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瀝瀝的小雨一直不停地下著,天地間一片蒼茫。安毅躺在中央軍校內自己小樓的長凳上,優哉遊哉地與沈鳳道幾個就著板鴨喝著小酒。


    本來安毅是要被關進禁閉室的,但是細心的師兄王世和直接將安毅送入了他的小樓,留下兩個衛兵守住大門就算是關禁閉了,回去後報告蔣介石說不能關進禁閉室,否則軍校教職工和學生問起來不好辦。


    此時的蔣介石氣消了很多,想想安毅立下的赫赫戰功,再想想獨立師以及川南、雲南、湘西、黔西那些安毅的老部下,覺得事情鬧得太大會不好收拾,點點頭認為王世和想得周到,誇獎幾句走出辦公室回家設宴,給鼻青臉腫明日就要飛回南昌指揮剿匪的何應欽壓驚。


    有意思的是,蔣介石的“憩廬”與安毅的小樓不到百米距離,當蔣介石舉杯邀約暢飲的時候,安毅也在自己的小樓裏和弟兄們舉杯,此刻唯一的遺憾是不能自由地走出小樓,不能履約與兩位美人一起去看電影,為此安毅在電話裏低聲下氣地向龔茜和葉青解釋良久,昧著良心說緊急軍事會議恐怕得接連開上幾天,在這期間根本就沒法離開。


    這天早上天剛蒙蒙亮,身穿整齊戎裝的安毅筆直地站在“憩廬”大門口,任由梅雨季節稠密的細雨將他全身淋濕。


    幾名在崗的侍衛一半以上是黃埔師兄,均已獲知英名蓋世的安師弟重拾流浪街頭時的江湖作風,將原教育長兼老長官何敬之將軍痛扁了一回,所以一個個看到安毅就想笑,心中對這個師弟敢愛敢恨天王老子也不怕的風格欽佩不已。


    可是,看到安毅繃住臉默默地站在廊前雨幕中,眾人心痛之餘卻沒有誰敢過去相勸,知道被禁足一周的安毅剛剛獲得解禁,雖然中將加上將銜還在,軍校代理教育長的殊榮卻沒了,參謀次長的官職保留,但是卻沒有了具體分工和權力,還被以莫須有的罪名在黨內記大過處分一次,目前隻能留在軍校給將軍班和學員們當個戰術教官。


    宋美齡坐在餐桌旁,拿著叉子久久不動,始終注視著紗簾外安毅筆直站立的可憐身影:“達令,安毅都站在那兒兩個多小時了,你就出去給他句話吧,看來這回他是真心認錯了。”


    “他認錯?這小子強得很,昨晚軍政部的人去向他宣布處分,他一言不發,沒有任何的悔改意思,讓他繼續站吧,多淋淋雨能讓他冷靜點兒。”


    蔣介石用手拿起塊麵包,慢慢吃了起來。


    宋美齡歎了口氣:“這兩天正在開中央全會,各界各地的代表們都知道安毅回南京來了,也都想見他一麵,特別是江西、湖北、河南和西北各省的代表,個個都感激他,要是不放他出去不好應付,何況他安毅還是中央候補委員,總不能在這麽重要的會議期間,連續請這麽長的病假吧?當心代表們不相信啊,之前外界就有很多不好的傳聞,廣州的汪精衛那幫人更是大造輿論,拿安毅的職務調動使勁做文章,汙蔑達令剝奪有功將領的軍權,進一步加速獨裁統治。”


    蔣介石無奈地放下半片麵包:“你說說這家夥哪裏有一點一軍之將的樣子?簡直是個小流氓、小癟三,我沒想到他真敢幹,而且當著我和那麽多軍中大員的麵,還好,他下手有分寸,敬之隻是皮肉之傷不礙事,否則豈不誤了剿匪大計?”


