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西鶴峰五裏坪,坐落在氣勢雄渾蒼茫延綿的大山北麓,林間木樓座座炊煙嫋嫋,小溪潺潺鳥語花香,翠竹掩映氣象萬千,宛如世外桃源人間仙境。


    這個北距恩施一百八十公裏,南離湘西桑梓縣城不到一百公裏的小鎮,此時歡聲陣陣,笑語連連,數百名衣衫各異的漢子圍著繳獲的幾百支步槍和七挺輕機槍,興奮地談論昨日傍晚重創張發奎第四師的戰鬥過程。


    鎮中形如華蓋的高大桑樹下擺著張半舊方桌,一位方臉高鼻蓄著整齊小胡子的三十來歲漢子躺在涼爽的竹椅上吸著煙鬥,望著曬坪上眾多興高采烈擺弄新式捷克機槍和德製步槍的將士們,他笑得合不攏嘴,抽完一鬥煙坐起來哈哈一笑,接過同桌一位身穿革命軍灰布軍裝二十四五歲模樣年輕人遞上的茶碗,“咕隆隆”灌下兩口:


    “鐵民,段參謀長到哪兒去了,怎麽半天不見人影?”


    被稱為鐵民的年輕人姓萬明濤字鐵民,年紀雖輕卻已是鄂西特委副書記,他給胡子續上茶,低聲笑道:


    “到鎮東口送宜昌來的省委同誌,估計很快就會回來。賀軍長,你說張發奎會不會很快開來報複?”


    “不會,張向華此人的脾氣我最清楚,別看他聲色俱厲殺氣騰騰的,做事還是很精明的,這次被打疼了肯定也怕了,怎麽還敢再進入這人生地不熟的大山啊?七天前他指揮的雜牌軍鄂軍第五旅被哥老會敲掉了兩個營,一個團長還送了命,就算他不心疼,昨天被我們伏擊幹掉半個團也該心疼了吧?沒個十天半個月他緩不過氣來,哈哈!”賀軍長輕鬆地端起茶碗,繼續喝茶。


    “看,周書記和段參謀長回來了,走得挺急,估計有要事……繼勝,快拿兩個茶碗過來。”萬濤轉向警衛員大聲吩咐,警衛員很快拿來兩個粗瓷海碗擺在桌上,給剛剛坐下滿頭大汗的政治部長兼特委書記周逸群、參謀長段德昌倒上茶。


    賀軍長眼尖,一眼就看到段德昌腰間的新手槍,不客氣地探過手,一把拔出槍,仔細端詳,喜愛地嘖嘖稱歎:“這槍非常不錯啊!美國柯爾特,還是全新的呢,看來老蔣給了張向華不少好處,所以他才會這麽賣命。”


    “胡子,你得看仔細了,上麵可沒有洋文銘文。”


    周逸群放下碗脫下軍帽,靠近賀軍長,指著槍上的編號數字和青天白日徽章圖案:“看到了吧,青天白日星下麵是‘江南’的英文字母,此槍為南昌兵工廠的仿製品,九毫米口徑,彈容八發,看這兒……槍柄上刻有一條龍,這是江南廠特製的禮品槍,不是校官還得不到,可惜讓那個校官趁亂化裝成士兵逃掉了,德昌為此還在生悶氣呢,把三團長罵得夠嗆的,哈哈!”


    賀軍長對喝水的段德昌笑道:“德昌,這槍繳獲了幾支啊?”


    段德昌一聽這話,立馬放下碗,飛快地把槍搶了回去,塞進腰間精致的黑牛皮槍套裏,站起來擺開凳子,距離賀軍長遠一些:“一聽你這話就知道要壞事,離你遠點兒安全些。”


    眾人聽得有趣全都大笑起來,周逸群笑完解釋道:“駁殼槍倒是有十幾支,這種好槍還能有幾支?僅此一支而已!除非下次我們收拾老蔣的黃埔嫡係部隊,聽說宜昌的尹繼南十六師營長以上全部是清一色的柯爾特,他那個幾百人的特務營所有官兵清一色的這種槍,人手一支,富裕啊!”


