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毅率部穿越大火熊熊的民居,趕至文昌橋頭,尚未接近五團長李延年的指揮所,就被一陣疾飛而來的迫擊炮彈壓製在小巷幹涸的排水溝裏。


    猛烈的爆炸過後,安毅抬頭一看,巷口外至兩百米的橋頭範圍內的所有建築已經被炮火夷為平地,二師各部弟兄們的屍體重重疊疊,滿目皆是,一汪汪血水越聚越寬,到處流淌,熾熱的空氣中充滿令人窒息的屍體焦糊味和血腥味。


    借著炮彈激起的濃煙掩護,安毅飛身而起,快速衝向東北角的臨時指揮所,進入滿地瓦礫碎磚的院子,疾步登上坍塌的土地廟高台,找到伏在斷牆後觀察指揮的李延年,立刻趴在他身邊掏出了望遠鏡:“師兄,快撤吧,頂不住了!”


    “小毅?你怎麽來了?”


    李延年驚訝地轉過頭,分散兩旁的眾主官望著突然到來的安毅,非常意外也非常感動,在每個人都想著盡快逃跑的時候安毅卻冒死而來,這份義氣和膽識,怎不令李延年和他的副手們感慨萬千?


    安毅一直舉著望遠鏡對準前方:“他大爺的!不撤不行了,對岸黑壓壓全都是敵人,看來他們玩狠的了,你看……敵人在強大的機槍火力掩護下,已經從長達數公裏的狹窄江段開始強渡,前方兩公裏的東南方向咱們沒有設置阻擊陣地,那幾條來來回回的漁船上滿是敵軍正拚老命劃向西岸,再不走咱們全都被敵人從南向北包餃子了,除非咱們能順著靈山江口跳下衢江遊過對岸,否則隻有死路一條,可這麽冷的天氣,下水和自殺什麽兩樣?沒路可走了,快撤啊!”


    “我也想撤啊,可要是不能阻滯橋對麵敵人的追擊,咱們這些還能動的人跑了,身後的五百餘受傷弟兄隻能等著挨宰啊!”李延年痛苦地解釋。


    安毅回頭看了一眼後方百米外的一堆堆傷兵,咬咬牙對來到身後的顧長風大聲說道:“虎頭,看見橋頭那棵被炸得沒一片葉子的古樹了嗎……岸邊至少五個人合抱的那棵,樹幹向橋麵方向傾斜,根部以上的樹幹中間是空的,想辦法放幾個炸藥包進去,隻要成功引爆,有很大可能會橫倒在橋麵上,怎麽樣也能阻擋一下敵人的追擊速度。”


    “明白了!”顧老二轉身就走。


    “回來……把你的人全帶去,拐過左前方的破房子之後,全都撲上岸邊的廢棄陣地,必須用所有的機槍火力壓製對岸的敵人火力才有可能辦到,去吧。”


    安毅說罷,目睹顧長風離去,又對身邊的李延年叮囑了幾句,這才轉向半跪在身後一直用望遠鏡冷靜觀察的李福強:“老李,咱們得一起去幫幫虎頭,盡可能幹掉對岸的機槍手,我可得跟著你了。”


    “走吧。”


    李福強收起望遠鏡,解下背上的步槍,拉動槍栓上膛,快速躥下高台。


    安毅提著步槍彎腰跟隨,兩人一前一後衝出院子,拐入西麵濃煙滾滾火光熊熊的小巷,幾個迂回隨即失去蹤影,看得高台上的李延年和三個屬下滿臉悲歎。


    李延年翻身坐起大聲下令:“全體都有,立刻護送傷員撤向西麵,盡可能沿著北麵的斷牆和小巷走,快撤!”


    “是——”


    李延年下完令再次趴到低矮的斷牆上,舉起望遠鏡緊張地觀察文昌橋頭,對身後侍衛和副官的催促聲毫無反應。


    文昌橋西麵距離江麵一百餘米的一片殘垣下,潛行到位的顧老二和一百餘名弟兄緊緊貼在地麵上,頭頂上方全都是子彈的呼嘯聲,趴在一具屍體後的顧老二觀察清楚大聲吼道:“手榴彈準備……預備——打!”


