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真的是心力交瘁,安毅被叫醒時已是朝陽普照大地。


    走出洞口向後行數十米,來到一個凹陷的石坑處脫下褲子蹲下來,安毅才發現傷口已經沒那麽疼痛,精神似乎好了不少,唯一不舒服的是三童子和另一位端槍的赤衛隊員緊緊跟著他嚴密監視,安毅蹲下大解兩人也一前一後警惕站立,彼此相距不超過三米,而且沒一點難為情的意思。


    眼前的嚴酷現實活生生地教育了安毅,他心裏不由開始痛罵原來的那些導演,怎麽可能有犯人借這種機會成功逃跑?跑得了嗎?想借屎尿遁,恐怕褲子沒抽上就挨一槍托了!


    不過安毅似乎並不在乎,邊低聲哼著歌邊用小石塊在邊上的石頭上胡亂畫上圖案,隻要注意看看,就能看出隱約是隻長著翅膀的卡通狐狸。三童子和另一個赤衛隊員雖然警惕性很高,可哪裏知道安毅信手胡畫的意義?看了一眼也沒在意,隻是催安毅快點兒,馬上要趕路了。


    赤衛隊貧窮的日子沒早飯,除了韓玉之外,每一個人均穿著草鞋,這隆冬季節雖然沒有下雪,然而不到八攝氏度的氣溫加上行走在山風勁吹、崎嶇潮濕的山道上,實在是逼不得已的事情。


    安毅用昨晚那節竹筒喝下一肚子水,感覺自己肚皮沉甸甸的,但是腳下發飄,韓玉和赤衛隊員們卻個個精神抖擻,韓玉遙望四周山巒上緩緩化去的霜露顯出本色的蔥綠和一片片似火的紅葉,竟然愉快地低聲哼起了地方小調。


    安毅聽聽覺得雖然旋律簡單,但是挺熟悉也非常優美。沒等安毅品味過來,三童子又按照紀律把他雙手綁上,還是用昨天那根已經開始發黑的傘繩牽著安毅,就像牽一頭牛一樣。


    安毅看著纏繞在自己手上的繩索,原本極美的風光山色,頓時失去了新引力,想起可能在下午時分見到那個非常不願見到的李霄龍,甚至那個在黃埔時就惜言如金令人無法琢磨的長著一對極富特色的鬥雞眉毛的師弟**,安毅心裏就暗自著急,垂頭喪氣地行走在押解隊伍中央,連前麵年輕健美身姿輕盈的韓玉也失去了魅力。


    下行的凹凸石板山路由於霜氣的侵蝕很滑,大家都走得很小心,隻有比猴子還要靈活的三童子蹦蹦跳跳,如履平地,牽著安毅的繩子不緊不慢恰到好處,讓安毅感慨三童子至少放過十年的牛。


    下到山腳,接著又要翻越一座大山,安毅知道地圖上金華山與東華山之間隻有二十公裏的直線距離,但是走起來就要命了,不由想起部隊裏弟兄們的那句口頭禪——望山跑死馬。


    一個半小時後,眾人爬上山坳,肚皮貼上脊梁骨已經累得半死的安毅一屁股坐在石板上,有一聲沒一聲地喘著大氣。也許大家也累了,聚在一起看修複的機槍,沒一個人理睬他,隻有三童子歉意地望著安毅,小聲說道:


    “我要守紀律,沒辦法……你看,機槍修好了,大家都很高興,方圓幾百裏的赤衛隊,就咱們有一挺機槍,大家都想謝你,但是不好意思說,因為你是黃狗子俘虜……”


    安毅無力地抬起頭,努力擠出個笑容:“沒事,我不需要大家謝我,既然見到了就是緣分,相互幫一下是人之常情,你們不也幫我敷藥療傷了嗎?一樣的。”


    三童子呆呆望著和善的安毅,嘴巴動了動,低聲說道:“我給你取水去,西南麵那座大山就是東華山,還走兩個時辰左右就到了,到了紅軍大哥那兒就有飯吃,到時候我想辦法弄點香噴噴的東華辣醬下飯。”


    三童子很快拿來一竹筒水,安毅喝完看到韓玉和赤衛隊員聚在不遠處低聲交談完畢,似乎準備再次上路,想了想走到韓玉麵前,低聲請求:


    “大隊長同誌,能不能解開繩子?我實在沒什麽力氣了,傷處也隱隱作痛,全身濕漉漉的,走山路綁著雙手難以掌握平衡,很費力,肚子也沒東西,實在是難以支持。其實沒吃的沒關係,大家都這樣我能理解,但是至少別再綁著我,否則你們恐怕真要抬著我走了。”


    韓玉聽安毅說得在理,與賴副大隊長略微商量了一下,吩咐押解的赤衛隊員提高警惕,這才同意解開安毅手上的繩子。


    安毅的手腕已被磨破多處,十指因血液循環不暢,也微微發紫腫脹,安毅沒有叫一聲苦,反而心裏滿是重獲自由的輕鬆。


    隊伍又再次出發,韓玉不放心地走在安毅身後,一隻手始終不離開駁殼槍的槍把,盡心盡職,無比負責。


    拐過一道林木參天的山灣,眼前一片開闊,右側筆直的高崗上,一幕白得耀眼的瀑布飛流直下,在陽光照射下浮現出兩道迷離的彩虹,瀑布下層林盡染一片火紅,滿山的紅葉將瀑布和巍然青山裝點得美輪美奐,猶如仙境。


    安毅情不自禁停下腳步,身後的韓玉連忙止步,差點兒沒撞在安毅的背上,後方的隊員也都緩緩停下,看看剛才還是半死不活的安毅此刻臉上滿是安詳幽遠的向往之色,英俊端莊的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也都紛紛朝安毅專注眺望的方向望去。


    “神仙台確實好看,也就這季節最好看。”


    韓玉忽然覺得現在的安毅看起來如此的寧靜高遠,深邃的目光中閃爍的熱切光芒,使得韓玉深受感染,情不自禁地介紹起來。


    安毅點點頭,一直注視前方:“的確很美,讓我想起今早你在東山那一邊低吟的小調,非常的迷人。”


    “你聽到了……你也會唱歌?”


