他拉出來,就必須填個人進去,楊所修不行,魏忠賢不行,崇禎更不行,實在很難辦。


    但陳爾翼不愧是老牌給事中,活人找不到,找到了死人。


    他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了所謂“東林餘孽”的身上,如此一來,楊所修是無知的,崔呈秀是無辜的,世界又和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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