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毅走進“泰昌”商行上班的第一天上午,所有人都覺得眼前一亮,沒想到昨天還是乞丐打扮的小夥子,今天穿上一身深藍色青年裝之後如此瀟灑挺拔,最有意思的是他的發型,與時下流行的款式大不一樣,發腳修剪得整整齊齊,原本蓋過眼眉的長發也削短了一半,參差不齊卻又自然柔順,渾身上下洋溢出的清新與活力把店中僅有的兩個年輕女職員都看呆了。


    嚴苛的陳掌櫃心裏很不滿意,但又挑不出什麽毛病,這新來的家夥除了仍穿著那雙黃色塑膠涼鞋之外,衣服質地差點卻也清爽整齊,雖然剪了個從未見過讓人看不順眼的發型,但滿頭長發確實剪短了。陳掌櫃看來看去心中有氣,故意讓安毅站在自己的辦公桌麵前苦等二十分鍾之久,這才放下報紙端起茶杯,愜意地品嚐一口打起了官腔:“你,先到後院的倉庫去幹一段,若是水生的貨車接貨送貨缺人手搬運你就頂上,平時沒事就修理四號倉裏的舊機器,實在沒本事修好就填表造冊,由我再想辦法聯係供貨洋行處理。”


    “明白了。”


    “走吧,留在這等我請你喝早茶啊?”


    “那我到後院去了。”


    安毅獨自穿過店堂側門走進後院,看到會計九叔笑眯眯望著自己連忙上前問好,九叔從頭到腳細細打量安毅一番,滿意地點點頭:“不錯,知道省錢,好、好!果然是一表人材,把我們廣東靚仔汪季新都比下去了,哈哈!”


    “九叔,汪季新是誰?唱戲的?”安毅好奇地問道。


    九叔驚訝地看著安毅:“你是拿我開心還是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晚輩哪敢對你老人不敬啊?”安毅誠實地回答。


    九叔點點頭:“也難怪,你一個貧苦人家的孩子,一天兩餐都成問題,哪有心思管時政上的事情,告訴你吧,汪季新就是汪兆銘,季新是他的字號,本名兆銘,筆名精衛,知道嗎?”


    安毅嚇了一跳:“汪精衛……我哪敢跟這樣的大人物比啊?九叔你嚇死我了。”


    九叔哈哈大笑:“不就開個玩笑嗎?大人物也沒什麽了不起的,不過今後你得加把力了,咱們做生意的不了解些時局是不行的。就拿昨天那件事來說吧,那些軍閥是不好惹的,為了些許小事那些野蠻人就敢開槍打死人的,我看情況不對偷偷給東家打電話求救,東家立刻從沙麵租界的洋行趕過來,結果發現你處理得不錯,再聽說你三下兩下把壞機器修好了更高興,於是吩咐秘書告訴陳掌櫃把你留下來,還很大方地先給你預支半個月薪水,這在我們‘泰昌’商行二十幾年中從未有過的事,所以你得好好做,不要讓東家失望啊!”


    安毅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對九叔感激地說道:“謝謝九叔,你老人家放心吧,晚輩會好好幹的。”


    “好,我也看好你,走吧,我領你到倉庫去走一趟,熟悉熟悉地方和幾個人,以後共事就方便了。”


    九叔領著安毅到了後院,把安毅介紹給開車的司機何水生、庫房總管歐永華和幾個員工,大家反應不一安毅卻很有禮貌,等九叔退下後便跟著四十多歲的精瘦總管歐永華走向西邊的一排庫房。


    歐永華簡單介紹一到三號庫房存放的貨物,最後打開四號庫房帶安毅走一圈:“這裏存放的全都是壞機器,有大型紡機配套件,也有電動砂輪機、切板機,最多的還是縫紉機。左邊這三十幾台是德國產的,右邊這五十幾台是美國貨,我們商行和七八家洋行都是長期往來的,是省港地區最大的縫紉機經銷商行,所以賣出去後損壞的機器會源源不斷的送進來,這些還是洋人不願意收回去的一部分,要是你能修的話最好,需要什麽工具配件就造個表給我,我幫你弄回來,不能修就不勉強,明白嗎?”


    “明白了……歐總管,我現在就想開始工作,我需要一整套和店裏那套一模一樣的修理工具,還有機油和一座小台鉗,暫時就這麽多了。”安毅低聲說道。


    歐總管沒有表情地點點頭:“等會兒我就叫人送來給你。”


    從這一天起,無論天晴下雨,“泰昌”商行後院裏的四號庫門總是最早開門最晚關閉,每天上午八點上班安毅七點五十分就到,下午六點下班他常常拖到七點才走,這並非他有多高的覺悟多大的感激之心,而是他喜歡自己的工作,喜歡安安靜靜一個人思考。


    開始三天,歐總管每天都來巡視一下,發現安毅把幾台損壞嚴重的縫紉機拆得七零八落一一擺放,像個傻子似的對著冷冰冰的零配件看了又看比了又比,沒見他有什麽積極的舉動和成績。


