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園潘家大院西廂房裏,馮潔雲伏在窗前的書案上呆呆望著窗外細密的雨絲,望著遠方巍然屹立在雨霧之中若隱若現的北固山,隻覺得自己此時的心情有如整個世界一樣陰霾而又空蒙。


    坐在書案左側的周若婷再次放下手中的書籍,頗為緊張地來回走動幾輪,伏在馮潔雲的酥肩上低聲問道:


    “等會兒你真的還要去見安將軍嗎?我擔心他一大早出去巡營沒有回來,他們的營區遍布鎮江城四周,走一圈都得花一天時間,何況安將軍事務繁忙,估計每到一處都得停留不短時間,何況還下了這麽長時間的雨,真擔心他今晚難以返回城中大營。”


    馮潔雲挺起弱柳般的腰肢,抬起手輕輕拍了一下周若婷的手臂,睜大清澈明麗的杏眼,柔聲說道:


    “我想安將軍會回城的,上午我聽接待我們的小兵說,每周三個晚上,安將軍都會給新入伍的學生兵講課,包括那個北伐軍唯一的女兵連也都會全體聽課,今晚是安將軍的授課時間,他不會不回來的,我們一定要把握這個機會,當麵請求安將軍,隻要他同意了,任何人都阻攔不了的……”


    前堂傳來一陣嘈雜的說話聲,馮潔雲和周若婷清楚地聽到“大軍撤離”幾個字,驚訝之下,雙雙跑出房門來到前堂。


    潘鶴年夫婦端坐在太師椅上,也是滿臉驚訝,不停地詢問跑來稟報的兩個家丁到底怎麽回事?潘鶴年看到馮潔雲兩人著急的樣子,勉強一笑,指指柱子邊上的椅子示意兩人坐下,轉向堂中兩個濕漉漉的家丁吩咐他們說得詳細些。


    年輕的家丁不停地擦拭頭發上和臉上的雨水,非常肯定地回答潘鶴年的問話:


    “是真的,老爺,小的在西門橋藥鋪收賬,看到住在金山寺的幾百人馬都撤了下來,寺裏的一群師父在監事大師的引領下一直送到西門橋頭,不少街坊鄰居都詢問向南開拔的革命軍為何突然走了?


    在眾人的再三追問下,一個滿臉大胡子的軍官下馬,告訴對門賣煙卷的秦大爺說,他們奉命向西開拔,一分鍾也不能耽擱,臨走前還不停地感謝鎮江百姓這麽長時間來的照應。


    街坊們都舍不得,不少人跑回家裏拿出煮蛋和糖餅相送,可沒有一個官兵收下,都是很客氣地拒絕了。小的想起老爺的叮囑不敢耽擱,立刻跑回來稟報老爺,跑到北麵街口,又看到一門門大炮用三匹大騾馬拉著,沒有進入東邊的大營而是直接開向南麵,後麵跟著的百多匹馱馬全都負重,看樣子也和金山寺方向的那些軍爺一樣,連夜撤離咱們鎮江了。”


    另一個年約四十的家丁也大聲稟報:“小的是看到大營裏負責采買的那位姓韓的軍爺才明白過來的,他帶著幾個手下匆匆趕到北市,挨家結清昨天采購的米糧和肉錢,還送給殺豬的齊老五兩包煙,各店鋪掌櫃都圍著他問為何突然離開,怎麽不早點兒說一聲也好準備點禮物送行,那個韓軍爺先是打哈哈什麽也不願透露,後來拗不過眾人的不停詢問,才偷偷告訴我們,他們要開到西麵的龍潭去,還指指北麵自信地說,過兩天他就要到蚌埠那邊采買物資了。他走了之後大家一核計,就知道北伐軍應該是要渡江北上了,聽說武漢那邊的大軍已經開到河南和湖北交界,看樣子大戰又要開始了。”


    潘鶴年對兩個忠心耿耿的家丁誇讚兩句,揮揮手讓兩人回到商鋪去好好看著,站起來對自己夫人低聲說道:“我得去東麵的大營看看,北伐軍要開拔了,我這個商會會長不能不送送……小娟,給我去準備一下。”


    “是的老爺。”