    “噗……”


    宋美齡連忙用潔白的餐巾捂住嘴,努力不讓自己笑出聲來,她覺得安毅雖然荒唐,可卻又是那麽地率真可愛,想起那晚何應欽鼻青臉腫唉聲歎氣,卻還要裝著大度原諒安毅的樣子,宋美齡就覺得越發有趣,看到蔣介石翻了個白眼,她也止不住笑意。


    蔣介石喝下口水,連連搖頭:“算了,算了,你想笑就笑吧,但不能當著安毅的麵笑,你這個師母要嚴肅地批評他才行,否則他的屁股要翹上天去了,唉……這家夥,軍事水平沒的說,訓練軍隊治理地方也有一套,可就是太記仇了,果夫悄悄對我說,如今總部和黨部那幾個大員都還後怕,誰也沒想到安毅這麽野,說打就打,事前毫無征兆,軍閥都還知道要麵子顧忌身份,他倒好,臉都不要了。”


    宋美齡忍不住又是一笑,笑完頗為感慨地說道:“這也不能全怪他……有時候想想安毅怪可憐的,出生沒幾天就被親生父母拋棄,尚未弱冠撫養他的善良老人又去世了,他從小就沒有獲得該有的親情,一步步走到今天,已經很不容易了!


    達令,原諒他吧!去跟他說句話,讓他快回去換衣服,然後就當做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讓他出席會議,然後回軍校教書去。我相信他已經知道自己錯了,否則也不會天沒亮就自責地站在門口到現在。”


    蔣介石看了看表:“都快三個小時了,他身子骨不好,在南昌、江北和北平又先後受過重傷,再淋下去真有可能會生病。這樣,你去吧,你是他的師母,他非常尊敬你,你去說好些,我去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好吧。”


    宋美齡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到門外,數分鍾後再次回來,搖搖頭無奈地對蔣介石說道:“這孩子太強了,達令,他說他錯了,如果校長不能寬恕他,他就一直站著。”


    “娘希匹!威脅我是不是?”


    蔣介石惱火地大步走向門外,宋美齡連忙跟上,以防蔣介石發火,誰知道蔣介石看到淋成落湯雞一般的安毅,頓感心中一軟,似乎看到了安毅在南昌之戰中跳進冰冷的贛江,用肩膀扛起浮橋疾呼王世和快帶自己撤過浮橋的情景,鼻子一酸,仰頭望向灰蒙蒙漫天細雨的天際。


    好一會兒蔣介石才低下頭,靜靜地望著安毅,低聲吩咐:“回去吧,換衣服,八點半開會。”


    “謝校長!安毅……安毅滿懷愧疚,接受什麽處分都心甘情願。”安毅一臉沉重地低下了腦袋。


    蔣介石輕聲歎息:“已經處分過了,這事兒就不要再提了。出席完今天的會議,明天開始回軍校授課,當教育長你不夠格,上專業課還是很受歡迎的。”


    “是!”


    安毅立正敬了個禮,非常正規地原地轉身,邁著軍人的步伐,走向蒙蒙細雨中的自家小樓。


    宋美齡感慨地歎了口氣,一時間琢磨不透這對師生之間怎麽會幾句話就解決問題,自己剛才說了近百句話怎麽都不頂用?


    國民會議第一次正式會議開始,坐在軍人席上的軍委各部老大看到坐姿端正、一絲不苟的安毅就想笑,安毅卻似從未發生過什麽一樣,仔細傾聽台上的主席團主席於右任關於《約法及實業建設程序》及《慰勞將士嘉勉僑胞》的報告,周邊不少代表都悄悄望向年紀輕輕卻坐在軍政席前排的安毅,眼裏滿是崇敬和喜愛,哪裏知道一周前發生的那件不可思議的事件。


    拖拉冗長的會議終於結束,安毅依照蔣介石的意思,再次請“病假”,悄悄返回到厚載巷的辦事處,處理堆積一周的大小事務,忙到晚上才換上便服趕到隔壁龔茜家吃飯,晚上與龔茜、葉青兩人悄悄溜進鼓樓街口的“京華影院”觀看影片《米老鼠和大巨人》,完了三人又興高采烈地去逛夫子廟吃夜宵,一直玩到深夜十一點才一同返回龔茜家裏。


