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耀庭的府邸坐落在越秀山南麓與流花湖之間的富人別墅區,安毅與歐楚兒剛下船就被接進小轎車返回歐府,車子剛駛進漂亮的西式院門,安毅一眼就看到歐耀庭夫婦站在高大的西式拱形門廊前等候。


    汽車穿過寬大的花園尚未完全停穩,惴惴不安的安毅急忙下車立正鞠躬:“對不起!歐先生、太太,讓你們久等了。”


    歐耀庭哈哈一笑,上前扶住安毅的兩隻胳膊上下打量:“還以為你要行軍禮呢,不錯!真威武!難以相信你穿上軍裝會如此英姿勃發,果然相貌堂堂,一表人材啊!”


    歐太太看著安毅的臉頻頻點頭:“真帥氣,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變得比當初更自信更硬朗了。來來,進去坐,等你一起吃飯呢。”


    “都快兩點了,先生太太還在等,安毅慚愧。”安毅不好意思地跟在歐耀庭身邊走上台階。


    歐耀庭看到自己的女兒氣鼓鼓走在前頭,對安毅笑問:“楚兒被我寵壞了,沒讓你下不來台吧?”


    “不是,是我的錯,在軍校接待室裏看到歐小姐,還沒來得及打聲招呼李副校長就遞給我一封信,我當時以為是學校讓我退學,產生了誤會,就大喊大叫的,把小姐給嚇著了,一路上坐船坐車我都想向小姐道歉,可惜沒機會。”安毅難為情的解釋。


    歐耀庭哈哈一笑:“原來是這樣,恐怕不是沒機會,而是刁蠻任性的楚兒不給你這個機會吧?哈哈,沒關係。來,隨意坐……小毅,你離開商行的經過我都了解了,對你幫助黃埔軍的勇敢行為非常讚賞,隻是有一點我尚未明白,陳掌櫃長期以來如此刁難你,處處給你出難題,讓你在大庭廣眾之前下不了台,為何你不對我說?”


    安毅沉默片刻,決定還是如實告知:“之前沒後來嚴重,我覺得彼此多點了解就會好的,後來先生不在,我也沒地方說去,細細一想陳掌櫃的權威更需要維護,盡管我好幾次差點兒當場發飆,揍他一頓的心思都有了,可最終我還是忍住。因為我覺得隻要我頂撞陳掌櫃,就會有不少平時懷有怨氣的員工趁機發難或者背後拆台,如果事情再傳到其他商行就更糟了。當時局勢混亂,人人自危,自己的命能否保住都不清楚,有幾個人能保持理智心態?八大商行不是陳掌櫃的,而是先生您的,先生對我關愛有加信任器重,我不能做出有損先生利益的事情。”


    歐耀庭感動不已,他身邊的夫人激動地歎道:“謝謝你,小毅!沒有你的挺身而出就難以保住今天的商行,我那不爭氣的弟弟一直對不起你,你卻如此寬厚對待他,你為了保住商行和大家不受傷害,冒險跟滇軍走,九死一生之後回來他都不知道感激你,而是為了區區一輛貨車絕情地趕你走了,你卻沒有一句怨言,相反,還時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到商行前後看看,看到商行沒有危險你才放心回去,相比之下……我心裏很難過啊!”


    “別驚訝,小毅,盡管你不說但我們都知道,守更的叔公是老眼昏花了,但是他耳朵很好,記得每一個人的腳步聲,他告訴我每次深夜你在後院走一圈的時候,他就躲在小屋子裏不願出來,擔心你臉皮薄,他自己心裏也不好受,直到連續幾天晚上聽不到你的腳步聲之後,叔公忍不住問阿彪,才知道你已經考進黃埔軍校去了。”


    歐耀庭難過地解釋,一旁的歐楚兒聽完臉上的氣惱漸漸消失,一雙美麗的眼睛不時飄到安毅的臉上。


    安毅低下頭沒有說話,歐耀庭也不再談論這些不愉快的事,兩夫婦熱情地勸安毅多吃點兒菜,說雖然國民政府控製了整個廣州很快就會控製整個廣東,稅收也比原來增加了十幾倍,可是由於再一次的東征和擴軍花費很大,軍校米糧不缺了但油水不會有多少。


    用完遲來的午飯,已經是下午三點。歐耀庭領著安毅登上二樓,穿過寬敞典雅的客廳走進書房,傭人立刻端上茶水西點,兩人坐在大書桌旁開始探討軍用膠鞋的設計圖紙。


    歐耀庭指著圖紙上三種不同款式的鞋子:“設計得相當精致,鞋型和底紋都合理也漂亮,令我愛不釋手。小毅,你知道我是以經營機械進出口為主的,旗下的商行經營的進口鞋子數量也不多,在廣州鞋商中沒什麽名氣,你怎麽會想到把這幅圖送給我的?”