    豐腴的小丫鬟大步跑向內室。


    馮潔雲和周若婷著急不已,請求潘鶴年帶自己一塊兒去,潘鶴年非常愉快地答應下來,和藹地說一起去送送也好,畢竟大家都有一麵之緣都是朋友。


    馮潔雲和周若婷感激地致謝匆匆回房更衣,潘夫人不悅地責備丈夫不該帶兩個丫頭去,潘鶴年樂哈哈地開解道:也就是見個麵道個別罷了,安將軍的部隊緊急開拔,哪裏還有心思招什麽女兵?這一下就能絕了兩個丫頭的念想,咱們也好向大哥大嫂和老爺子交代,要是不讓她們去道個別,說不定她們偷偷溜出去反而不妙,還不如我來看著穩妥,等明天大哥大嫂和周家老爺子到來就好辦了。


    不一會兒,潘鶴年和馮潔雲、周若婷在家丁丫鬟的侍候下打著大油傘邁出潘家大院,潘鶴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掏出純金懷表看下時間,歎了口氣疾步前行,馮潔雲和周若婷共撐一把雨傘,緊緊跟隨。


    向北走出七十餘米,就看到一隊隊全副武裝的官兵冒雨前進開向城西,潘鶴年疑惑地放慢腳步,沉思片刻再次加快速度。


    來到街口,潘鶴年等人隻能停下腳步等候大隊人馬通過,他抬頭望向東麵的大營門口,正好遇上打馬而來的尹繼南。


    彬彬有禮的尹繼南看到潘鶴年和馮潔雲等人,顯得頗為驚訝,翻身下馬客氣地上前致禮:“潘會長,下著雨,天也快黑了,您這是……”


    潘鶴年立刻拱手作揖,滿臉遺憾地說道:“哎呀……我也是聽下人們說大軍就要開拔了,才急急忙忙過來道別的,下午咱們才來大營犒軍並舉行懇談會,誰知轉眼你們就要開拔,咱們一點兒準備也沒有,不成敬意啊……尹長官這是要往哪兒開啊?怎麽不通知我們一聲,也好讓城裏的各界代表送別一下。”


    “謝謝潘會長!這麽長時間來,我獨立團得到城中各界賢達和民眾的支持太多了,本想明早最後撤離前,本人和安將軍一同登門拜訪向潘會長致謝道別,沒想到還勞煩您冒雨出來。金山上的一營已經撤離,近千弟兄到城南的潤州大營進餐之後,就得匯合三營率先開赴西麵,我們的炮營也開到城東南的二營那邊集合,也要與一營、三營連夜趕赴西麵向戰區長官報道,本人要率領模範營開赴西門橋的舊營地駐守,等明天上午從南麵過來的二線友軍接防完畢,我們就得全體離開鎮江了,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麵,請允許本人代表獨立團官兵向您致意……後會有期!”尹繼南敬個禮就要上馬。


    潘鶴年連忙上前叫住尹繼南:“尹長官請稍等,不知安將軍巡營回來沒有?鄙人希望能見一麵道個別,家裏這兩個丫頭曾與安將軍有一麵之緣相處甚歡,也想道個別盡到朋友間的禮數啊!”


    尹繼南看了一眼焦慮期盼的馮潔雲和周若婷,猶豫了一下低聲回答:“本人軍務在身無法陪同,煩請潘會長自行到轅門要求值星官通報,安將軍一個小時前剛剛從龍潭前敵指揮部開會返回,這會兒正在主持一個小會,他要是知道潘會長親自登門,定會主動出來迎接的,有勞潘會長了!”


    “太感謝了!”


    潘鶴年客氣地拱手作揖,連聲致謝,望著尹繼南翻身上馬在一群侍衛的簇擁中快速離去,他重重地吐出口氣,大步走向東麵的轅門,一時間竟然忘了照顧兩位嬌滴滴的女孩。


    馮潔雲和周若婷也顧不上那麽多了,相互緊靠著快步追上,踩進沒過腳踝的小水潭也毫無感覺。


    晚上十點,南京熙園總司令部官邸。


    參謀處副處長殷祖繩接過門口情報參謀遞上的電文,點點頭關上門匆匆掃了一眼,大步走到地圖前的蔣總司令和葛敬恩等九名總部將帥旁邊:


    “安毅來電:突襲分隊已成功渡江潛行至預定位置,夏儉一營已順利集結於七擺渡柳林一線。另,東線總指揮何長官來電,第一軍各師、二十六軍兩個師按命令陸續向江陰開進,劉峙將軍率第二師率先抵達江陰要塞。”


    蔣總司令滿意地點點頭:“成功一半了。”


    葛敬恩用藍色記號筆在地圖上的揚州西南十八公裏的梁家灣畫上個箭頭,轉過身含笑讚道:


    “總司令,安毅警衛連的行動能力實在驚人,竟然背著三十八公斤重的電台展開行動,這種由師團總部直接指揮小規模部隊滲透奇襲的作戰方式,屬下是第一次見到,這在我**隊包括日本軍隊中都是從未有過的先例,要不是總司令剛才將安毅的特種作戰思想詳細告知,屬下根本想不到安毅會有如此精密而高效的作戰方式,這員虎將了不起啊!”


    蔣總司令回到大幅地圖正前方的沙發上坐下,端起玻璃杯喝下口白開水,頗為感慨地向眾將說出與此戰毫無關係的一番話:


    “我的學生中,至今還沒有一個有安毅的天賦和鑽研精神,在別的學生向我請求配給轎車、卡車和重武器的時候,安毅隻向我要無線電台、迫擊炮和自動輕武器,他從未提過非分的要求,也沒有向我伸手要過錢,反而將自己一份份優秀的軍事報告提交給我,將屢次戰役繳獲的數十門大炮、輕重機槍、數以千計的俘虜和大批馬匹貢獻出來,任由上級分配毫無怨言,也從未因此而居功自傲伸手要官。


    別人到了南昌、杭州、上海這些繁華都市,都是縱情聲色盡情享受,他和他的軍官們卻在毫不懈怠踏踏實實地練兵,他獨立團的所有重武器都是自己繳獲的,而且還在曆次戰役中,為我軍貢獻了價值超過三百五十萬元以上的裝備繳獲。


    正是有了這等心胸,他的每一戰都打得非常漂亮,都打得高明,就連李徳鄰(李宗仁)、李任潮(李濟深)、朱益之(朱培德)、白健生(白崇禧)這些名震全國的軍中主帥,也對他刮目相看,讚賞有加。”


    眾將帥靜靜肅立,意識到蔣總司令借此機會發表寓意深長的談話了,因此誰也不願漏下一個字。


    蔣總司令掃視一圈,繼續說道:“可是,有些人卻向我打小報告,說安毅貪戀錢財,極盡搜刮之能事,說安毅的部隊每打一個勝仗,就發一次死人財,還說什麽安毅身上有**的行事作風。


    這些打小報告的人根本就沒看到,安毅拿這些錢幹什麽去了,沒看到安毅的部隊是全軍待遇和福利最好的部隊,沒看到安毅在老南昌建起一個個工廠,來安置在戰爭中傷殘的部下和軍屬,更沒看到安毅為提高戰鬥力花費的巨額錢財。


    今天我要表態,要澄清一下這個問題,因為,這樣的問題不搞清楚,將會嚴重影響我黨我軍的建設和壯大,將一批批非常優秀的、具有遠大前途的年輕將領,推到我們對手的陣營裏去,這是非常錯誤的,特別在這個生死攸關的時期,更不能讓這種內部的掣肘、排擠、傾軋年輕一輩將校的事情發生,無論外麵怎麽亂,我們的軍隊絕不能亂!”


    軍政廳長朱紹良將軍上前半步:“總司令說得對,非常時期正是用人之際,決不能讓軍中出現內訌之苗頭。屬下以為,無論按照軍功還是資曆,安毅已經具備了獨當一麵的能力,如果按照我軍北伐以來的升遷慣例實施,安毅如今應該是個中將師長了。


    這一次武漢方麵為了激勵士氣籠絡軍心,將一批有文化的各軍中級指揮員和出自黃埔的一、二、三期指揮員,全都晉升一級,二十餘歲當上中將少將的增加了十七人,因此屬下建議,應當給予安毅這樣的優秀人才更多的鍛煉機會,更大一些權力,還有一師、二師、直屬炮兵指揮部等作戰單位在曆次戰役湧現出來的人才,也應得到相應的提拔重用,這樣才能更好地人盡其才激勵士氣。”


    “報告!”