    轟隆隆的爆炸聲震天響起,濃烈的硝煙將前方數十米寬的空間籠罩其中,顧老二大呼一聲一躍而起,率領弟兄們前衝三十餘米撲到四團臨時構築的一條五十餘米長的掩體後方,顧老二如虎喉般的聲音再次響起:“把所有屍體堆起來,把機槍全都架上去,一定要壓製對岸火力!”


    百餘名弟兄放下武器,抱起身邊隨手可得的一具具屍體堆砌在身前的掩體上,顧不得褻瀆死難弟兄的罪過,架起輕機槍和花機關槍對準西岸的敵人火力點一陣狂揍。


    這突如其來的猛烈打擊瞬間奏效,敵人發動猛烈衝鋒後前移到在對岸三百米左右的六個機槍火力點頓時啞火,打仗幾近成精的顧老二哪兒會放過如此良機?抱起炸藥包大吼一聲,率領兩個弟兄瘋狂地衝向東北方七十米外的大樹。


    對岸的敵人反應過來,以為顧老二三人企圖炸毀石橋斷絕要道,紛紛向急衝橋頭的三人射出陣陣彈雨,一時顧不上招呼正對麵的警衛連百餘弟兄,警衛連弟兄壓力頓減,立刻更換槍管,再次發起猛烈的射擊。


    “啪——”


    “第七個,下一目標,十一點鍾方向,標尺三,風力二。”


    安毅趴在死人堆裏用望遠鏡緊張觀察大聲報數,三米外匍匐在一層屍體後的李福強隨身扣動扳機,敵軍重機槍旁揮舞佩刀大喊大叫的校官腦袋噴出猩紅血霧,一頭栽在機槍手背上,壓得槍頭高高翹起,“突突突”一個勁兒向天狂射。


    “十點半方向,標尺四,風力二。”


    “啪——”


    剛換完彈帶的重機槍手應聲而倒,三百七十米的距離對李福強來說太過簡單。打完五發子彈,兩人同時向後翻滾,滾進路邊肮髒的排水溝裏彎腰疾行,轉移陣地,橫移三十餘米後再次停下,雙雙擠在一米五寬的兩個石墩之間裝彈架槍,專挑敵軍指揮官和機槍手下手。


    “噠噠噠——”


    跟隨在顧老二身後的最後弟兄一個踉蹌,栽倒在地再也沒有動靜,手中的炸藥包飛到左前方四米開外。


    緊急臥倒的顧老二貼著地麵喘著粗氣,一動也不動,等一陣迫擊炮彈在周圍炸響過後飛快躍起,兩步衝到死難弟兄扔下的炸藥包前,俯身撿起,夾著抱著三個綁上支撐棍的炸藥包高速速衝到大樹根部,雙腿發力飛身一躍,準確地鑽入了中空的樹幹中間,立刻招來密集的彈雨,堅固的老樹皮被成片的機槍子彈打得殘片飛濺,發出炒豆般的“篤篤”聲。


    一陣打擊過後不見動靜,敵人很快轉移火力,招呼正前方的警衛連陣地,顧老二利用這一難得機會,將三個炸藥包塞進頭頂的樹洞中,拔出匕首將最後一根支撐杆狠狠刺穿穩穩固定在樹洞內壁。


    顧老二停下略作喘息,聽辨槍聲之後果斷拉燃引信,靜觀三秒,隨即飛也似躍出樹洞,幾個起落已經逃到西麵三十餘米外的斷壁之後,頭也不回徑直向西猛衝。


    “轟——”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蓋過了戰場上所有槍炮聲,被炸毀半截樹幹的四十餘米高的大樹猛烈搖動起來,“嘎嘎——噶——”的斷裂聲刺人耳膜,光禿禿的數十米樹冠甩向西北方向,搖搖欲墜,最後在狂風的勁吹下,借著反彈之力猛然甩向東南。


