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八年三月二日,國民黨中央頒布中央軍戰鬥序列,並對外正式公布了第一、第二、第三軍正副軍長名單,前前後後爭吵不休長達十個月的全**隊編遣計劃至此夭折,全國各軍閥聞風而動,風聲鶴唳之下拚命搜刮地皮大肆擴軍,戰爭的烏雲瞬間籠罩了多災多難的華夏大地。


    此後數日,各方軍閥悉數粉墨登場,晉綏軍統帥閻錫山與南京國民政府之間沒有直接的利益衝突,首先通電擁護中央的領導;西北軍馮玉祥眼見二虎相爭暗自高興,一麵高呼各方“克製”,一麵調兵遣將,以爭取最大的利益;眼看山雨欲來的李宗仁在上海法租界海格路“融園”的洋樓裏坐不住了,於三月四日發出通電擁護蔣總司令領導,以促進全國統一;白崇禧嗅出空氣中濃濃的火藥味,也隨之致電國家領導人胡漢民,告訴中央他已經以第四集團軍參謀長兼前敵總指揮的名義,嚴令武漢方麵所有部隊原地待命,停止一切軍事行動,並致電猶豫不決的革命軍總參謀長兼第八路軍總指揮李濟深,催促李濟深盡快離開廣州前往南京,與中央各部一起商議和平解決“湘案”。


    白崇禧雖然在軍事上是天才,在政治上卻很短視,沒有看到蔣介石種種舉措後的深意,這一催促等於是徹底斷送了桂係連成一體堅若磐石的兩廣大後方,他原本以為以目前桂係的軍事力量和強悍戰鬥力,中央軍絕對不敢對桂係發起討伐,此時武漢和南京北方還有個手握重兵虎視眈眈的馮玉祥,蔣介石根本就不敢冒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危險進攻武漢,更不敢控製身後擁有八萬粵軍支持的中央大員和革命軍元老李濟深,因此自負的白崇禧兩次否定了李宗仁的勸阻,公開致電李濟深請他速到南京開會,希望以和平方式化解此次危機,以便為將來的戰爭贏得充足的準備時間。


    蔣介石看到白崇禧的電報,心中暗喜,再次致電猶豫不決的李濟深,客氣地請他移駕南京,一起攜手解決“湘案”,共商國事。李濟深在各方的盛情邀請之下,終於拿定了主意,把第八路軍總指揮一職交給匆匆趕到廣州坐鎮的廣西省主席兼十五軍軍長黃紹紘,隨即乘坐郵輪趕赴上海再轉道南京。


    李濟深根本不知道,蔣介石之所以會同意武漢政治分會任命何健為湖南省長的決定,一直忍耐不發不調動一兵一卒,完全是迷惑李宗仁和李濟深的緩兵之計,隻需要控製李濟深,蔣介石就有辦法肢解廣東的粵軍,中央政府名下的十四個師十五萬軍隊將會全線西征,攻打武漢的號角就會隨之吹響。


    三月七日,蔣介石終於露出崢嶸,一封親筆信送到了上海的李宗仁手上,李宗仁看到信中口氣堅定不容商量的“必須維護中央權威”等內容,急呼大事不好,轉身便給身在北平緊張觀望事態發展的白崇禧發去急電。


    此時的李宗仁由於受到環境和居住條件的限製,身邊除了副官和侍衛長等寥寥等人外,並沒有配備報務員和譯電員,更沒有電台,就算發封電報也要輾轉良久,更不要說及時了解外界的消息了。因此李宗仁根本就不清楚,就在他接到蔣介石信件的三小時前,麾下將領葉琪的五十二師獨立團一千七百官兵輕敵冒進,狂追逃跑的譚曙卿師殘部十六公裏,在常德以西荷花堰兩麵是水一麵是山的狹窄區域裏遭到埋伏,四十四軍張存壯師和鄧斌教導師一萬六千將士,在四百餘挺輕重機槍和四十八門迫擊炮的幫助下,隻用了三十多分鍾,就將葉琪麾下裝備最精良、戰鬥力最強的主力團盡數殲滅,僅存的五百餘名俘虜被迫背負全團的武器裝備,在上千名張存壯第一師官兵的槍口下艱難西行。


