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陰縣位於關中平原的東部,是陝、豫、晉三省交界之處,因地處西嶽華山之陰而得名,自漢高祖開始華陰的名字就叫到今天。華陰自古有“三秦要道、八省通衢”之稱,是中原通往西北的必經之地,隴海鐵路經華陰連通西安之後,華陰的戰略位置更為重要。


    西嶽華山以其磅礴氣勢和巍峨雄姿譽滿天下,山腳北麵的西嶽廟以其雄偉的建築、悠久的曆史和豐富的文物冠名古今,從漢武帝創建至今已經曆兩千年的風風滄桑,一直是曆屆帝王祭祀西嶽神的行宮所在。如今,此處成了西北軍主帥馮玉祥的重要行營之一,而另一座在東漢王朝建立之初就大興土木聳立起來的“集靈宮”則在西嶽廟南麵的華山腳下,如今是喜歡讀書也隨身攜帶聖經的馮玉祥閑暇耕讀的地方,召開軍事會議或者舉行較大的活動,通常都在位於長安至洛陽交通要道旁的西嶽廟,而非清靜卻較為偏僻的集靈宮。


    中央代表團從潼關至華陰的一路上,除了車窗外道路兩旁嚴陣以待嚴密警戒的西北軍官兵外,不時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的百姓聚在幹涸的田頭地角或者樹蔭之下,談笑風生,粗粗一看似乎與尋常的農人沒什麽兩樣,可是細細一想就感到蹊蹺了——這些農人體格高大,身體強壯,而且裏麵沒幾個是滿四十歲的人,連女人也沒見到幾個,更別提天真無邪的孩童了,最值得疑問的是,地裏的莊稼全都死光了,溝渠裏的水流也幹涸了,這些青壯年農民此刻聚在田頭地角幹什麽?麵對顆粒無收的龜裂土地,他們怎麽會有這麽輕鬆的笑容?


    車隊到達西嶽廟,賀耀祖、安毅等人在主人們的熱情陪伴下從正門進入第一重門,傾聽身邊接待將領的殷勤介紹安毅才知道,西嶽廟供奉的是西嶽大帝華山神,距離遙遙可見的巍峨華山僅五公裏,神殿建於漢武帝時代,坐北朝南,廟門正對華山,由北至南的中軸線上依次排列著灝靈門、五鳳樓、欞星門、金城門、灝靈殿、寢宮、禦書樓、萬壽閣,整個建築呈現前低後高的格局,其中大家即將前往召開會議的地點五鳳樓高達二十多米,登樓望華山,五峰曆曆在目。正殿灝靈殿為琉璃瓦單簷歇山頂,雕欄畫棟,回廊幽深,曆代帝王祭祀華山多住於此,殿內至今尚懸掛有康熙、道光、慈禧所題的“金天昭端”、“仙雲”等匾額,寬闊院落林木繁茂,山石嶙峋莊重典雅,處處透出皇家氣派。


    隨著行營主任聲情並茂的解說,人群驚歎聲聲,讚語陣陣,西北軍將領臉上充滿了自豪,依然是一身粗布士兵軍服、腳踏草鞋的馮玉祥還在興致勃發之下吟詩一首,引來一片掌聲和叫好聲,記者們被慷慨允許隨意拍照,幾名來自西安的報社記者還有幸向心情大好的馮玉祥進行近距離隨意采訪,所有人都是興致盎然的樣子,在古老的宮殿裏信步慢行。


    安毅臉帶禮貌的笑容,心裏卻非常不舒服,想起此刻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一個又一個災民因瘟疫或者饑餓倒斃路旁荒野,安毅更是滿肚子的感慨與無奈。


    進入會議大殿,賀耀祖和安毅等五人被請進內殿奉茶稍息,與馮玉祥將軍和他的三位助手協商片刻,統一了官方口徑,隨即魚貫而出,來到布置一新的正殿,在陣陣掌聲和照相機“劈劈啪啪”的攝影聲和團團煙霧中走向正中主席台就坐,重要的記者會也隨之開始。