    葉青留了下來與龔茜夜話,安毅返回隔壁整理南昌發來的各種情報,準備給黃埔將軍班的學員們好好上一堂生動的戰略戰術大課。


    第三日下午兩點,距離上課時間還有半小時,中央軍校禮堂裏已經將星雲集,座無虛席,一百餘名將軍班學員、數十名能抽出時間的軍校各科教官、五百名軍校正則班優秀學生齊聚一堂,十餘名歐美日軍事教官也興致盎然地端坐台下,等待闊別已久的安毅將軍即將講授的第一堂課。


    安毅的戰略戰術課,曆來深受中央軍校師生們的歡迎和推崇,加上安毅身經百戰,實踐經驗相當豐富,能夠深入淺出貼近實際、用簡單而又生動易懂的語言將每一內容講解得清晰易懂,令學生們印象深刻,受益匪淺。


    兩點三十分,身穿夏季迷彩作訓服的安毅準時進入大門,登上講台,七百餘名師生在值星官洪亮的口令中起立敬禮,安毅端正地回了個環禮,脫下軟帽正要講話,立即被全場熱烈的掌聲所打斷。


    安毅知道掌聲是給自己和征戰大西南的將士們的,於是非常客氣地對著麥克風致謝,謙遜地請大家坐下。


    “感謝大家!第七期學員因為戰事的需要,去年已經陸續畢業,進入軍中,其中的一百四十二人進入了原先的第五軍團,經曆了南陽戰役、洛陽戰役和川南各戰役,他們在近一年的戰鬥中逐漸成熟起來,其中積功晉升的軍銜最高者為少校營長,出自我中央軍校表現的這樣優秀的軍官共十一名,目前已經成為駐川各師中的優秀軍官。


    在座的除了本人的同僚和各友軍前來進修的同仁之外,大部分都是第八期的同袍,從第八期開始,軍校的學製改為三年,這是軍隊建設的需要,同時外麵暫時也沒什麽大戰可打,想立功也沒什麽好機會,希望各位安心留下學習。”


    安毅的話音剛落,台下一片笑聲,安毅環視一圈,平靜地說道:“也許有的弟兄想問,目前正在激烈進行的粵閩湘贛、贛鄂皖、湘鄂贛、湘鄂川黔等地轟轟烈烈的剿匪戰爭不是大戰嗎?我隻能說是,而且會越打越大,短期之內不會有個結果。”


    滿堂一片嘩然,歐美日教官們也驚愕地望著台上的安毅,都很難理解這個攻無不克、善打硬仗大仗的年輕將領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目前正在進行的第二次圍剿中央軍投入的兵力高達二十萬,以第十九路軍主力置於興國地區,向龍岡、寧都方向進攻;以第五路軍第二十八、四十三、五十四、七十七等師置於萬安、泰和、吉安、吉水、永豐一帶,向東固、沙溪方向進攻;以第二十六路軍主力置於樂安、宜黃地區,向大金竹、洛口方向進攻;以第六路軍主力置於南豐和福建建寧一帶,向廣昌方向進攻。另以駐閩新編第四旅、新編第二師盧興邦旅、第四十九師和駐粵第六十二師在贛閩、贛粵邊實施堵擊,總兵力十八個師又三個旅,合計二十萬大軍,去清剿還不到十萬的泥腿子紅軍,這樣懸殊的兵力對比、而且中央軍有過第一次圍剿的失敗教訓可吸取,安毅竟然不看好這次大規模的戰事,說出“仗會越打越大短期之內不會有個結果”的預言,等同於預測中央軍將會以失敗而告終,怎麽會不讓滿堂為之嘩然?