    安毅笑著回答:“這些情況我知道,也知道在去年十一月份先生幫江浙商人進口過一台英國產的鞋模機械,而且還聽說先生的香港公司一直在做橡膠和輪胎轉口生意,與南洋的幾個英美企業關係都很好,因此我就想,要是先生能生產出我設計的圖紙,隻是中國這個龐大的市場就不得了。如今全中國各軍閥加上我們革命軍的兵力合計約為兩百二十萬左右,這是我從軍校宣傳資料上獲知的,這個數字不包括地方保安隊這些鬆散武裝在內,隻需計算每人每年消耗一雙鞋,就是兩百萬雙以上的潛在市場,何況還有上千萬的學子和年輕人?隻需在軍鞋的基礎上簡化鞋底和鞋幫的設計,轉換鞋麵的顏色,就是最好的民用輕便鞋,穿上幹什麽都方便。我進軍校前穿的美國產膠底鞋就不錯,不過我覺得如今美國人、英國人尚未大規模考慮向軍品轉化的問題,他們的軍鞋一般是膠底皮質鞋麵的,成本高製作也複雜,遠沒有膠底帆布麵的實用和經濟,特別是在我國多雨水多江河湖泊的南方地區,皮質軍鞋很不實用價格也讓人受不了,泡水之後很容易變形撕裂。”


    “有道理,對市場看得很清楚,別的不說,目前駐紮在廣州的軍隊就有十幾萬人,這些軍隊都容易打交道。我拿到圖紙之後找了兩個開鞋廠的朋友谘詢,粗粗核算一下生產成本大約是進口鞋類成本的五分之三,很有競爭力。如果按剛才你說的以國內年輕人為對象的簡化設計,成本還能節省更多。”


    歐耀庭不愧為一個成功的商人,做事一絲不苟麵麵俱到。


    安毅想了想問道:“我一直有個想法,但不清楚現在的英美各國是不是有一套通行的專利法?”


    “各國都有,但目前尚未統一,小毅你的意思是……”歐耀庭似乎想到什麽。


    安毅點點頭:“我是想能否將我們的設計在歐美各國申報專利,然後我們可以隻開設一家隻有最終壓膜粘合設備的工廠,讓別的生產廠家為我們生產鞋底、鞋麵、鞋帶之類的,我們隻需拿回來經過最後一道工序,組裝成完整的鞋子包裝上市即可,或者幹脆委托南洋現有的製鞋廠,按照我們提供的標準生產即可,但為了突出自己的信譽把生意做得長久,最好打上我們自己的品牌銷往國內以及亞洲各國,這樣一來投資就省得多了。”


    歐耀庭雙眼瞪得圓圓的,實在難以想象安毅有著如此精妙的設想,這種精明的設想在目前完全能夠實現,而不需為建廠投入大筆資金,隻需把握生產質量和打開市場就行了:“小毅,你真是太聰明了!如此高明的策略你是怎麽想到的?”


    安毅能怎麽說?隻能訕訕笑一笑轉移話題,指指圖上的另一圖案:“這種鞋幫剛好包裹住踝關節的中幫鞋,很適合冬季作戰訓練,加厚的鞋底和特製底紋不但結實耐磨,還具有防滑作用,鞋麵用土黃色或者綠色帆布,比我們如今的膠底黑色帆布鞋更美觀也更耐用,我估計隻要生產出來就會大受歡迎。先生,東征戰場捷報頻傳很快就要結束,廣西的李宗仁和黃紹竑將軍的隊伍在國民政府的協助下也逐漸向廣西西部、北部推進,統一廣西指日可待,估計我們革命軍穩定兩廣之後很快就會北伐,因此我認為,如果能在明年六七月份生產出一批這兩種低成本的軍用膠鞋,先生的牌子就能很快在全中國叫響。”


    歐耀庭激動地站起來,兩手合在一起邊走邊交替摩擦:“很好的設想,時間上也來得及,我隻需通過電報確定下來,去一趟大馬和呂宋敲定合同即可,歐美各國和華裔華僑在那裏開設的帆布廠、煉膠廠和製鞋廠沒有二十家也有十八家,隻要我們下訂單付足定金,三個月內定能生產出第一批,數量至少達到五萬雙,等打開市場之後我們立刻自行設廠生產,中國這個市場太重要了,決不能拱手讓給洋人!”