    西北軍參謀長兼西北綏靖公署會辦張之江將軍主持會議,他先是將目前一派大好的革命形勢宣講一番,接著表示西北軍全體將士和西北各省各級政府完全擁護中央的領導,響應中央的號召,最後話音一轉,極為擔憂地提到西北的瘟疫和旱災,號召西北軍民團結一致、用大無畏的革命精神戰勝困難,呼喚中央政府和全國各地民眾慷慨援助,讓西北人民得以渡過難關。


    接下來,中央特使賀耀祖代表中央和蔣總司令講話,再一次表示完全信任西北軍以及西北各省對中央的忠誠,對馮玉祥將軍和西北各級政府予以很高的讚譽,最後也對西北和中原地區麵臨的災害表示擔憂,承諾返回南京之後,將與安毅將軍、趙處長等人一起聯名提請中央政府緊急召開賑災會議。


    最後輪到馮玉祥做總結性發言,他的語言風格還是那麽的詼諧親切,說到沉重處也不時體現出一種百折不撓的精神和老辣機鋒的獨特風格,引來與會者和記者們的陣陣笑聲和掌聲。


    坐在賀耀祖右麵的安毅巍然正坐始終緊閉嘴巴,神色從容卻沒有展露一絲笑意。望著台下的兩百多名記者和各級官員將領,安毅心裏很不好受,雖然馮玉祥的講話冠冕堂皇無所不包,但卻沒有焦點內容非常虛泛,乍一聽似乎什麽都講過了,但細細一想,卻依然什麽都沒得到。


    直到馮玉祥、賀耀祖分別回答完四五個記者的提問之後,安毅仍沒有開口說半個字。


    “安將軍,眾所周知,你在去年的魯北大水災中挺身而出大力呼籲救災賑災,並慷慨援助災區大量衣物和米糧,先後接納五萬魯北晉南災民前往老南昌工業區安居樂業,動員一切力量,為災民免費建房看病安排就業,為此僅安將軍個人就解囊相助三百多萬之巨,贏得全國一片讚譽和民眾的愛戴,請問你對目前的西北饑荒和瘟疫蔓延怎麽看?安將軍會為此再次呼籲全國並解囊相助嗎?”


    《大公報》記者秦之瑛獲得機會立刻對準安毅提問。


    安毅對這位去年遇刺前在北京就認識的記者朋友微微點了點頭,站起來向大家敬個軍禮再次坐下:


    “目前最為急切的是控製瘟疫的蔓延,本人已經於昨日致電南昌,請求南昌士官訓練基地後勤部門立即籌集五十萬元的藥品,想盡一切辦法盡快運送到災區來。在前來潼關的一路上,我們中央代表團各位同仁均看到了寶靈、固縣、桐峪等沿途縣鎮的旱災,的確令人觸目驚心,無比擔憂和傷感,本人已有個救助河南災民的腹案,將會在經過中央會議商討之後實施。


    要是中央一時籌措困難的話,本人願意率先捐助給河南鄉親三千噸糧食和一批藥品,並請求江南醫學院派遣兩個百人醫療隊,深入災區全力防病治病,如果災民太多、幹旱又不能得到及時緩解的話,本人願意接收婦幼孤寡和無家可歸的災民暫時移居江南各地,先想辦法生存下去再說。


    至於陝北,似乎情況要比河南好很多,從進入潼關再到華陰這一路上,本人沒有看到逃難的民眾,除了幹旱之外沒有任何的受災跡象,隻看到我們堅忍不拔的三秦鄉親在田間地頭辛勤勞作,本人深信,勤勞善良的西北人民在馮煥章將軍的英明領導下,在西北軍將士的團結互助下,定能戰勝困難贏來勝利!”


