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倒商團!”


    “擁護革命政府!”


    “殺死陳廉伯,打倒帝國主義!”


    ……


    公元一九二四年十月十日下午兩點,數以千計的人群手舉標語高喊口號,從第一公園集會場湧向商鋪雲集的吉祥路,浩浩蕩蕩湧開進繁華的惠福東路。此起彼伏的震天口號響徹廣州城的上空,越來越多的市民加入洶湧向前的遊行隊伍,成千上萬長期飽受欺壓的人們終於拋開了一切顧慮和得失,勇敢地匯聚在一起盡情宣泄長久壓抑的滿腔怒火。


    隊伍通過街心進入太平路口之際,上千名荷槍實彈裝束雜亂的商團軍殺氣騰騰迎麵而來,數百隻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來不及反應的遊行隊伍轟然開火,一陣震耳欲聾的槍聲掩蓋了喧天的口號聲,騰起的一片硝煙在狹窄的街道上驟然升騰隨風翻卷。遊行的隊伍終於驚恐地四處逃散,哭號聲激起商團軍更為血腥的砍殺與槍擊,中槍者仍在掙紮的身軀成了屠殺的最好靶子,來不及逃走的遊行青壯在大刀槍托的重擊下接連斃命,殺紅眼的商團軍成群結隊奮起追擊,後續跟上的劊子手在一個個徒勞掙紮的腦袋上輕鬆補槍。一個農民自衛隊首領身中四槍仍然拚命掙紮,換來商團軍一陣暴雨般的拳打腳踢,就在他頑強地爬起來時,一把鋒利的大刀呼嘯而下,將這位自衛隊首領的脖子幾乎斬成兩段。


    另一名被商團軍追上的廣州工會代表頭麵人物更為淒涼,中彈倒地後立刻被四名黑衣大漢拖到街心剖腹割腸,這一慘無人道的虐殺竟然引來上百人的圍觀,失去人性的眾多施暴者圍著仍在抽搐的屍體品頭論足高聲狂笑,不知何人搬來一個鐵皮桶的煤油對著尚未死絕的軀體當頭澆下,“呼”的一聲大火騰空而起,頃刻間濃煙滾滾焦糊氣味四下飄溢,烈火中的軀體在高溫中痙攣收縮無序扭動,最後竟然詭異地翻轉半圈緩緩豎起形成坐姿,引發屠殺者的陣陣歡呼和驚訝的怪叫……


    十月十五日淩晨一點,壓抑了數天的被害者聯盟吹響反攻的號角,數以千計的黃埔軍校師生終於在孫中山先生憤怒的吼聲中衝向廣州城,在駐穗革命軍的支援下與死傷慘重的農民自衛隊和工團武裝一起,向暴虐的商團軍發起猛烈攻擊。


    西關,廣州城曆史悠久的商業繁華地區,數百年來當地居民為了防止土匪的襲擊,在沿街的每一個街口都設置了一道道鐵柵欄和堅固的木欄閘子,一遇險情就迅速關閉,形成一道道堡壘式屏障。如今,數千潰敗的商團軍從四麵八方湧進這一區域,憑借堅固的障礙負隅頑抗。商團軍利用堅固的柵欄和熟悉的地形巧妙布置火力,從櫛比鱗次的樓房窗戶、陽台、牌樓石柱等高低火力配置點予以進攻方極大的殺傷,戰鬥至此進入了白熱化。


    麵對商團軍如此凶悍的阻擊,武器落後的黃埔學生軍一籌莫展,眼看黃埔生接連倒地,親臨戰場的蔣介石勃然大怒,在一陣陣“極有可能遭致比鄰的英法兩國的幹涉和製裁”、“火燒民居難以向世人交代”等等勸告聲中力排眾議,一句“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的學生送死”怒吼之後果斷命令:燒!