    接到急電的殷祖繩不得不打斷幾位老大的談話:“何應欽長官來電,一軍各師的大規模佯動已經引發北岸敵軍的強烈反應,江陰對麵之敵向南岸江陰要塞進行了長達十五分鍾的盲目炮擊。”


    葛敬恩高興地說道:“敵人被調動起來了,證明安毅的計劃達到了很好的效果,加上安毅部從下午四點開始,實施佯裝撤出鎮江開赴龍潭集結的欺騙計策,可以預見敵軍將會出現大規模的兵力調動,揚州之敵將失去獲得增援的時機。


    屬下建議,安毅部攻擊成功之後不要回撤,而是堅守待援,我們完全可以將配合佯動的顧墨三第三師急調鎮江,再將駐紮在棲霞山下的第二軍兩個師調往鎮江渡江增援,一舉占領揚州並堅守之,徹底撕破敵軍的長江下遊防線,從而達到全線逼迫敵軍後撤的目的,以最短的時間擴大我軍縱深優勢,避免全線渡江時可能出現的背水作戰。”


    蔣總司令站起來輕輕走出幾步,抬頭望向政訓部正副主任吳敬恒和劉文島:“稚暉兄、永清兄,能否在明日上午十一點正,召開個頗具規模的北伐誓師大會?”


    吳敬恒與劉文島相視一眼,雙雙點頭:“沒問題,我部可連夜向駐寧各部、各大報社、駐寧外國通訊社和各大社會團體發出通知,舉行一個十萬人的盛大集會毫無問題。”


    “明天是五一國際勞動節,黨部本來就有個盛大的群眾慶祝盛會在體育場舉行,隻需派出衛戍部隊和一個師的總部警衛部隊,再讓駐寧各軍派出部分官兵高舉第一、二、三、五、六、七軍的旗號舉行閱兵式即可,絕不比武漢方麵的儀式遜色。”


    精於各種組織的劉文島自信地提出建議,自從他看透唐生智轉投到蔣總司令陣營之後頗受重用,眼前出現這個能展示自身能力的機會他怎麽會放過。


    蔣總司令點點頭:“好,可以決定了,稚暉兄和永清兄可立即以政治部和我本人的名義,給身在蕪湖的李徳鄰將軍、九江的朱益之將軍發電報,請他們盡快趕來一共出席誓師大會,我想他們不會錯過的,第六軍和二軍主帥都在南京,明早我親自致電他們參加。”


    “明白!”


    吳敬恒和劉文島雙雙離去,今晚又要熬通宵了。


    蔣總司令這才轉向葛敬恩:“湛侯,我同意你的意見,可立即給顧墨三去份密電,命令他必須在明天上午八點以前率部抵達鎮江,迅速渡江接過安毅部的右翼作戰任務,與安毅部一起不作停留直接戰領揚州城!至於第二軍,可立即給戴嶽去個電話,讓他立刻趕來見我,我親自給他下達命令,讓他率部乘專列趕赴鎮江馳援安毅,渡江後折而向西,與南麵實施炮擊的第六軍配合,從東麵猛攻儀征之敵並占而據之!”


    “是!”


    葛敬恩大步走向電話機。


    蔣總司令最後轉向軍政廳長朱紹良,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坐下,親自將衛兵送上的茶端到朱紹良麵前,對這位同出於日本振武軍校並完成了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學業的師弟低聲叮囑:


    “一民,剛才你的提議讓我感觸頗深,大戰在即,的確急需振奮精神樹立楷模,要讓我軍將士和年輕一輩的俊傑看到美好的前途。


    我同意你剛才的意見,明天先對安毅所部進行表彰,將獨立團升級為獨立師,仍屬第一軍序列。軍銜嘛……就暫時保持不動吧,也好讓他們自我激勵,在之後的北伐中再接再厲,勇立新功。其他各部的優秀中層將校,由你們軍政部統一考核並上呈與我,我會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批複。”


    “明白了!”


    朱紹良愉快地點點頭:“安毅師的編製序列如何勘定?”


    蔣總司令微微一笑:“就讓他自己上報吧,到時軍政部和總部確認即可,安毅所部的作戰風格和方式與任何部隊都不一樣,我們還是不要給他太多約束,不過,我們得給他挑選一位黨代表,我來確定人選吧。安毅很聰明,他會知道怎麽做好的。”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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