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總司令從上海回來了。


    到達南京的當天下午,作為黨主席的蔣總司令與政府主席譚延闓、中央代理組織部長陳果夫、考試院長戴季陶、工商部長孔祥熙、財政部長宋子文等黨和國家領導人,親切接見了江南集團執行董事兼總經理周崇安、江西總商會、南昌商會的正副會長和代表,盛讚他們的義舉,嘉獎他們的功績,隨後在位於丁家橋的中央黨部展開盛大的記者會,對上百名中外記者和南京各界代表發表熱情洋溢的講話和北伐聲明,並於當日晚上設宴招待為賑災做出重大貢獻的周崇安一行。


    安毅和勞守道、胡家林、沈鳳道、路程光、魯逸軒、林耀東等人難得地聚集在洋樓側廳裏,圍著熱氣騰騰的火鍋,享受暖暖情誼,聽到院子裏轎車的聲響,都知道陳瑜回來了。


    陳瑜進入側廳,向老道恭敬致禮,坐下來就把下午蔣總司令的接見、記者會上的內容詳細向大家作了通報,其中特意提到何應欽在下午和晚上的活動中,一如往日滿臉微笑地陪伴在蔣總司令左右,兩人顯得很親密,仿佛從未發生過以往的齷齪一般。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校長先去杭州滯留半日方才趕赴上海開會,原來是把何應欽給請回來了,他奶奶的……”


    安毅恍然大悟,臉上的神色不好看了,路程光和胡家林也惱火地放下筷子,低聲痛罵起來。


    老道與後至的陳瑜輕輕碰上一杯,美美喝下一口,輕輕放下杯子,對站起來殷勤續酒的師侄沈鳳道點了點頭,輕撫長髯,不緊不慢地說道:


    “嘖嘖,看看你們這副氣急敗壞的樣子,丟人啊!既然出現了這樣的事情,不好好深究原因而是咬牙切齒怒形於色,你們的修養和智慧哪兒去了?”


    眾弟兄一聽,全都自覺地閉上嘴,安毅無奈地搖搖頭,心中非常不甘:“道叔,事情很蹊蹺啊,之前蔣校長給了反骨仔何應欽一個總司令部參謀長的虛銜,咱們都以為這是給個台階下,好讓何應欽知趣隱退,哪兒會想到竟然再次啟用這王八蛋,還親自前往杭州把他請回來,咱們這心裏……不好受啊!”


    “哼!你們懂什麽,這年頭,天下梟雄誰不是利字當頭?敵友之間的關係換得比走馬燈還快,所有人哪一個心裏真正好受過?


    你們也是經曆過大風大浪見證過生生死死的人,怎麽連這點兒還看不開?遇到問題也不先考慮其中內在緣由,不理智對待細細權衡,而是受感情所左右怒斥痛罵,恨不得置其於死地,這豈是將帥之才所為?”


    老道毫不客氣地予以批評,一雙幽深睿智的眼睛逐一掃視安毅等人,直看得大家不好意思地紛紛低下腦袋,他才拿起筷子,夾起顆五香蠶豆放入嘴裏,嚼得嘎嘎直響。


    安毅明知老道說得有道理,但心裏的那口惡氣總是無法咽下,看到老道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


    “道叔,小子愚笨,沒有道叔的如炬慧眼,實在看不透這其中的內幕,懇請道叔指點一二如何?”


    老道沒好氣地給了安毅一個白眼:“去去去,我就知道你這小子還在鬥氣,就這點兒肚量日後能有多大前途?既然你不服氣,我今天就放下這個麵子好好教訓教訓你,你們幾個也給我老老實實聽著,說得對你們記住就行,說的不對你們盡可與我爭辯,在是是非非上麵沒有長幼之分。”


    “你倒是說啊!說完我陪你喝到天亮都行。”


    安毅見老道再次捏起酒杯慢吞吞愜意品嚐,實在忍不住大聲催促,惹來弟兄們一陣低笑。


    老道不為所動,喝下一杯酒才慢悠悠放下杯子,抹抹嘴緩緩直起腰身,含笑望著肅容以對的安毅,整個人突然流露出的奇異氣質使得滿座無不凜然。


    老道麵色一整,從容說道:“本想用溫和點兒的方式來解說的,既然你逼我就別怪我不客氣了,聽著:你們對上位者的心思究竟了解多少?對古往今來的英雄梟雄又有多少認識?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三國魏晉宋元明清,你們除了改朝換代的皇帝和開國功臣的名字之外,是否對這些留名千古的英雄梟雄之所以成為英雄梟雄的原因有所認識?能否通過他們的言行事跡揭開背後真實麵目?知不知道,非堅忍博大智慧超凡者難成大器?