    安毅耐心地等待會場安靜下來,毫不在乎地繼續自己的話題:


    “今天這堂課,本人所要講解的內容就是關於對第二次圍剿的預測,從各個方麵分析一下交戰雙方的優劣條件,根據各自所處的位置以及整個大戰場中各個分戰場的曆史人文環境、氣候、地理等諸多條件,嚐試性地做出個總體預測來。


    在此我先聲明一下,我之所以用‘交戰雙方’一詞並非是我沒有立場,而是便於大家站在一個客觀的角度進行探討,不用有意無意地帶上個人情緒;其次,我下麵所有的講話內容僅是一次學術性研討,不含有任何政治目的、不與任何意識形態相關、不帶有偏見的傾向性主觀臆斷。請大家記住我的兩點聲明,這兩點聲明非常重要,因為學術上的錯誤是可以原諒的,意識形態上的錯誤要出大問題。”


    眾人又是會心一笑,以前安毅上課也開過這樣的玩笑,為此政治部和政訓處的官員們對此也一笑了之,無可奈何,大家都清楚地知道安毅的聲明是什麽意思,狡猾的安毅總是先把所有的嫌疑撇開再說,所有人都聽到了他光明正大的聲明,於是誰也無法去打小報告了。


    安毅言歸正傳,根據自己得自參謀部可在軍隊係統內部公開的戰報和南昌情報站發來的秘密情報,一點點地將第二次圍剿從發起到現在的各次戰鬥加以陳述:


    從何應欽的“步步為營穩紮穩打”作戰方針講到有些部隊每天隻前進二點五到二點八公裏,從輕敵冒進被打埋伏到畏懼不前被螞蟻啃大象打殘,用一個個剛剛發生不久的戰例清楚無誤地告訴大家,沒有一個強有力的指揮集團、沒有一個行之有效的監督機製,同樣的命令可能就會出現多種執行情況,再加上極為僵化限製各作戰部隊發揮自身優勢的“步步為營穩紮穩打”的錯誤指導思想,此次大戰不會有令人期待的地方,正相反,缺乏對崇山峻嶺的深入認識、複雜的河流漲落規律、雨季雨量及植被特點、住民居住分布情況、甚至糧食作物種植和一日兩餐等必要情況的了解,將成為進攻一方最主要的敵人,細細歸納也隻是三個軍事傳統要素:天時、地利、人和!在這三大要素的基礎上才是裝備,而三大要素中最主要的“人和”在哪一方手裏?


    兩個小時後,滿堂將校和學員聽得津津有味,卻又憂心忡忡,安毅沒有說出任何具體的預測,而是以一則小故事結束了今天的大課:


    “四月份我在川南巡視戰場,下麵部隊的電訊科長對我說,筆架山太高太過寬廣,森林盡數覆蓋,與對麵相隔二點五公裏的黃羊坳之間因地質問題無法進行無線電聯係,兩個地方直線距離不超過三公裏,走路卻要走八個小時的盤山小道,無法快速有效地進行聯係。


    科長話音剛停,黃羊坳上傳來一陣吆喝,聲傳十裏,山穀回蕩,黃羊坳上住著的那戶人家的主人站在山頭上大喊,筆架山山腳下的這個村子裏很快走出個漢子,站在我前麵五十多米的高坎上對著黃羊坳哇哇叫,我是四川人,聽得出他們喊的是什麽,原來兩人在傳遞消息,黃羊坳上住著的是老大,今天他打獵時套到了一隻獐子,要帶著家人下山和筆架山腳下的老二一家聚一聚,老大告訴老二馬上去買酒。


    當時我那科長看傻眼了,我過去征得同意留了下來,用我自己的酒當晚和他們一群人大醉了一場。黃羊坳上下山的大哥一家為了這餐酒,足足走了五小時羊腸山道,而我麾下的弟兄卻要用八小時,足足多了兩個半小時,原因是有一段捷徑隱藏在不起眼的密林裏,我們都不知道,隻有他們自己人才熟悉。


    諸位,今天的課到此結束,再見!”


    滿堂全體起立,掌聲如雷,當天晚上本課內容就傳遍了軍校,很快傳到總部將校和蔣介石耳裏。


    將帥們聽到後莞爾一笑,沒有誰當真,結果十天不到一個個失敗的消息接踵傳來,但是沒一個人為此承擔錯誤,也沒有一個失敗的將領願意檢討,唯獨十餘名來自歐美日的軍事教官大為震驚,一個個都在想方設法預約安毅,對戰事詳細進行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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