    安毅的話讓滿場愕然,短暫的寂靜過後,隨即響起嘈雜的反駁聲和辯解聲,不一會兒,幾乎所有人的複雜目光全都集中到了馮玉祥臉上。


    馮玉祥連帶笑容,頻頻點頭,頗具深意地轉頭望了安毅一眼。


    老謀深算的張之江心裏非常著急也非常惱火,可是安毅的話挑不出任何一點毛病,他把西北軍吹捧得天上有地下無,極盡誇耀之能事,暗中卻把人推到無比被動的地位。


    張之江沒想到安毅會這麽狡猾,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明捧暗貶,把老帥和西北軍損了個遍,卻又讓人無法反駁和生氣,因為在迎接中央代表團來到華陰的一路上,張之江特意安排士卒沿途嚴防死守,將成千上萬流離失所正在向東、向南逃荒的災民驅離主幹道,把公路兩旁倒下的一具具屍體全部拖走掩埋,再悄悄命令沿途駐軍官兵換上老百姓的衣服,扛上鋤頭犁耙,散布在道路旁的田地裏,以防隨同中央代表團一同前來采訪的數十名中外記者展開負麵報道。


    張之江等人早已經為此做好打算,隻需掩蓋個十天半個月,等戰火燒起就能把自己身上的責任推個一幹而盡,可如今安毅突然來這一手,無異於打破苦心維持的平靜,很可能因此而過早地激起本就非常尖銳的矛盾,讓西北人民因此而將沒有獲得援助的責任全都推到西北軍身上,使得日漸迫擊忍耐極限的民怨提前爆發。


    喧囂聲中,《華西商報》的女記者激動地站起來大聲質問安毅:“請問安將軍,你為什麽隻對河南災區伸出援助之手,而漠視比河南受災程度嚴重十倍甚至百倍的陝西和甘肅、寧夏三省?將軍這麽偏頗,到底是為什麽?”


    會場再次安靜下來,在數百雙目光的注視下,安毅顯得非常震驚,站起來呆呆地看著女記者好一會兒,又轉向尷尬的馮玉祥和臉色鐵青的張之江,再次麵向小臉氣惱得紅撲撲的女記者驚訝地問道:“請問小姐貴姓?”


    “小女子吳穎懿,閻良縣人氏,就職於《華西商報》。”吳穎懿在安毅的注視下臉蛋更紅了,隻覺得自己的心怦怦亂跳。


    安毅禮貌地點點頭,鄭重地說道:“很高興認識吳小姐,隻是,在此之前本人和中央代表團隻知道瘟疫在陝北和甘肅寧夏交界地區爆發,並不知道災情有多嚴重,現在看到吳小姐如此激動,我知道肯定是本人失察了!


    前天跟隨我們中央代表團一同西上潼關的,還有中央政府費盡心血緊急調撥的兩列火車的賑災大米,結果在鄭州和洛陽被西北軍官兵攔截下來,本人前去交涉,官兵們說河南到處都是災荒,不能運到西安了。


    煥章將軍聽到我們的通報後立刻致電河南韓複渠將軍,命令他立即將兩列火車賑災糧送到陝西,想必這會兒也應該到了。如果陝西也出現像河南那樣的災荒,情況就太糟糕了,真沒想到……在此,本人鄭重向吳小姐道歉,向陝西和西北各省受災的父老鄉親道歉!


    本人借今天這個記者會向西北災區的父老鄉親們承諾,一定會全力以赴,大聲呼籲,同時盡能力籌集資金購買糧食藥品送過來,並與情況較好的江西、湖北、湖南各省駐軍緊急協商,盡一切能力接納流離失所的父老鄉親們!


    本人……本人無比愧疚,可能力有限,也隻能做到這一步,錯誤之處敬請吳小姐原諒,不到之處請馮將軍、張將軍和西北軍民諒解。”


    掌聲和讚譽聲轟然響起,安毅漲紅著臉緩緩坐下,撓了撓腦袋連連歎息,顯得無比痛苦和難過。


    主席台上的馮玉祥微笑著一起鼓掌,張之江借機站起大聲宣布記者會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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