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扁擔,你這孬蛋咋就這麽笨捏?你讓俺咋說你才好?手上大錘再沒個準頭,老子煽你個大耳刮子,走走,去逑!”


    累得不成人樣的安毅在泥濘的山彎便道上直起腰,用他剛學幾天的河南話教訓身邊叫做邊光達的年輕士兵,蹩腳的河南話惹來弟兄們的一陣大笑。


    憨厚的邊光達也不好意思地笑了,這位輕機槍玩得非常順溜的新入弟兄不知為什麽就是玩不轉工兵的大錘,幾次差點砸斷扶著木樁的弟兄的手,弄得誰都不願和他分在一組,安毅見狀自告奮勇補上,誰知道快要幹完的時候差點被沒準頭的這家夥砸上一大錘。


    工兵營連續兩天隱身在距離汀泗橋三點五公裏的右翼陣地斜後方,利用茂密的喬木林和成片的高高蘆葦作掩護,艱苦作業,為第四軍三十六團的野炮行進開辟道路。


    兩天來日以繼夜的施工,雖然說勞累一點,但還算是平安無事。前麵陣地上的第七軍、第四軍與直係軍隊宋大霈、董政國的一萬餘精銳打得你死我活,付出極大的代價後,才終於將所有頑固堅守在汀泗橋南岸的敵軍悉數趕到北岸去。


    此前,膽大心細、未雨綢繆的黃琪翔就發出命令,讓他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預備隊安毅營潛行開路,計劃占據南岸陣地之後,悄悄地把炮兵陣地前移至距離汀四橋隻有二點九公裏的駱崗一帶土丘之後,待總攻發起就給北岸的孫家嶺敵軍炮兵陣地來個出其不意的打擊,盡一切努力壓製敵軍的優勢炮火,減輕第七、第四軍步兵主力發起強攻的難度。


    不過安毅營的確爭氣,也非常的幸運,兩日來竟然讓他們在水網密集的陣地上偷偷摸摸地開拓出二點八公裏的堅固道路。


    安毅把所有能動的腦筋都用上了,遇到泥沼就悄悄砍伐竹木收割野草,打下一根根結實的木樁,層層鋪墊,硬是在複雜的區域裏造出一條能使一噸多重野炮拖拽前進的堅實道路,而且在連續兩天的全線激戰中,沒有被敵人發現,也沒有遭來一發炮彈,讓指揮部裏坐鎮指揮的七軍軍長李宗仁、四軍副軍長陳可鈺和張發奎等將帥驚訝不已。


    在二十五日晚上九點四十分接到道路修築完畢、黃琪翔的三十六團把二十六門野炮順利拖拽到預定位置的消息後,指揮部裏的將帥們非常高興,立刻開始了二十六日淩晨五點發起總攻的準備工作。


    誰知深夜十一點開始,天公不作美,一陣長達半個小時的電閃雷鳴之後,下起了磅礴大雨,這雨一下就下到了次日淩晨四點,暴漲的河水將準備用來渡河的船隻衝走了大半,通過艱辛努力才弄回的少得可憐木船更加缺乏了,整個總攻計劃不得不暫時停止。


    天一亮,敵軍位於孫家嶺的三個炮兵陣地再次向岸邊和革命軍陣地發起猛烈的炮火打擊,南岸僅剩的二十幾艘木船在炮彈的轟擊下,瞬間灰飛煙滅。


    陰沉沉的天幕籠罩著隱蔽的駱崗炮兵陣地,這個利用三百餘米長、二十餘米高的一帶土崗為屏障成功構築的陣地頗為大膽,要是能成功利用的話,將會給敵人炮陣帶來巨大的傷害,但是由於總攻取消,痛失良機的炮兵陣地上一片安靜。


    累死累活的安毅營官兵被心存感激的炮兵們請到遠離炮兵陣地兩百多米的右翼山丘後方,悄悄到來的十二師炮兵弟兄雖然嘴上說“弟兄們辛苦了”“好好歇息”,但其實是擔心人聚集過多會引起對岸敵人的警覺,從而發現這個苦心積慮才建立起來的炮兵陣地。