    賀軍長裝上鬥煙絲,笑著問道:“德昌,那個尹繼南不是你黃埔四期的小師弟嗎?你到宜昌去問他要幾支不就行了,把你腰間的這支槍暫借我用兩天吧。”


    段德昌回了句“休想”,接著收起笑臉,非常認真地說道:“軍長,我正要向你匯報宜昌十六師的動向,省委的老劉匆匆趕來又匆匆走了,說尹繼南麾下的蔡韶華第二旅三日前的下午突然襲擊了巴東,把鄂西神兵宮老六連同七百餘人全都圍上了,僅用了半個多小時就結束戰鬥,宮老六如今仍被關押在巴東軍營裏,原來打敗劉湘部下黃仕權一個團的繳獲全沒了,宮老六的結義兄弟戚義山驚聞噩耗,惱怒之下率領飛龍洞一千一百多弟兄連夜畫符喝神水,扛著大關刀和十幾門土鬆炮衝到巴東想劫獄,結果還沒到巴東就在城西走馬溝一帶被蔡韶華的兩個團合圍,被神槍手打死十幾個人後全都投降了,被押到城裏和宮老六關在一起。”


    “這些神兵不是挺會打仗的嗎?劉湘、張向華和範小泉都曾在他們身上吃過虧,怎麽這次如此不經打?”賀軍長非常驚訝地望著段德昌,又望向周逸群。


    周逸群點點頭說道:“情報不會出錯,老劉說根據宜昌商會陳會長透露,我那非常出名的師弟安毅早已從常德回到宜昌坐鎮,第二天就傳來巴東被十六師二旅占領的消息。


    上校旅長蔡韶華我很熟悉,和德昌一起同是黃埔四期步科的,在校時就以穩重寡言足智多謀而小有名氣,北伐打下南昌之後進入當時安毅的獨立團當中尉副營長兼指導員,跟隨安毅轉戰南北,最後晉升為上校團長,尹繼南從獨立師分出來成立了南昌守備師,蔡韶華隨即晉升第二旅上校旅長,估計很快就能升少將了。


    說來也好笑,尹繼南這家夥在黃埔時話不講屁不放的,我在二期隻知道安毅和張天彝兩個人,壓根兒就不認識這個尹繼南,如今看來這家夥也不是個好對付的人,從他悄然無聲攻占巴東再成功合圍戚義山的一千多人來看,這家夥有勇有謀,是個勁敵啊!”


    “你還別說,真不能小看模範營出來的人,否則對上會吃大虧。”


    賀軍長感歎一句,點上煙鬥深吸一口,接著問道:“德昌,你和安毅、尹繼南、蔡韶華都是黃埔四期的,你給我們說說他們的情況吧。”


    段德昌笑著介紹:“安毅這人就不用說了,這家夥的事情現在報紙上幾乎每天都可以見到,市麵上還有大量的小說和紀實文學流傳,大家都很清楚。這家夥升的太快了,北伐前還隻是一個小小的連長,如今已成了老蔣的心腹大將,連老長官何應欽的帳他也不買……”


    賀軍長打斷了段德昌的話:“這些事我們都知道了,安毅這小子還算有種,換成老子受到那麽大的冤屈,恐怕比他更生氣……哈哈!接著說、接著說!”


    眾人轟然失笑,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段德昌接著介紹:“尹繼南這人我也不是很熟悉,這小子在軍校的時候見人彬彬有禮的,多說幾句話就會臉紅,像個大姑娘。


    可我聽說這家夥有個絕活,就是非常能算計,當初工兵科分成兩個區隊,彼此什麽事情都較勁兒,但是二區隊就從沒贏過安毅和張天彝率領的一區隊,原因就是有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算計人和事情能夠算到骨頭裏的尹繼南,比如工事挖掘的工作量和進度安排、行軍背負的裝備重量、行軍裏程與休息間隙等等,尹繼南都會快速而準確地預先計算出來,從廣州誓師參加北伐之後,尹繼南和安毅、胡家林又通過一次次的行軍和實戰,改進和總結出一整套先進的訓練方法,並在火力裝備、作戰協同等方麵算計得越來越精了。