    歐總管暗暗歎氣,此後就沒有多費心思,送完兩次配件就沒興趣多看一眼,幹脆把四號庫的鑰匙交給六十多歲的老門衛七叔公,讓七叔公給安毅開門關門。店裏的同事由於沒有看到安毅的身影幾乎把他忘了,隻有會計九叔來看過一次之後滿意地點頭離去。


    安毅也樂得個清淨,每天下班後回到潮興街的狹窄房間,就用自己買回來的白紙和鉛筆寫寫畫畫,隔一天晚上就到勞先生屋裏讀寫《麻衣神相》《道德經》之類的書以便認字,日子過得倒也充實愜意,根本就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正在風雲變化山雨欲來。


    直到第十天,陳掌櫃突然想起自己手下還有個叫安毅的人就耐不住了,他召來九叔和歐總管問了幾句,非常惱火地走向後院找白吃飯的安毅算賬,九叔和歐總管擔心陳掌櫃脾氣來了,趕走安毅之後東家問起了不好辦,也急急忙忙跟在身後來到四號庫。


    誰知進去一看所有人都驚呆了,嘴裏罵罵咧咧的陳掌櫃看著長台架上兩排整整齊齊擦得錚亮的縫紉機說不出話來,九叔走近機子戴上老花鏡細細觀看,發現每台縫紉機的機頭上都係著一張硬紙片,紙片上是一排排工整的長形宋體字,標明這台機器損壞的部件,試車的結果和修複的時間,十九台縫紉機每一台都有這樣一張卡片,把飽經世故的九叔也感動得不知說些什麽才好。歐總管棺材板似的臉第一次有了表情,細眼睛裏閃爍著激動、欣賞和感歎的光芒。


    一手油汙的安毅由於太過投入,根本就沒發覺幾個人的到來,背對門口坐在地上盯著拆開一半的德國“百福”牌縫紉機,像個木偶似的一動不動,要不是陳掌櫃清咳一聲他仍陷在沉思之中。


    “陳先生、九叔、歐總管好!”迅速爬起來的安毅一邊擦手一邊問候。


    陳掌櫃指指修好的十九台縫紉機和藹地問道:“這些都修好了?”


    “修好了,十九台美國貨,德國產的那幾十台我還沒時間動,估計一半左右能修好。多虧歐總管的配件齊全,隻是還有十一台美國‘勝家’牌機子我沒辦法修,安裝傳動配件或者是梭心緊固件的鑄鐵基座損壞嚴重,除非廠家能把整套基座拿回去翻工,但這樣一來估計比造台新的更費事,所以我沒辦法,對不起了陳掌櫃。”安毅歉意地解釋。


    陳掌櫃激動地說道:“很了不起了!你知道嗎?美國的‘慎昌’德國的‘魯麟’這兩個洋行的技師早就來看過這批壞機器,留下一句‘無法修複’就走了,害得我們壓著這幾萬元的損失一籌莫展,這下好了,你修好這十九台一下就盤活五千多塊啊,你立大功了!我要向歐先生報告,讓他好好獎勵你。”


    安毅高興地笑了:“陳先生,其實這些機器都不難修,洋人技師說修不好恐怕是不願意修罷了,哪怕損壞最嚴重的也可以部分修複,比如那些電動砂輪機,非常簡單,隻要給我提供充足的配件和同型號漆包銅線,我就有把握修好;那四台英國產中型切板機也不太難,測量之後畫出圖紙拿到鑄造廠,讓他們按圖紙鑄出刀具基座和滾軸套環,我回來加工一下換上一套全新刀具也能修好;還有那邊的十幾台美國縫紉機,要是拆東牆補西牆的話,我有把握修好六台,隻是這樣的大事我不敢做主,本想等修完這些容易修的之後再向你報告的,現在你來了正合適,你拿個主意吧,要是同意的話我後天就可以幹,完了我接著修德國貨。”


    “同意!完全同意!不修也白白扔在這裏生鏽,能變成錢誰不願意?哈哈!安毅啊,我沒看錯你啊!”陳掌櫃親熱地拍了拍安毅的肩膀,也不在意安毅太高他得踮起腳尖了,笑得胖眼睛閉成一條線。


    眾人哈哈大笑,安毅也非常自豪,自己的工作得到老板和工友們的承認無疑是件高興的事情,這樣的良好心情安毅很久沒有享受到了,因此他很滿足,很快樂。


    讓安毅沒有想到的是,九叔和歐總管離去之後,將安毅了不起的能力大肆宣揚,在他們眼裏這是件驚天動地的事情,足以牽涉到民族自尊心的高度。好事的員工們又再誇大數倍,把安毅吹得超出洋人技師十倍以上,就連隔壁兩家商行老板聽到之後都後悔不已,想起那個衣衫襤褸的四川仔也曾經被自己拒之門外,兩個老板就感到陣陣揪心的疼痛和嫉妒。


    從這一天開始,安毅靠自己紮實的知識和刻苦的專研、誠實的為人以及隨和的性格贏得商行上上下下的尊重,他的地位迅速飆升,在眾人眼裏幾乎可以和陳掌櫃等同。而精明的陳掌櫃發現了這個寶,生怕自己留不住被其他商行挖走,當天晚上就風風火火跑到東家歐耀庭家裏匯報,引起了這個省港有名的富翁極大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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