    一桶桶煤油灑向一座座柵欄和木質房屋,一聲巨響過後,整個西關頓成一片火海,熊熊的大火卷起濃烈煙霧瞬間淹沒了商團軍陣地,一條條巨大的火舌將負隅頑抗的商團軍燒得魂飛魄散,如著火的耗子般跳出掩體和房屋到處亂撞,學生軍見狀奮起追擊一舉攻占西關,存在了多年有英帝國主義在身後撐腰的商團軍至此灰飛煙滅……


    廣州天字碼頭,數十名潰散的商團軍絡繹逃到此處也沒能躲過光著腳板的農民軍的追擊,絕大多數被砍刀和梭鏢消滅在碼頭上,剩下幾個早就不知抵抗的潰兵跪在堅硬的地上磕頭求饒,少數成功搶得小船的潰兵也在警察部隊的槍口下先後葬身水底,隻有一條小船仍然搖搖晃晃企圖離開碼頭滑向江心。


    “拋繩拉住佢……”


    “呼——”


    纜繩劃出四米多距離準確地套緊逃匿船頭上的係繩木樁,兩個精壯的農民軍歡呼一聲扔下各自手中的梭鏢和鋤頭,與中年漁民一起齊心合力,三兩下就將逃離碼頭的漁船拉回岸邊。漁船上的潰兵小頭目萬念俱灰,咬咬牙拔出腰間的駁殼槍,尚未來得及射擊就被岸上一名眼明手快的警察一槍打爆腦袋,“咚”的一聲栽進水裏徑直沉入江底。


    “李隊長好槍法……”中年漁民抄起地上的竹篙鉤住靠岸漁船,吩咐三個同伴將船上癱倒的潰兵拖上碼頭,突然看到搖晃的漁船左舷有個沉沉浮浮的腦袋,順手就一竹篙狠狠敲下,嘴裏憤怒地罵道:“吊你老母,闔家產我睇你跑到邊嘀!年紀輕輕哽嘸人性……”


    兩竹篙下去,眼看被重擊的長發腦袋徐徐沉下江麵,中年漁民想了想上前兩步猛然彎下腰,堪堪揪住快要下沉的腦袋長發低吼一聲,“嘩啦啦”一把揪出水麵,將這個**上身隻穿著一條破破爛爛齊膝係帶褲的“潰兵”扔到地上:“細六,呢道迥有一個,拖過去同咯邊幾個一齊祭刀!”


    “好嘢!”


    年輕的農民上前一把抓起昏迷不醒的長發青年的右腳踝,“索索”幾下拖到那幾個跪成一排的潰兵旁邊,絲毫不管地上尖硬碎石成片劃傷長發青年**的身體和慘白的麵頰,鬆開手順勢一腳狠狠踏在長發青年的腹部。長發青年受此重擊猛然噴出一肚子水,痛苦地蜷曲著身子似乎想大聲呼喊,可接下來劇烈的咳嗽讓他的一切努力化為泡影。年輕農民尚不解恨踢出,將長發青年踢得橫拋兩米再次背過氣去。


    “嗨——嚓——咚——”


    一個頭顱在鋒利鍘刀揮過之後飛出老遠,咕嚕嚕幾下滾到凹處的淺水潭裏,失去腦袋的脖腔“嗖嗖”地冒出幾道血箭射出數米,抽搐的身軀在劇烈的抖動幾下之後斜斜倒下,旁觀的十幾位農民軍和三位警察高聲叫好。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一個個腦袋接連被砍下,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和大小便失禁的臭味,觀看的人們仍在興致盎然地有說有笑。


    第八個腦袋被砍下之後,所有的目光全都轉向排在最後的長發青年,隻見他臉上和脖子上濺滿鮮血,長發被叫做細六的青年緊緊抓住,以防他驚恐之下軟癱地上,影響下刀的效果。


    行刑的農民自衛隊隊長看到這個臉上滿是劃痕和塵土的長發青年五官端正鼻子直挺,也算得上是個英俊後生,雖然在恐懼之下蒼白的嘴唇不住發抖,但他眼中露出的強烈求生yu望和交替出現的絕望悲苦之色,仍讓連砍八個腦袋的自衛隊長心中生出一絲不忍。