    前年南昌起義前,我在武漢聽張治中先生幾個教官無意談起安毅和尹繼南,說獨立師在夜行軍上彈藥攜帶量和迫擊炮分解運送方麵,已經精確到一斤以下的準確度,這事我印象很深,後來再從各種渠道總結模範營獨立師的作戰經驗,才明白他們已經把所有軍隊都遠遠地拋在身後了,不但是裝備,在官兵軍事能力方麵就讓人可望而不可即,更別說還有那個三步一計、五步一謀的怪胎安毅、那個什麽事情都算計到骨子裏的尹繼南、以及由江湖高手胡家林和悍匪頭子顧長風等一大群成長起來的狠人了。”


    見大家全都認真聽自己講解,段德昌高興地點點頭,喝了口水又接著介紹:“就說尹繼南十六師的三個旅長吧,一旅長吳立恒出身於老兵痞子,聽說此人在安毅等人到工兵連赴任的時候想給他們一個下馬威,結果被打得住進了醫院,後來在湖南歸的隊。此人作戰經驗豐富,敢打敢拚,而且還非常夠義氣講道義,在官兵中威望很高,當上連長後才開始有意識地學識字,據說現在也學關雲長一樣,每天一有空就讀《春秋》了,此人的第一旅下轄三個團共五千三百人,每個團都有一個迫擊炮營,是十六師裝備最好、老兵最多的,如今就在副師長丁誌誠的率領下駐守恩施;第二旅的蔡韶華沉著冷靜,素來以帶兵有方、軍紀森嚴聞名於黃埔同袍之中,是個隻咬人不叫喚的獵犬;第三旅旅長承俊華是浙江湖州人,浙軍講武堂步科畢業,此人是在奉新之戰中與如今的江西省保安司令楊斌一起投誠安毅的,聽說這家夥雖然學的是步科,但是操炮一流,指哪兒打哪兒,副旅長高國棟是浙江宣城人,比我大一歲也是黃埔四期畢業的,傳聞蔣鼎文曾幾次想把高國棟調到第九師擔任旅長安毅都不放,能讓安毅如此看重的肯定是個人才,所以說尹繼南的十六師不好打啊!”


    賀軍長摸摸下巴的胡茬,微微點了點頭:“從目前的情況看來,安毅和尹繼南並沒有與我們作對的意思,從湘西張弘欒的四十四軍與我們頻繁做買賣從沒有紅過臉來看,安毅很可能與關係深厚的張弘欒達成了什麽協議,上月賣給我們的五十條德製步槍和兩萬發子彈就是個證明,而且自從四十四軍進駐湘西以來,從沒有派兵去過我們的根據地桑植和龍山、來鳳,我們的交通員到乾城去求購磺胺和奎寧,他們也很照顧地賣給我們,由此看來,安毅此人正像上級電報中所說的那樣,不願意和我們為敵,估計就算爭取不過來,也不會很快成為敵人。”


    “對,我也有這樣的看法。”


    周逸群補充道:“安毅的贛中保安部隊控製南昌地區兩年多來,從未和我們**紅軍發生過衝突,相反,在貿易上往來密切,我聽江西四軍的聯絡員說,安毅還悄悄贈送給他們兩批醫療器材和緊缺藥品,估計正是這樣上級才把他當成同情革命並且可以爭取的對象。”


    “德昌,你的看法呢?”賀軍長問道。


    段德昌沉思片刻,搖搖頭低聲說道:“說真的,我看不透安毅這個人,在黃埔時見麵他總是彬彬有禮的,對誰都很有禮貌,沒有絲毫的架子,而且為人慷慨講義氣,經常悄悄扶助處境不好的師兄弟,大家都喜歡和他相處,但是相對而言他更喜歡和一期二期的師兄們湊在一起,與三期的戴安瀾、石覺關係很不錯,四期的張靈甫、羅列、李彌和他交情也挺好,與一期的胡宗南、賀衷寒、陳賡等人稱兄道弟,親密無間,現在到他這個地位估計已經形成派係了。此人看似什麽事情都不在乎,卻又處處高人一籌,讓人覺得很不可思議。


    總而言之,這家夥讓人說不清楚,不少師兄弟認為他陰險狡詐,但還是喜歡和他說話聊天,因為和他在一起就笑聲不絕,嗬嗬!”


