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突如其來的冬雨過後,陽光衝開雲層普照大地,漫山雲霧緩緩消弭,蒼茫嶙峋的太金山巍然屹立清澈如洗。


    山腰密林深處,灰瓦黃牆的道觀若隱若現,巨樹環繞中的道觀牆體斑駁,朱漆剝離的大門緊閉,成群的山雀在樹梢間穿梭啼鳴。.


    後院小屋外,一名年約十八身穿藍色道袍的年輕道士蹲在炭爐前,左手拿著本線裝書專心閱讀,右手的長柄竹殼扇悠然煽動。


    炭火燃燒旺盛,炭爐上的細嘴瓦罐開始冒出嗞嗞蒸汽,濃鬱的藥香味四下飄散。


    屋內也生起一盆炭火,躺在矮榻上的吳銘高燒已退,浮腫的麵容基本恢複原樣,折斷的左臂已被三塊小鬆木板固定好,暖和的棉被下,赤條條的腰腹間纏上幹淨紗布,傷痕累累的雙腿和腳丫子塗滿了青色藥膏。


    昏睡三天三夜的吳銘悠悠醒來,可怎麽努力也睜不開眼睛,在漫長的一個接一個的噩夢裏,後世今生的點點滴滴,如同影像般在他腦海裏反反複複,令他痛不欲生呻吟不止。


    繁雜的夢境中,老宋腦袋被打破騰起一片血霧的恐怖畫麵反複出現,其次是張先生帶著黑框眼鏡的那張笑臉,還有推開一具具無頭屍體爬出深坑時的極度恐懼。


    屋外腳步聲響起,身穿深灰道袍體型消瘦的老道士來到門外,年輕道士連忙放下書本和扇子,起身恭敬肅立。


    老道士看一眼屋內躺在矮榻上的吳銘,目光轉向炭爐上藥香四溢的瓦罐,輕捋半尺長的花白胡子微微點頭:“今天病人症狀如何?”


    “回師叔,病人已能咽下藥粥,頭上和身子已經消腫,兩便通暢高熱漸退,傷口開始愈合,就是還沒睜眼睛。”年輕道士眉清目秀,聲音平和不疾不徐。


    “嗯。”


    相貌清臒的老道士進入室內,彎腰檢查一遍吳銘的傷勢,解下吳銘腦袋上的發黃紗布,順手擦拭右額殘留的藥膏,端詳片刻滿意地點點頭:“頭上的傷口不用包了,這人體質好,估計調養一段就能痊愈。明天調整一下方子,每天扶他走動走動。”


    “是!”


    老道士走後,年輕道士用瓷碗將湯藥端進來,留待片刻小心用勺子給吳銘喂藥,由始至終小心翼翼一絲不苟。


    “謝謝……”


    剛放下碗的年輕道士聞言轉過身,細細端詳睜開眼睛滿臉感激的吳銘:“終於醒了,醒了就好。”


    吳銘在年輕道士幫助下呲牙咧嘴地坐起來,靠在床頭深吸口氣:“是你救了我吧?記得我爬出深坑時迷迷糊糊的,眼睛睜不開,看不清背我的人是誰,後來什麽都不知道了。”


    年輕道士微微一笑,搬來個竹凳坐在塌前,順手給火盆加上幾節木炭:“那天我下山采買,經過太平山坳時,看到你從大樹根下爬出來,當時你挺嚇人的,全身是血,腦袋腫得看不出模樣,沒多想就把你背回來了。別客氣,師叔常帶我下山給周邊香客和鄉親們治病,救苦救難是我們修道者的本分。”


    “這是哪裏?師傅怎麽稱呼?”吳銘客氣地問道。


    “這裏是我師叔清修的太金山祈真觀,我姓孫,名承宗。我師叔道號秉真,是龍虎山祖庭執事,四年前家師飛升之後,師叔受祖庭天師之命修葺祈真觀,懸壺濟世弘揚道義。”


    年輕道士慢條斯理地回答,隨後和藹詢問:“居士高姓大名?聽你口音像是本地人吧?”