    安毅等人雖然明知如此,但還是大度地率領渾身濕透一個個猶如泥猴般的五百弟兄悄悄離開。


    五百弟兄全都累壞了,橫七豎八地坐躺在滿是雜草灌木的右翼土崗後麵,吃著生冷的米飯饅頭,就著點可憐的鹹菜艱難地咽進肚子裏,心裏都在想什麽時候才能離開這個令人提心吊膽的地方。


    這兩天來,尖嘯的炮彈無數次劃過弟兄們施工的區域上空,前後左右數百米外不斷傳來的爆炸聲,已經把弟兄們纖細的神經嚇得粗壯了好多,但是大家仍舊感到驚恐不已,因為所有人都聽到了從裝甲列車上射來的巨型炮彈發出攝人的尖叫聲和恐怖的爆炸聲,親眼目睹了一顆威力巨大的炸彈將後方的一座孤零零的十米土崗炸成了平地,那種震耳欲聾、山搖地動的聲勢,讓經曆過九死一生的百餘老兵也嚇得緊緊閉上鳥嘴,不敢再牛逼了,更別說此前從未真正上過戰場的大多數工兵弟兄。


    表麵上從容不迫鎮定自若的安毅心裏也一直在打鼓——此時的他煩得要命,既然施工完成,早就該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了,要知道多滯留一分鍾,就多一分危險,但軍令如山,沒有接到撤離命令,根本就不能走,無奈之下他隻好氣鼓鼓地對胡子提出建議:我這兒有副前陣子從山裏繳獲的大倍數望遠鏡,咱們倆一起悄悄爬上背後坡頂看看對麵的情況到底怎麽樣?再這麽待下去是人都受不了!


    胡子一聽正中下懷,小心翼翼地召來各連排長開了個小會,再一次嚴厲地強調掩蔽紀律,吩咐各連副、排長在尹繼南的指揮下,嚴格控製好自己的下屬,不能有任何異動,這才放心地和安毅一起悄悄爬上草木茂盛的三十米土坡,隱藏在草叢中用望遠鏡仔細觀察寬闊的河道裏暴漲的河水,以及北岸敵軍陣地上用沙包堆砌的一道道蛛網般的戰壕和一個個堅實的碉堡。


    “奶奶的!陳嘉謨這孫子不愧為直係名將,橋北**公裏長的戰線讓這孫子布置得嚴嚴實實,每一個火力點的構築選位都非常巧妙,怪不得第七軍兩次衝到岸邊都被他打得落花流水。”


    胡子舉著精巧的望遠鏡看了又看,最後點著頭由衷地讚歎。


    安毅也非常佩服這個身為湖北省督軍兼敵二十五師師長的陳嘉謨:“確實,這孫子真他媽有一套,此人不像葉開鑫那群蠢貨隻會被動地防守,而是在防守的基礎上總是能夠選擇有利時機主動進攻,這三天來第七軍和第四軍沒少吃苦頭,被陳嘉謨利用北岸的優勢地形架設的各種口徑的山炮、野炮壓製得抬不起頭來,還被他早早布置在南岸的兩個師以逸待勞打得沒了脾氣。


    這兩個師真不簡單,不但抵禦住七軍的猛烈進攻,還在七軍後力不濟之時果斷發起反衝鋒,要不是李宗仁將軍果斷改變策略,指揮快速趕來的後續部隊從兩翼發起猛烈進攻,實施圍魏救趙的救援方式,不但救不回中路急速潰敗的夏威兩個旅,恐怕陳嘉謨的兩個師現在還不會退回北岸去。


    由於這兩個師的頑強進攻,為陳嘉謨在北岸集結兵力贏得了寶貴的兩天時間,最後幾乎是成建製地撤回北岸參加固守,極大地消耗了我軍實力,擋住了我軍乘勝進攻的勢頭……很了不起啊,看來直係稱霸北方這麽多年的確有本錢。”


    胡子放下手裏的望遠鏡,轉頭看向安毅,有些驚訝地問道:“咦,你不是一直在施工現場嗎,怎麽會知道得這麽詳細?”


    “前天晚上我到師部辭行時,師座和參謀長他們正在研究戰局,讓我在旁邊看了一小時……”


    安毅聽到身後傳來草木嗦嗦的響聲,回頭一看,發現黃琪翔領著兩名副手悄悄摸了上來,當即放下望遠鏡微微一笑:“翔哥,你怎麽到這兒來了?”