    賀軍長沉吟了一會兒,建議道:“要不這樣,咱們找個機會到乾城和張弘欒的軍需官悄悄見上一麵,問問能否給我們提供些他們那個什麽山地旅最新裝備的六〇迫擊炮和捷克輕機槍,這兩樣火力強大的武器絕對是山區作戰的好東西,弄個幾門迫擊炮和幾百發炮彈回來,中央軍再來圍剿我們,就能更好地留下他們了。”


    “胡子,你的意思恐怕不隻是為了弄幾門小炮吧?是不是想從這兒試探一下張弘欒的明確態度?”周逸群問道。


    賀軍長點了點頭:“正是,張弘欒今非昔比了,麾下擁有三個一萬五千人的主力師不說,還有兩個直屬炮兵團,一個一萬八千人的地方警備司令部,開起了兵工廠、發電廠、藥廠、水泥廠,聽說上月又請來幾十個國內外地質專家在教導團的護衛下四處找礦找煤,這一回又幫助全國賑災安置委員會主任安毅接納了十幾萬難民,名聲越來越大,功德越來越高,我們就是想打他一下都得考慮到政治影響,情況可是越來越複雜了。”


    “報告:酉陽縣委廖書記親自來了。”警衛營長跑步前來報告。


    “哦?老廖來了?快請快請!……算了,我們一起迎接去,老廖可是輕易不會離窩的,定是有什麽要事。”


    賀軍長站起來整理衣衫,周逸群和段德昌、萬濤也都站了起來,沒走上幾步就與風塵仆仆趕來的老廖相見。


    老廖來不及喝水,一把抹去額頭上的汗水,氣喘籲籲地說道:“情況緊急,說了再喝水……大前天上午,四十四軍第二師進駐酉陽和道真,迅速將這兩縣鄉老和土司頭人們召集起來開會,許諾很多,包括修路建橋、建學堂醫院和沿途客棧,答應免費提供槍支彈藥武裝各寨自衛隊,讓各山寨各縣鎮結社自保,並大力發展工商業,還開出一長串藥材、木料、獸皮、樹膠、茶油等等山貨的收購單子,價錢公道和和氣氣的,使得原本在我們大力動員下思想轉變的幫會和山民都跑去找他們了,我們這幾個月的思想政治工作算是白幹了!賀胡子、逸群,你們快幫我想想辦法吧,真是急死人了!”


    賀軍長等人麵麵相覷,段德昌連忙問道:“酉陽一個營的駐軍呢?”


    “哎呀!那兩三百吊兒郎當欺行霸市的川兵,怎麽夠一萬多湘西軍塞牙縫啊?第二師先頭團剛進城他們就全部乖乖地投誠了,轉眼就被押送回乾城說是要集訓三個月,民眾對趕走那些欺壓自己多年的川兵是拍手稱快啊!他們一進城就貼出告示,公布新政減稅一年,並主動打掃縣城內內外外,幫各家各戶收拾破爛的瓦頂,還用馬隊馱來大批鹽巴、肥皂和針頭線腦的免費送給困難戶,還答應幫助開荒,無償提供種子等等,把全縣鄉親都高興壞了,可他們是國民黨啊!和我們**勢不兩立啊!這麽一來,咱們的工作可怎麽做啊?”老廖愁得蹲下身來。


    賀軍長深深吸了口氣,扶起老廖和氣地說道:“別擔心,老哥,既然這樣,就讓我找個時間去會一會張弘欒吧,我倒要看他是國民黨還是**。”


    段德昌搖頭苦笑道:“看到了吧,典型的模範營精神,一定是安毅在背後作怪,聽傳言四十四軍第二師師長衛揚鑫原本就是安毅獨立師的教導團大隊長,四川籍的四十四軍副軍長鄧斌是安毅的特種大隊隊副,第二師營以上幹部全都來自於獨立師或者老南昌士官基地,看來,這個傳言是真的了!這個安毅,果然是奸詐無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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