    吳銘猶豫一下:“我叫吳銘,煌固鎮吳家村人,被人誣陷通匪關到縣城大牢裏,共產黨赤衛隊打進縣城,把我放出來,稀裏糊塗和一群人逃命……然後,就到這了。”


    年輕道士和氣地注視著吳銘的眼睛:“原來這樣!昨天我下山進城采買,看到街市口稅所門前那排柱子上掛著一溜人頭,告示欄上還貼著布告,說是赤匪暴亂劫獄,死了不少人,城裏官兵四處巡查人心惶惶,縣衙和幾家大戶都被燒了,原來真是這麽回事。”


    吳銘對此毫無辦法,知道年輕道士對自己的話不全信,考慮片刻擔憂地問道:“我會連累你們嗎?”


    “這倒沒關係,我們正一教道法遠揚,整個江西乃至大江南北,上至名流顯貴,下至三教九流,都不會為難我們,周邊各縣鎮不少富紳官宦,都是我們龍虎山祖庭的記名弟子,定不會到祈真觀來為難你,你放心住下養傷吧。”


    年輕道士說完站起來,叮囑幾句告別而去,來到中殿藏經室門口低聲通報,進門後恭恭敬敬地向秉真道人施禮:“師叔,後院的居士醒來了,他自稱姓吳,叫吳銘,是東麵煌固鎮吳家村人,說是跟一群人從城裏大牢逃出來的。”


    秉真道人停下筆:“這麽說就對了,否則無法解釋太平山坳上那十幾具無頭屍體,由此看來,此人還算誠實。”


    “師叔,要不要去吳家村一趟?”年輕道士很細心。


    秉真道人望向窗外的天色:“時辰不早了,不急於一時,雖然已有段時日沒去吳家村行走,但對此人還有點印象,隻是不知為何他會有此遭遇,記得此人性情木訥,沉默寡言,但對他母親和村中長輩很孝順,不是邪惡之人。對了,昨天你師弟說他退熱前,說了不少聽不懂的胡話,似乎還說官話?”


    年輕道士點點頭:“是,昨晚他又說了,含含糊糊聽不真切,但能分辨出本地話中夾雜的官話,想來想去真弄不清楚。”


    秉真道長思考片刻微微搖頭:“順其自然吧,也不用刻意去探究,他已經醒來,早晚會弄清楚的。晚上你給他換藥之後,抓出五天的藥,交代你師弟照顧他,明天一早,你跟我一起下山,先到煌固鎮去看幾個病人,完了順便走一趟吳家村吧。”


    “是。”年輕道士猶豫地問道:“師叔,吳居士不會是共黨分子吧?”


    “說不準,一切都要等到弄清楚再說,如今正逢亂世魚龍混雜,戰火四起山河變色,奸惡橫行民不聊生,這天下越來越不太平了……”


    次日清晨,早早醒來的吳銘掙紮著下床,承宗道士領著個十二歲左右的小道童,端著一碗熱乎乎的藥粥進來。


    承宗放下碗上前扶起吳銘,領他去了一趟茅房,再到院中水池旁洗擦一番,回房服侍吳銘喝下藥粥,耐心地叮囑小道童一番,隨後一同向吳銘告歉離去。


    昨夜半夜裏下了一陣雨,此刻漫山遍野籠罩在茵茵嫋嫋的薄霧之中,道觀外百鳥吟唱公雞啼鳴,吳銘在床上呆得不是滋味,慢慢坐起來打量片刻,披上件洗得發白的道袍,把腳伸進棉鞋,撫著疼痛的手臂一步步緩慢走出小屋。


    “給。”


    小道童清脆的聲音響起,一根用樹枝削成的拐杖送到吳銘手中:“師兄吩咐我,早晚陪居士四下走走,能舒筋通絡。”