    僅以蔣總司令親赴杭州請回何應欽這事來說,如果與劉玄德三顧茅廬、曹孟德倒履相迎、唐太宗躬身納諫等等相比,請回一個相伴時久、勞苦功高的麾下大將又算得了什麽?難道仇恨遮住了你們的雙眼,使得你們再也看不到對手身上的優點了嗎?”


    眾弟兄屏聲傾聽,噤如寒蟬,安毅也端正身姿若有所悟。


    老道滿意地點點頭,繼續說道:“其實這些大道理你們都懂,我現在隻是說說自己對這件事的看法,通過數年觀察,我深知蔣總司令並非外人所看到的那麽簡單,東山再起的他占盡了天時地利,唯欠人和!


    天時就是眼下的亂世,地利就是他雄踞這帝王之都,擁有天下財富三分之一的大江下遊江浙滬寧肥沃之地,由於你們的努力如今還得再加上個日新月異的南昌地區,所欠缺的人和,就是他如今不得不麵對分崩離析的華夏大地、以及各路虎視眈眈野心勃勃的軍閥。


    販夫走卒都知道亂世出英雄,隻是絕大多數都忽視了最終走向失敗的梟雄,其實這英雄與梟雄僅為一步之差,一紙之隔,如果贏了那就是英雄,敗了頂多也就是個梟雄,不堪者甚至會淪為匪盜之流,成王敗寇說的就是這意思。


    蔣總司令下台之際,牆倒眾人推,大多數人非落井下石也屬隔岸觀火,他東山再起之際,趨炎附勢者滾滾塞道,蠅營狗苟者趨之如騖,這些情況想必你們深有體會。


    下麵我就說說這帝王之術與心計詭詐,你們不妨聽聽我即將說出的三個設想,至於你們認可哪一個設想、或者認為兼而有之我都無所謂,有道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悟性這玩意兒非常玄妙,說不清道不明還得靠自己體會啊……小子,給我倒酒!”


    說到精妙處,老道突然對安毅來這麽一句,眾弟兄同時一愣,安毅則苦笑了一下,無可奈何地端起酒瓶走到老道身邊恭敬地倒酒。


    老道點點頭滿意地說了句孺子可教,就端起酒杯喝起來,眾弟兄看到老大安毅沮喪地回到座位上,那吃癟的樣子頗為可憐,一時間想笑又不敢笑,誰知安毅坐下之後想了想,竟然訕訕地笑了起來,兩個人的表現相映成趣極為滑稽,弄的弟兄們再也忍不住,由一兩個人的啞然失笑演變為哄堂大笑。


    一群武將突然發出的爽朗笑聲著實驚人,害得老道喉嚨裏的一口酒差點兒從鼻孔裏冒出來。


    老道放下酒杯,長籲一口氣,又才侃侃而談:“第一點,你們不妨這麽想,蔣總司令確實虛懷若穀,海納百川,重情重義,愛才如渴,因此他沒有計較勞苦功高的何應欽的背叛,而是把這當成一時的行差踏錯,既能讓何應欽羞愧悔恨,又能換取何應欽的報效之心,還能讓天下人看到他蔣某的博大胸懷和高風亮節,看似簡簡單單的一次杭州之行,所產生的影響難以估量。


    第二點,你們也可以這麽想,蔣總司令實在不願意讓自己原來無比信任的麾下第一大將寂寞落魄,進而因愧成恨,最終投到對手陣營裏。就算這個何應欽徒有其表,百無一用,但是他究竟掌握多少蔣總司令的機密要事我們不得而知,這樣的人若是橫下一條心走到對手那邊,所造成的損害也是難以估量的。


    第三點,你們不妨再想得卑鄙一些,假設何應欽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背叛過蔣總司令,而是在重重迷霧危機四伏之時,毅然挺身而出不惜背上罵名,與蔣總司令共同演出一場苦肉計,等時局進一步落到不可收拾但又趨於明朗之境地,以退為進的蔣總司令在各界千呼萬喚之下再次粉墨登場,一舉扭轉時局穩穩占據上位,讓那些眼高手低卻束手無策的對手灰溜溜讓開一條康莊大道來,於是,穩居上位的蔣總司令繼續與含辛茹苦的忠誠屬下把戲唱完,就有了如今這一出令天下人刮目、也令你們憤憤不平耿耿於懷的一唱一和!