    戰鬥結束半小時後,葉琪率領五十二師三個團主力趕至荷花堰以東三公裏,望遠鏡中展現一地橫七豎八的屍體,讓這位矮壯敦實的勇將無比震驚,兩名特務連尉官見狀自告奮勇,騎上馬奔赴戰場勘察情況,可惜尚未接近戰場邊沿就聽兩聲槍聲傳來,兩名身經百戰的精銳幾乎同時落馬,其中一名被受驚的戰馬拖拽衝進山凹小路消失不見,另一名橫在地上再也沒有起來。


    葉琪震驚之下連忙端起望遠鏡細細查看,隻見那名忠勇部下腦袋上穿湧而出的全都是紅白之物,顯然是被人一槍爆頭,此刻彎曲的膝蓋仍在抖個不停。臉色蒼白的葉琪心中一陣顫栗,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便立刻下令全軍撤守常德,接著電告武漢大本營尋求對策。


    胡宗鐸接到急電後非常吃驚,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煮熟的鴨子居然飛了,葉琪這一撤退不打緊,一路窮追猛打的魯滌平部譚道源師算是就此逃出生天。不過想想葉琪所部的損失,胡宗鐸釋然了,在如此短的時間裏遭受如此慘重的打擊,對手之強大不言而喻,也難怪葉琪會心生退意。


    這時,胡宗鐸突然想到兩年前四十四軍殘部打擊白崇禧十三軍先鋒團的手法,覺得其中蘊含有更大的陰謀,當下不敢怠慢,立即急報北平的白崇禧,同時通報陶鈞的一個師,命令全體停止前進,以防落入更大的圈套中。


    北平朝儀門內大街,第四集團軍前敵總指揮部。


    一輛黑色道奇轎車快速駛過,碾壓街道上的一連片積水潭,將融化的雪水帶著汙泥高高濺起,轎車拐了個彎越過四名敬禮的衛兵,進入古香古色的院子大門,在一棟高大雄渾的黃瓦重簷樓宇大堂前停下,侍衛長黃瑞華鑽出車廂打開後車門,白崇禧緩緩下車,緊了緊黃呢大衣領口,大步走進大堂,機要副官快步迎上把剛剛收到的武漢急電交給白崇禧。


    白崇禧看完電文眉頭緊皺,在原地停留片刻,大步走進位於中殿的辦公室,吩咐機要副官找來湖南地圖仔細查看,數分鍾過去,白崇禧摘下眼鏡抬起頭,望著古老而精致的彩繪天花板,臉色變幻不定,顯然是非常惱火和困惑。


    “報告軍座,德公自上海發來急電。”


    剛剛根據編遣會議精神麾下縮編為教導旅的少將旅長陳誌標走進房間低聲稟報,由於教導旅擔任拱衛總指揮部的重任,陳誌標與白崇禧朝夕相處,北伐戰事結束後沒有多少事務的陳誌標看到白崇禧身邊助手很少,於是默默地跟隨在總指揮身邊盡些心力。


    白崇禧有些驚訝,轉頭看了陳誌標一眼,帶上眼鏡接過電報細細看完,微微籲了口氣,隨即放下電文從容不迫地問道:


    “誌標,我正要找你,你還記得當初在湘西追擊葉開鑫殘部那次遭遇嗎?”


    陳誌標一愣,隨即搖頭苦笑道:“恥辱啊!屬下沒有一日能夠忘記,那是屬下從軍以來屈指可數的慘敗,刻骨銘心,軍座……”


    “嗯……誌標,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剛開始沒有,現在也沒有,我隻是想告訴你,就在數小時前,葉翠微(葉琪字)的五十二師獨立團遭到了同樣的埋伏,不過比你當初還要慘,時間也要短得多,整個團幾乎全軍覆沒武器盡失,如果不是機炮營行軍速度太慢沒能跟上,恐怕損失的就不止一千七百名官兵了。