    吳銘對一臉稚氣的小道童笑道:“謝謝!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承元。”


    小道童很懂事,輕輕攙扶吳銘走進院子。


    “你的袖子和褲腿怎麽都是濕的?出去了?”吳銘的觀察很仔細。


    小道童低頭看一眼自己濕漉漉的褲腿,抬起頭笑著回答:“卯初我就起床了,跟師兄一起練功半個時辰,然後把羊趕上山,再割一背簍草回來,衣褲難免要粘上露水。”


    吳銘琢磨好一會,才弄明白“卯初”就是淩晨五點剛過,心裏頗為佩服:“你每天都這樣?”


    小道童搓著凍紅的小手回答:“也不是,碰到下雨天的話就不用放羊,等會我還得給前殿三真上香添油,完了做功課,完了給你煎藥,然後做飯。”


    吳銘滿懷謝意地點點頭,舉目四顧邊走邊問:“承元師傅,你們這觀裏住著多少人?”


    小道童聽吳銘稱呼自己為師傅,樂得咯咯笑:“就我和師父、師兄三人,原來還有兩個大師兄的,滿十八歲都下山遊曆去了。”


    “來燒香的人多嗎?”吳銘又問。


    承元收起笑容失落地搖搖頭:“聽師兄說前幾年香客很多,這兩年少了,師兄說眼下世道亂,山下村鎮裏很多人家都吃不飽飯,通常是節日才來祈福還願。”


    吳銘頗為傷感:“是啊!這世道確實亂,都不容易啊!承元師傅,你老家在哪裏?”


    承元愣了片刻,神色一黯低下腦袋,頭頂的兩個發髻有點淩亂:“不知道,從小就跟隨師父,原來在龍虎山,後來才到這裏。”


    “呃?哦,對不起啊!”吳銘誠懇致歉。


    承元抬起頭,臉上已經現出少見的傲氣:“承宗師兄和我一樣,也是撿回來的,我承宗師兄可聰明了,他五歲就能背《道德經》,六歲開始學《百草經》,滿七歲就跟隨仙逝的師伯練功,平時還能為師父抄經13看網信,這幾年在祈真觀,都是承宗師兄教我讀書練功的,還給我講很多很多山外的新鮮事,承宗師兄坐過大輪船,年初還有幸跟隨師父師伯們到鎮江、杭州弘道會友,見識可大了,師傅說等我長大了,也能出去遊曆。”


    吳銘聽罷不由自主停下腳步,望著滿臉憧憬的小承元低聲鼓勵:“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承元,你很聰明,今後一定有大出息。”


    “真的嗎?”承元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看著吳銘。


    “真的,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就沒你聰明,沒學過武功,說話結結巴巴的,連做飯都不會。”吳銘第一次露出笑容,似乎回憶到無憂無慮的童年時代。


    承元開心地笑了,紅彤彤的臉蛋煞是可愛,傻笑一會像是意識到什麽,扔下一句“我去忙了”轉過身跑向中殿,沒跑幾步突然停下,轉過身對吳銘大聲說道:“你,你像大哥哥!”


    吳銘撐著拐笑問:“真的?”


    小承元興衝衝扭頭就跑,一溜煙消失在中殿後門裏。吳銘忍住笑意,站了很久才搖搖頭繼續散步。


    暖陽衝破迷霧普照大地,遊走一圈滿頭是汗的吳銘來到水池邊,放下拐杖坐在石板上,仰望藍藍的天空和遊蕩的白雲,心中頓時湧起陣陣惆悵。


    良久,吳銘長歎一聲,用袖子擦去臉上的汗跡,輕輕俯下身想掬水洗臉,指尖接近水麵時,浮蕩在幽幽清水中的陌生臉龐,令吳銘全身僵硬心緒大亂。


    倒影的這張臉……怎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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