    安毅沉吟一下提出建議:“先生,你和美國兩個商行的關係都很好,如今美國越來越強大,在亞洲說話也逐漸大聲起來,如果覺得沒有很大保障的話,不妨和美國人合資經營,或者先生在南洋的某個美國人的製鞋廠入股,這樣的話在運輸安全和財產保障等方麵風險會小很多。”


    “咦?小毅你想到了什麽?為何你不提英國人?或者德國人?”歐耀庭重新坐下來盯著安毅。


    安毅笑了笑:“我討厭英國政府,明明已經日落西山了,還對我們指手畫腳動槍動炮。德國嘛工業基礎很好,據我所知德國因為上一次世界大戰失敗被製裁,這兩年已經到了最艱難的時候,此時,與他們的合作也許成本更低效果更好,如今源源不斷運到我國的德製武器就是一個證明,但是這個民族非常堅韌,紀律性強非常可怕,英法等國決不願看到德國重新崛起,必定全力壓製,這樣一來很容易適得其反,狗急了也有跳牆的時候,更何況是德國這樣一個有著強硬民族性的國家?搞不好德國人受不了會造反,美國人如今在世界的影響比不過英法等幾個老牌的帝國,特別在亞洲時不時被英法推到一邊涼快去,因此他們可能很願意看到歐洲打起來也未必可知,哈哈……這是我胡思亂想的,歐先生可別怪罪。”


    “不!這絕對不是什麽胡思亂想。”


    在歐洲留學多年又在國際貿易領域打滾十幾年的歐耀庭絕沒有那麽簡單:“小毅,你讓我太驚訝了!每一次你都會令我大吃一驚,你絕對沒有外表看起來這麽簡單,你的這番話,不但對當今的世界政局認識獨到評價尖銳,而且非常富有遠見和危機感,哪怕未來和你說的完全不同,也不能因此而否定你的獨特洞察力和政治嗅覺,你讓我非常震驚,這番話就是如今的國民政府大員們也說不來。”


    “先生誇獎了,我隻是愛胡思亂想罷了,平時沒事就喜歡翻地圖,進軍校以後愛聽教官說上次世界大戰的事情,所以就按照小時候與小夥伴們做家家打打和和的心態瞎琢磨,哈哈,先生別笑話……”


    狡猾的安毅轉到小桌旁,提起精美的茶杯,晃眼看到楚兒美麗的身影慌慌張張地消失在書房門外,顯然是偷聽已久,估計她沒想到安毅突然轉身走來,羞澀之下避之不及。


    這對前東家和前夥計再次坐下來,對著設計圖比比劃劃熱烈討論,時而笑聲朗朗,時而激烈爭論,不一會兒又歸於沉寂什麽聲音也沒了。


    樓下的客廳裏,編織毛衣的歐太太愛憐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幫媽媽纏毛線的歐楚兒俏臉上紅暈未消,嘴角含笑,神情恬靜,兩隻白嫩圓潤的耳朵始終在傾聽樓上傳來的每一個聲音。


    “楚兒,你覺得媽媽編織的這種顏色和圖案怎麽樣?”


    “啊?哦……挺好看的,給爸爸織的嗎?”歐楚兒回過神來,仔細撫mo柔順的半截毛衣。


    “不是,你爸的毛衣沒有這麽寬。”


    “那是幫誰織的?”


    “幫小毅織的,幾天前就開始織了,我總覺得對不起小毅,他保住了那麽多人的安全,保住了我們家十幾萬的商品、值幾十萬的商行,你那自私無知的舅舅卻把小毅趕走,害得小毅去當兵了,如今想求他回來都不行了,唉……小毅沒爸沒媽,一個人挺可憐的,現在天冷了媽給他織件毛衣,也算是一種感謝吧。”


    “別給他織,這家夥太壞了,今年以來我給他寫過十六封信,他竟然一字不回,太可恨了!哼……”


    “也許小毅忙呢,上半年商行的事多,接住又被滇軍抓去那麽長時間,在槍林彈雨中僥幸活下來,沒多久就考進軍校,黃埔我可是去過的,那些學生天沒亮就跑步訓練,晚上還要上課到深夜,哪裏有那麽多時間?楚兒,你不小了,也得學會體諒別人了。”


    “可是……好吧,咱們不說這些了,你教我織圍巾好嗎?織圍巾比織毛衣容易些,我也會學得快一點兒。”


    “喲!我女兒大了,知道要學做女紅了,哈哈……告訴媽媽,你打算給自己織呢還是幫別人織啊?”


    “我……不告訴你……”


    “哈哈,行,媽媽這就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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