    黃琪翔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樂嗬嗬地爬到安毅身邊,舉起望遠鏡一邊觀察北岸一邊低聲回答:


    “我來向你致謝,聽你的副手說你在山上我就上來了……佢老母!昨天才三萬餘人,今天看陣勢估計增到到五萬人了,看那些飄揚的旗幟,比昨天多了兩三支部隊,火力點也越來越密集了。”


    安毅聽到後舉起望遠鏡細細觀察,看了片刻沮喪地歎道:“翔哥,這河水暴漲水深港闊的,渡河的船隻也沒有了,怎麽辦啊?總不能幾千人湧上鐵橋給人做活靶子吧?”


    “是啊,瞧這陣勢,恐怕一時半會兒無計可施了,河麵寬闊猶如天塹,戰場左右水泊密布無法伸展,實在是難辦啊!你看看北岸的那幫吊人,竟然敢到處走動、肆無忌憚地喝酒吃肉,估計是看到咱們短時間內無法威脅到他們才這麽囂張。”


    黃琪翔歎了口氣:“要是這個時候能找到幾十條木船,晚上偷偷渡過去一個團就能打他個措手不及,我軍在南岸利用所有的炮火一陣猛轟,同時發動三四個師旅乘機強行衝過鐵橋,也許就能出其不意一舉打破敵人的鐵桶陣,一鼓作氣痛殲守敵,最差也能把這幾萬敵軍趕回鹹寧以北,要是衝擊力夠的話,說不定能一直打到賀勝橋橋頭。”


    安毅驚訝地看著黃琪翔:“一個團夠用嗎?”


    黃琪翔自信的笑道:“隻要是我的團,絕對夠用!”


    安毅心裏鬥爭了很久,他原本想利用這個好機會請求黃琪翔把自己和弟兄們調回後方的,但是在黃琪翔如此強大的信心和一往無前的大無畏精神感染下,經過痛苦的思索選擇,最終還是兄弟感情戰勝了他心中的怯懦,決定把一直藏在心中的設想說出來:


    “翔哥,你在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向東南二點五公裏的那個湖泊望過去……見到了吧?那有一個小漁村,就在東邊那排柳樹下係著二十幾艘十米長的運砂木船,看到了吧?四周都是蘆葦蕩,東北麵有條水巷直通汀泗橋上遊四公裏左右的岔口,如果不是我們處在現在這個居高臨下的位置很難看得到……那些船都不錯,如果不帶重武器的話,每艘船足可裝下一個排的弟兄,小弟也是昨晚回去搬吃的東西回來,在蘆葦蕩裏走錯路才偶爾發現的,村裏的船家不錯,告訴我因為害怕打仗他們已經十幾天不敢動船了,怕對岸的軍隊搶走也怕我們征用,我好聲好氣安慰他們才回來的。”


    黃琪翔激動得握住望遠鏡的手微微發抖,看了很久才把望遠鏡遞給身邊的團副,一把摟住安毅的肩膀連聲致謝:


    “小毅,我太謝謝你了!大哥真不知該如何感激你才好……老天助我啊!我這就回去向指揮部報告,爭取今晚就行動,老子要看看陳嘉謨這衰仔還能逞能到幾時!”


    “慢點兒,翔哥,你注意水流沒有?”


    安毅一把拉住黃琪翔,心想既然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還不如把自己的擔憂全都說出來,對兄弟也有個好交代,自己的良心也好受一些:


    “你看,這樣湍急的流速、這麽寬的河麵,估計很難做到整體安全渡過,小弟曾在廣州東郊的竹溪口訓練過屬下三連,那裏的水流因陣雨和地下水湧流的異常,時急時緩,剛開始小弟也很頭疼,擔心弟兄們被衝下珠江口,多次嚐試之後才基本掌握規律,竹溪口寬度才三四十米都那麽複雜,何況我們眼前的這條大河?要是一個不好船隻被激流衝往下遊,或者無法準確登岸的話,你打算怎麽辦?”