    殘破的樹幹再也無法承受上方二三十噸樹冠樹幹的重量和慣性,“啪啪”暴響驟然斷裂,轟然傾倒在文昌橋西段,將橋邊石欄砸得寸寸斷裂,四處紛飛,震得大地猛然抖動兩下,巨樹帶著澎湃的氣勢高高彈起,又再次下落,終於將文昌橋西段連接堤岸的二十餘米橋麵完全堵死。


    對岸的敵人驚恐萬狀地注視著塵囂之上數十米的巨樹傾倒奇觀,一切過去才終於明白前進道路上唯一的橋梁已被堵死,抬頭望向西岸,革命軍正在瘋狂撤走,狼狽逃竄。


    黑幕降臨,大雪再至,虎塔嶺陣地前激烈的交火終於停止,激戰一天的雙方全都筋疲力盡,無力再戰。


    趕赴戰場的浙軍主帥孟昭月已到設在遊埠鎮中的前線司令部,聽完報告,抬頭看了看天上飄飄灑灑的大雪,不得不下令停止攻擊,全軍撤到龍遊城西的原陣地固守。


    “你們誰告訴我,為何如此局麵大好的勝局,最終變成事倍功半、損兵折將的殘局?”


    身材健碩、蓄留三縷文人長須的孟昭月半閉一雙深邃如淵的丹鳳眼,靠在高大的帥椅上冷冷掃視堂中眾將校。


    堂中一片寂靜,孟昭月麾下虎將近衛旅旅長武銘上前一步,抱拳陳述:“昭帥,屬下認為各部均已盡心盡力,隻是沒料到革命軍反應如此之快,阻擊如此到位,就屬下所攻擊的龍遊城南方向來說,那支高高豎起‘模範營’大旗的部隊非常強悍詭異,該部名為一個營,實則具備一個加強團的輕重火力,官兵人數不再七百之下,並佐以十二門以上的迫擊炮對我機槍陣地狂轟濫炸,該部戰術靈活,韌性十足,每次交火間隙均不停不休地構築陣地,似乎永不疲倦,令人驚駭。


    正午時分,屬下曾親率兩團官兵發起決死衝鋒,數次衝上該部陣地均被其宛如自殺的成片手榴彈擊退,更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該部官兵槍法奇準,專挑我部校尉指揮官射擊,屬下麾下將校經此一役十去六七,戰至下午各部損失慘重,三個主力團死傷過半,十七位團營長均戰死陣前,已經沒有辦法再組織有效攻擊。


    這是屬下從軍以來首次遇到的硬仗,雖怒憤填膺,卻又無可奈何。”


    武銘的話引來滿堂將校的一片共鳴,各人壯起膽子,分別上呈先期無比順利最終卻無法貫徹實現戰略意圖的原因,楊士俊和司徒威甚至猜測模範營所屬部隊可能不隻是一個獨立團,很可能和其他正在迅速膨脹的革命軍各部一樣,是個滿員的主力師,否則決不可能擁有如此強大的火力,官兵如此的訓練有素。


    “模範營?啊,我記起來了,前一陣子國民黨報紙把這支部隊吹到天上去了,全國各大報刊均有轉載,說他是奉新之戰及南昌之戰的功臣部隊,發明步工聯訓新法的北伐勁旅,吳大帥所部在汀泗橋一戰中就吃過這支部隊的苦頭,果然是名不虛傳……看來老蔣的革命軍是有人才的。”


    孟昭月沒有因此訓斥屬下,而是大度地點點頭,對此戰進行概括:


    “遊埠至龍遊一戰,是我軍迄今為止打得最好的一戰,雖然讓對手殘部最終突圍而去,但基本達到了戰前預期之目的,我軍以步步抵抗、逐次退讓的驕兵之計,幾座小城換來革命軍損失近萬、铩羽而歸的戰果,為我軍的戰略調整贏得至少二十天的寶貴時間,非常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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