    自衛隊長微微一歎,邁著堅定的步子走到跪著的長發青年側背緩緩舉起一米多長的鋒利鍘刀。


    “為啥子,發生啥子事情咯?我的老天爺嘞”一直掙紮著說話卻無法如願的長發青年終於發出第一聲蕩人心魄的呐喊,接著撲倒在地劇烈地嘔吐起來。


    “刀下留人!此人一口川音,不是商團軍,由他去吧。”川籍警察小隊長於心不忍,喝住了行刑的自衛隊長,大家猶豫了一下很快離去,任由長發青年自生自滅。收屍隊很快趕來,將一個個屍體扛上木板車拉出城東……


    廣州城仁濟路是條古老的街道,兩旁幾乎全是嶺南風格的兩層民居,青磚灰瓦櫛比鱗次,看似參差不齊的延綿民居自有一種恬靜幽雅的韻味。


    仁濟路潮興街芩家大院的西廂房裏充斥著濃鬱的草藥味,蓄著五寸長三縷長須的中年人坐在床前給神誌迷糊的長發年輕患者喂藥。中年人身穿一件發白的藍色長衫,臉型消瘦臉色蒼白,修長的眉毛不濃不淡,一雙古井無波般的眼睛此時透出幾許憐憫,渾身上下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私塾學究的味道。


    “先生,我那兄弟醒過來沒有?”一位中等身材長相憨厚的年輕人悄悄走到中年人身旁,看著床上的頗感擔憂。


    中年人喂完最後兩勺湯藥,把碗放到一旁的黑漆小桌上:“估計死不了……冬子,你到街口的梁記粥店買碗肉粥回來,記住,不要放薑蔥和胡椒麵。”


    “記住了!”冬子爽快地應了一聲大步離去。


    “慢著!”中年人從長衫裏麵掏出兩個銀毫遞過去:“拿著吧,你剛進民政局薪水也不高,這幾天為了救這家夥你也花費不少了。”


    冬子裂開厚嘴唇笑道:“沒事先生,我還有錢,再說了,一個毫子能買兩碗肉粥,不貴。走了啊,馬上就回來。”


    中年人看著純樸的冬子走向院門的背影微微歎了口氣,對這個沒爹沒娘的江西小夥子深有好感。三天前的傍晚,中年人出攤回來一進院子嚇了一跳,住他隔壁的冬子滿頭大汗地哀求他給自己用板車弄回來的年輕人看看病,不願意多管閑事的中年人拗勉強走進這間狹小的屋子,給躺在床上高燒不止的長發青年把脈,隨後寫了個方子留給冬子自己去抓藥,順口問了一句躺著的人是誰哪來的?


    誰知憨厚的冬子竟說自己也不認識,說是和同事們把這家夥拉出東門外野地埋葬的時候,這看似死去多時的家夥竟然活了過來,見多不怪的同事們都說是回光返照勸冬子埋掉去逑,可善良的冬子堅持說此人沒死不能埋,否則會遭報應。所有人看笑話似的收工離去,留下冬子一個拉著板車又將要死不活的人拉回城裏,回到城裏冬子想來想去不知把人放到哪裏才合適,思想鬥爭片刻最後拉回自己的租房裏,於是就有了後麵的事情。


    中年人再次將目光轉向床上的病人,細細觀察他的五官相貌和身形骨骼頗為滿意,內心深處似乎生出絲絲難以名狀的親切感,心想要不是此人麵容清秀骨骼清奇,自己也不會為他花這麽大力氣。


    冬子端著一個粗糙的大海碗走到桌旁小心放下:“粥店老梁人不錯,知道是病人隻收了我一個毫子就打上三碗香噴噴的雞粥,全在這大碗裏了,等會不燙了我來喂他吧。”


    中年人點點頭和聲問道:“冬子,你們那收屍隊今天又埋了多少人?”