    想必你也清楚五十二師獨立團的情況,這支具有光榮傳統的部隊的戰鬥力決不在你的教導團之下,幾乎都是由三年以上兵齡的老兵組成,竟然在轉眼間沒了,大出我的意料之外。要是說偶然一次還能找些理由搪塞過去,可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不得不引起我們足夠的重視。


    你知道湖南對於我們是處於什麽樣的戰略地位,若是讓湘西的葉開鑫殘部順利發展壯大的話,很可能會在某個關鍵時候給我們致命一擊,因此我想弄清楚,為什麽這股殘部會擁有如此強悍的戰鬥力?這兩年那片地區究竟發生了什麽?會不會從另一個角度證實你當初的懷疑?”


    陳誌標猶豫了一下,在白崇禧鼓勵的目光中低聲說道:“兩年來屬下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並反複回憶了安毅與葉開鑫交往的前前後後,北伐之初葉開鑫還是我們革命軍共同的敵人,歸附革命之後在唐孟瀟將軍的繳械收編威脅下率部東逃,從此加入到中央軍序列,安毅也是在那之後與葉開鑫認識的,不過,葉開鑫當時的副軍長張弘欒卻與安毅認識更早,當初張弘欒率領湘軍二師苦守嶽陽,死戰不降,最後一舉突破唐孟瀟第八軍四個師的重圍向東亡命,在強弩之末的情況下,正好被當時剛晉升代理工兵營長的安毅發現,率領麾下所有能打仗的弟兄冒死拖住張弘欒殘部,才使得劉經扶師長率領主力成功合圍,沒花什麽力氣就打了個漂亮仗。屬下記得當時張弘欒將軍被劉經扶釋放前,還特意要求見一見把他幾千殘部死死拖住的安毅,兩人說了幾句話就分手了,後來在江北的北伐中意外重逢,安毅已經成為少將師長,與張弘欒和葉開鑫也因此成為忘年之交。”


    白崇禧眼睛一亮,脫口而出道:“張弘欒!這人我認識,保定畢業之後桂軍陸榮廷上下根本就不願使用我們,我差點兒便加入了湘軍第二師,當時張弘欒就已經是旅長了,整個湘軍係統中此人最有軍人風範,作風硬朗帶兵有方,數他最能打仗……接著說吧。”


    陳誌標點點頭:“綜合以上情況,屬下猜測,安毅很可能出於與葉開鑫、張弘欒之間的交情,悄悄派遣教官組進入湘西四十四軍幫助其訓練隊伍,或者會接納四十四軍優秀官兵前往老南昌士官訓練基地培訓,或者雙管齊下,否則目前的任何一支軍隊都不可能擁有酷似於獨立師的作戰風格和嚴明軍紀。


    安毅培養訓練部隊的確很擅長,也有一套獨特的政治教育手段,加上安毅本人以及長期接受他和各科教官不斷訓練的基層軍官都很自律,獨立師上到師長下到排長,基本個個都能做到身先士卒以身作則,因此深受基層官兵的尊重,傳授和學習的進度都很快。


    屬下現在帶領的教導旅,基本上沿襲了獨立師那一套,可惜的是,我們沒有獨立師那麽多優秀的具有一技之長的教官,也沒有時間和機會從成千上萬的官兵中選拔教官,屬下為此深感遺憾。”


    白崇禧緩緩站起:“這麽說起來,你我的判斷基本上一致……安毅和他的獨立師在官兵培養方麵聞名全軍,此人心智過人,滿腹韜略,年紀雖輕卻老謀深算,從他打過的每一仗到如今他在江西創下的那麽大家業,就能看出此人的能力,唉……誌標,慢慢來不著急,我們還有時間和機會,隻是目前恐怕不行了,從德公剛才的電報和中央政府宣布的中央軍三個軍序列來看,蔣總司令已經磨刀霍霍準備動手了。湘西的事情我們各軍暫時沒有精力去對付,我想想辦法讓何健去傷腦筋。現在情況緊急,必須把夏蒼熙(夏威字)的十五師火速調往鄂東,並且需要急令駐守宜昌的十八軍立刻收縮陣型,嚴防川軍偷襲,還要把葉翠微的五十二師調到湘鄂交界一線,以應付中央軍隨時可能發起的進攻。


    你也準備一下,如果情況緊急,說不定我們會冒著被馮玉祥截擊的危險,盡數乘專列火速南下加入戰場,武漢不能失去,失去武漢一切都將會失去。”


    “是!”