    黃琪翔重重地點了點頭,感激地對安毅笑道:“多得你提醒,要不我真的忽視了這一點,等到了河邊才想起就麻煩了!我想想……要是我們重金雇傭村裏的那些船家,也許就能解決問題了。”


    安毅笑了笑,點點頭道:“對,不過要達到整體安全渡過去,還必須要求船家以他們慣用的船隊連接方式進行,他們運送河砂時經常是將十幾二十條船用纜繩連接在一起,既方便了運輸也減少駕船的強度,還可以騰出不少人手幹別的,所以隻要說動他們采取這個辦法,把握就有了!”


    “太好了!小毅,幹脆你和大哥一塊兒去吧,有你這個熟手在一起指揮,大哥就更放心了!”黃琪翔精光閃爍的雙眼中滿是熾熱的期待。


    安毅嚇了一跳,心中叫苦不迭,恨不得立刻給自己兩巴掌,怨恨自己多餘的最後兩句話。


    就在安毅張著嘴艾艾無語之時,一陣炮聲轟隆隆響起,北岸的敵軍炮兵又在進行試探性的炮擊了。


    可怕的是,炮彈的叫囂聲似乎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大吃一驚的黃琪翔大喊一聲“不好”,摟住安毅猛然滾下山坡,兩個副官和胡子也嚇得手忙腳亂飛快滾下,數枚炮彈閃電般落在左側二十餘米的山包上發出劇烈的爆炸聲,濺起大片泥土草木漫天飛舞。


    滾到三十餘米的坡腳下,安毅被撞得眼冒金星,黃琪翔卻飛快躍起衝向左翼的炮兵陣地大聲呼喊:“別開炮!敵人是火力試探,千萬別開炮——”


    遺憾的是,爆炸聲掩蓋了黃琪翔的呼喊聲,剛入陣地不久的十二師炮連的弟兄們以為自己被發現了,全都驚慌失措地湧向炮位,在上尉連長的焦急指揮下發起反擊。


    炮聲一響,一切都完了,不到一分鍾時間,北岸敵人的炮彈就如蝗蟲般飛來,劃破天空的尖嘯聲,刺痛了陣地上一千多官兵的耳膜,跑到一半的黃琪翔和兩個副官無比絕望地趴在地上痛苦地嚎叫。


    “挖掩體!快挖啊——”


    魂飛魄散的安毅神經質地叫喊起來,此刻的他已經不記得隱蔽、不記得臥倒,從這頭衝到那頭猶如受傷的野獸。他的失態立刻傳染了胡子和尹繼南等人,五百名驚恐萬狀的弟兄在幾個長官竭斯底裏的叫聲中緊貼山腳,用鐵鏟鐵鎬等一切能找得到的東西瘋狂地挖掘掩體,在一片片密如暴雨漫天落下的泥土和殘枝斷木中驚叫哀嚎。


    幾乎所有人都在山搖地動的爆炸聲和鋪天蓋地的硝煙火焰中失去了理智,隻知道機械地挖掘、挖掘再挖掘,沒有工具的弟兄們就用手、用槍竭斯底裏地挖土,就像一群躲避突如其來災難的可憐鼴鼠,隻會一個勁兒地拚命打洞而忘記了世界上的一切。


    劇烈的連續爆炸,震得安毅東歪西倒,一團激射而來的軟泥重重擊打在他的腹部,將他瞬間擊倒令他差點背過氣去,依依呀呀爬起來就看到百米外炮兵陣地已經麵目全非,沉重的野炮被大口徑炸彈強大的爆炸力轟上天空支離破碎,鋼鐵殘片夾雜著殘枝斷臂高高飛起四麵灑落,血水和碎肉混雜泥漿如雨般灑下,彎曲的炮管和破碎的防盾帶著破空的風聲到處疾飛。


    猶如人間地獄的慘狀,嚇得安毅癱瘓在地嘔吐不止,根本就不知道身邊的弟兄一個又一個被飛濺的彈片擊中,血流如注橫屍當場,也沒看到麻木而暫時失聰的弟兄們雙手血跡斑斑仍在瘋狂地挖掘,等沒看到狹長的土崗正在被不停飛來的炮彈一米米削平,整個兩公裏的陣地火光熊熊,硝煙彌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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