    怎麽樣?受益匪淺吧?本來老道我還有第四個設想的,隻是以上三條便相互關聯計中有計,已經夠你們消受的了,第四個不說也罷,留給自己慢慢分析體會吧。”


    安毅和弟兄們麵麵相覷,卻沒有能說出個所以然來,短暫的震驚過後大家不由自主低頭沉思,細細品味老道的一席話,似乎茫然若失又似乎收獲巨大,隻是各人能從中體悟多少東西隻有自己心裏清楚了。


    “真是妙不可言!原來這簡單一出,竟然可以推敲出這麽多東西,小子受教了!看來薑還是老的辣!”


    過了好一會兒,安毅心悅誠服地站起來,雙手握住酒瓶恭恭敬敬地給老道斟酒,隨後給每個弟兄的杯子都倒滿,回到自己位置端起酒杯,誠心誠意地敬了老道一杯。


    眾弟兄紛紛站起,舉起酒杯向通達睿智滿腹珠璣的前輩勞守道致謝,勞守道大大咧咧甘之如飴,仿佛這是天經地義一般,愜意地喝下一杯後才示意眾晚輩坐下,提起筷子夾起一顆蠶豆扔進嘴裏,用他整齊潔白的鋼牙再次噶嗒噶嗒咬起來。


    酒足飯飽後,胡家林幾個匆匆歸營,安毅謹遵承諾,留下與老道擺上茶盤徹夜長談,沈鳳道和陳瑜、林耀東這三個忠貞之士獲得老道允許加入進來,老少五個圍坐一起暢所欲言,不知不覺午夜已過。


    安毅看了看牆角的高大座鍾,摸摸咕咕作響的肚皮,轉頭問道:“道叔,你認為小子接下來該采取什麽應對方式為好?不管何應欽出於什麽目的又或者有什麽苦衷,我獨立師萬餘將士和他之間的這個仇已經結下了,我們絕對不可能容忍他糟蹋我們的尊嚴成就他的任何居心。


    按照道叔剛才的說法,蔣總司令最終很可能居中化解兩麵安撫,可是事情遠遠沒有想象的那麽簡單,說得俗氣點也狂妄點,小侄以後相當長一段時間裏免不了與何應欽這孫子同朝為臣,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要是小侄韜光隱晦一味用忍,對他和顏悅色似乎什麽也沒發生過,不但讓人嗤之以鼻心生不屑,而且還會讓何應欽更為囂張跋扈,甚至還會讓某些睿智者心裏認定小侄陰險毒辣小心提防,所以,笑顏以對這種蠢事小侄是絕不會幹的!”


    “唉!其實你小子早有主張了,你複出以來性格大變,以你如今的財富和累積的功勳,哪兒還用顧忌什麽人?說得難聽點,從你前年在南昌城西臨危救難開始,蔣總司令的免死金牌你都有了,還在老子麵前惺惺作態幹什麽?你那點花花腸子有多少斤兩我還不清楚嗎?隻是別做的太過了,如果一時無法定奪,還不如中庸一些也是上策,至於如何拿捏就看你自己了!”老道頗為感慨地歎了口氣,緩緩點上支煙,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


    安毅尷尬一笑,轉向頻頻點頭獲益良多的陳瑜鄭重吩咐:


    “弄幾個小菜來吧,晚餐淨說話沒吃飽,現在餓得肚子呱呱叫。道叔明天一早就得趕回老南昌去,數萬災民的事還需要他老人家做主,漸入佳境的兵工廠一刻也不開他老人家這根中流砥柱,咱們這些晚輩不能待在他老人家身邊替他分憂,怎麽樣也該多敬他老人家幾杯,算是餞行吧!”


    “好咧!”


    陳瑜立刻趕到廚房。


    老道白了一眼煞有其事的安毅,懶洋洋閉上眼睛,沒好氣地罵道:“別他奶奶的說得這麽動聽,老子一不小心上錯賊船,不得不給你當長工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你小子竟然還敢冷嘲熱諷是吧?哪天老子心情不好就撒手不幹了,你信不信?”


    安毅頓時變成了苦瓜臉,陪笑著想解釋幾句卻不知道如何開口,一向沉穩謙遜的沈鳳道再也忍不住了,咧嘴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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