    陳誌標轉身離開,走了幾步似乎想到了什麽,猶豫一下再次折返回來:“軍座,有件事屬下覺得還是稟報你為好,並非是屬下嫉妒李鶴齡(李品仙字)將軍,而是對一些事深感困惑,不吐不快。”


    白崇禧驚訝地看了陳誌標一眼,微微一笑:“誌標,你的為人我很清楚,有什麽事情盡管直說吧。”


    “是!今日屬下帶領憲兵巡查,發現李鶴齡將軍麾下的很多將校都在飯店裏大吃大喝,出手極為闊綽。屬下當時就覺得很奇怪,我們三個軍雖然縮編為三個師,但仍然是軍一級的人數編製,因此軍餉一直成問題。距今為止,大家已經有三個月沒有發餉了,李鶴齡將軍的將士哪兒來的錢?這事屬下本不願說,但是心裏總感覺有什麽不對,所以隻能冒昧地稟報,請軍座見諒。”陳誌標苦笑著說道。


    白崇禧心中大吃一驚,臉上卻露出從容的笑容:“沒什麽,這事你做得很好,沒有錯反而有功,這事看似很小,卻很可能會讓軍中將士生出誤解。沒事了,我等會兒給李鶴齡打個電話問問,你回去休息吧。”


    “是!”


    陳誌標前腳剛走出房門,白崇禧臉色立變,沉默了一會兒,當即叫來副官安排車輛,數分鍾後白崇禧在前後兩輛運兵卡車和衛隊的護送下,乘車直驅李品仙的五十一師指揮部。


    享受豐盛的晚宴過後,正在愜意剔牙的李品仙聽到值星官的急報,大吃一驚,白淨的臉上陰雲密布,雙眼閃爍不定。雖然李品仙出身於廣西蒼梧,與李濟深是老鄉,但是從保定軍校第一期畢業之後,回到廣西陸軍第一師見習處處受排擠,連續兩年沒有獲得任何的升遷機會,一怒之下李品仙轉而投奔湘軍,在保定老同學唐生智的關照下官運亨通,這一幹就是十三年,從一個排長一步步升為陸軍中將軍長,對唐生智抱有知遇之恩和同袍之情。


    桂係假借中央之名西征武漢,在情非得已的情況下,又得到下野的唐生智許諾,李品仙這才不情不願加入桂係,三天前老上司唐生智突然在天津現身,秘密趕赴天津會晤的李品仙發現,原第八軍黨代表老上司劉文島也赫然在座。


    之後沒費什麽功夫,李品仙便欣然接過了唐生智的八十萬現金支票,並獲得中央將會盡數補發全軍三個月欠餉的承諾,於是李品仙回到駐地後立即召集各團長旅長秘密協商,滿堂將校聽說老上司唐生智已經返回,並獲得南京政府的委任準備重振旗鼓,立即歡欣雀躍齊聲讚頌,李品仙見狀拿出四十萬支票,命令軍需官立即到銀行兌現發放全軍將士,於是,這個由原第八軍整編為五十一師的湘軍嫡係從此又重新姓唐了。


    可這個時候顯然不是攤牌的良機,白崇禧的突然到來讓李品仙心驚不已,心想很可能是發餉走漏了消息引起白崇禧的警覺。


    李品仙深深知道自己的保定師弟白崇禧的手段,知道白崇禧對待叛徒和異己的淩厲陰狠,無論在哪方麵他都不敢與白崇禧一較高下,可此番白崇禧突然出現不請自來,車子已經開進轅門來到了指揮部門口,想躲都躲不掉,隻能硬著頭皮整理風紀,故作鎮定地大步迎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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