    “二十七個,其中四個是被大元帥衛隊開槍打死的,聽說那四個人竟然摸到大元帥府院牆裏麵,身上掛滿了手榴彈,幸好被大元帥的衛隊及時發現,那四個人剛掏槍就被打成蜂窩了。”冬子興奮地說道。


    中年人輕捋長須微微點頭:“看樣子商團軍裏還有那麽些人不死心啊……冬子,你以後出入得更加注意,別讓那些喪心病狂的人當成靶子了。”


    “明白,我們挺安全,收屍的時候總有警察或者黃埔憲兵在一旁照應,沒事的……咦?先生快看,他醒了!”冬子收起毛巾興奮地在床頭蹲下,一雙眼睛露出灼熱的光芒,似乎是看著自己親兄弟一樣。


    安毅努力睜開眼睛,可眼前的一切迷迷糊糊朦朧不清,腦子時而清晰時而迷糊,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一樣,夢見自己在地痞流氓的威逼下從成都繁華鬧市的九眼橋跳下漲水的府南河,來來往往的人群竟然遠遠離開裝作沒看見……夢見自己的戀人楚兒在那幾個地痞流氓的獰笑中毅然跳下冰冷的水裏,耳畔似乎還回響著岸上圍觀人群的驚呼和110警車刺耳的警笛聲……他還夢見自己死去不久的老爸竟然說自己是他在醫院門口撿來的……夢見自己在職業技術學院讀書時的班主任和廠子裏那位不苟言笑對自己關懷備至的車間主任李叔,還夢見迪吧炫目的燈光和女友誘人的親吻……最後夢境中是江邊碼頭那一個個沒有腦袋的屍體,那激射的血箭和寒光閃閃的大刀,交替出現許多不認識的麵孔……


    “謝天謝地!你終於醒過來了,三天三夜昏迷不醒,淨說我們聽不清的胡話,先生說隻要你能在這一兩天醒來就死不了……先生你看,他睜眼了。”冬子興奮地說道。


    安毅微微閉上眼再次睜開,強忍遍體的酸痛逐一打量眼前陌生的中年人和年輕人:“我這是在哪兒啊……”


    “在我房裏……呃……這裏是仁濟路潮興街芩家大院,我那天碰到是你很嚇人,縮成一團沒氣了,以為你死了呢。”冬子連忙解釋。


    中年人溫和地問道:“年輕人,你的身子骨不錯,這麽重的病隻用三天湯藥就能恢複到這模樣,很難得。對了,聽你的夢話裏時而川音時而官話,能告訴我你是哪人嗎?怎麽會流落到嶺南來的?”


    安毅搖搖頭:“我不知道怎麽來的……我隻知道自己是四川人,具體哪裏不知道,因為……因為前段時間我老爸臨死前告訴我,他是從一家醫院門口的垃圾桶旁將我撿回來養大的……”


    看到大顆大顆的淚水從安毅眼中湧出,冬子連忙用毛巾給他擦拭,中年人歎了口氣低聲安慰起來:“別難過,你剛剛醒來身子虛弱,好好靜養幾天再說吧。這位小夥子姓羅叫冬子,是他從死人堆裏用板車把你拉回來的。我姓勞,和冬子一樣都是江西人,沒什麽本事,靠擺攤算命賴以糊口,就住在隔壁,這幾天不太平,我那小攤也擺不成正好有時間侍候你,哈哈!小夥子,同是天涯淪落人,你就安心住下吧,有什麽事就叫我一聲,好了你歇息吧。”


    中年人伸出修長的手輕輕拍了拍安毅的手背,站起來轉身離去,冬子連忙站起送出門口。安毅痛苦地閉上眼睛,腦子裏反複思考著幾個詞:商團軍、粵軍、黃埔學生軍……


    這時,門外的對話隱隱傳來:“冬子,明天你到舊貨攤幫姓安的小子買一身衣服,給,這是一個大洋。”


    “不不!先生這幾天為了我那兄弟破費不少了,又不能出攤沒有收入,這錢我不能要!再說我已經弄到兩套體麵的衣服了,一套長衫一套短裝,我已經洗幹淨送到街口四姨的店裏托她幫補補了。”


    “你小子還挺細心的嘛,哈哈!你說的那兩套衣服不會是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吧?”


    “先生真厲害,一說就中,嘿嘿!是從死人身上剝下的,成色不錯還是大號的,我那兄弟比我高半個頭,肯定合適,要不是那兩套衣服上有幾個槍眼,我就不用麻煩四姨給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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