    韓玉的臉沒來由地泛起一絲紅暈,本就通紅的臉蛋更紅了,呼出的潔白霧氣,將她美麗的嘴唇和線條明快的鼻子襯托得越發誘人。


    安毅轉過身看看眾人,見大家都對眼前的景色頗為喜歡,雖然年年見到司空見慣,這些人此刻仍有這副耐心,無疑是對生活充滿希望的善良人,是對自己祖祖輩輩生長的山山水水有著無法掩飾的深沉熱愛,因此安毅心裏一熱,微微點頭,望著韓玉如山中深潭般明麗的眼睛咧嘴一笑:


    “我也會一首歌,是歌唱紅軍的,以前聽人唱過就默默記下,但這是我第一次唱,調子和你早上哼的很相似,既然心情這麽好,大家也需要休息一會兒,我就獻醜吼幾聲吧,唱得不好請多多包涵!”


    安毅輕咳一聲,望著眼前如詩如畫的美景,望著延綿到山腰的重重紅葉,放開嗓子,引吭高歌:


    “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若要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遍喲——映山紅……”


    因為勞累,安毅的聲音略帶沙啞,但其渾厚洪亮的歌聲,卻在群山間久久回蕩,餘音嫋嫋。赤衛隊員們第一次聽到如此熟悉卻又迥異不同的歌聲無比詫異,韓玉驚愕之餘也非常激動,似乎安毅唱出的純淨得與眼前一切融為一體的每一個音符,都一下下敲打在年輕而充滿夢想的心坎上。


    也許是歌曲意境中處於黎明前奏的那種呻吟與渴慕之情,韻合了安毅此時的處境和複雜憂鬱卻又希望不滅的複雜心態,安毅沒等群山回響的餘音散盡,挺起胸膛,滿懷深情地再次吟唱。


    “…….嶺上開遍喲,映山紅……嶺上開遍喲……映山紅……”


    歌聲久久回蕩,直到緩緩杳去,眾人仍然一動不動遙望前方,韓玉眼裏不知不覺蓄滿了淚水,望著天際的兩重彩虹,胸脯無序地激烈起伏。


    三童子最先回過神來,忍不住朝安毅伸出大拇指高聲讚道:“你唱得真好!正是我們家鄉的歌,比我們都唱得好。”


    眾人醒悟過來神情複雜,賴副大隊長望著仍然眺望群山和瀑布的安毅嘿嘿一笑:“有兩下子,抓到你小子到現在第一次聽你唱出人話來,不錯嘛!不過你小子根本不知道季節,映山紅不是這個時候開的,眼下滿山滿穀的是紅葉,哈哈!夥計們,咱們走吧!”


    韓玉默默看著黯然神傷轉過臉繼續低頭行走的安毅,一顆芳心“撲通撲通”直跳,她不知道安毅為什麽懂得這麽多,歌又唱得這麽動聽,這麽富有情韻;也不知道看起來溫文爾雅的安毅怎麽會在斷了兩條肋骨空著肚子的時候,也能默默堅持下來,並不見得比自己和赤衛隊員差,這樣年輕俊俏斯斯文文的一個人,哪兒來的耐力和毅力?韓玉更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情感變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為什麽跳得這麽亂?她甚至已經模糊了眼前的安毅是個敵人還是朋友。


    走出兩裏,天空中飛機的轟鳴聲由遠而至,韓玉顧不得再想什麽,立刻命令停止前進,一把抓住安毅的衣襟,把他按在山道邊的草叢裏:


    “注意了,很可能是敵人飛機轟炸,聽聲音有很多飛機,就像上次轟炸蘇區一樣——”


    韓玉大喊起來,十幾名赤衛隊員全都撲到山道右邊的草叢中,無比緊張地注視著天上,不一會兒轟鳴聲越來越近,震耳欲聾,三駕容克W34改型戰鬥機在一架A35L偵察機的引領下編隊飛來,飛機的高度很低,似乎是貼著山巔飛過似的,巨大的噪音夾雜著狂風轟然而至,很快從上空劃過,繼續向南飛去。


    安毅清楚地看到了機上的編號,甚至看清楚了尾翼上的飛狐標誌,他意識到自己的弟兄們找來了,但苦於無法向飛機做出信號,心裏非常失望,卻又充滿了慰藉。


    韓玉的整個身子已經壓在安毅的右胸上,驚訝地望著遠去的飛機,一時間反應不過來,感覺安毅轉動身子,突然間意識到什麽,害羞地正想要離開安毅的身體,又是一陣巨大的轟鳴聲傳來,她連忙用挺拔的胸膛再次壓住安毅,仰頭望向北麵的天空,不一會兒三架戰鬥機呈品字形飛來,其中一架越過北麵的高山頂立刻向下俯衝,幾乎是貼著山體的樹梢飛了過去,如此大膽的飛行和靈活的操控,看得韓玉和赤衛隊員驚慌不已心驚肉跳,原本拚命往機槍彈夾中壓子彈的賴福祥也哆嗦了一下停止動作,躲在草叢中目瞪口呆地望著那架編號為E5002的戰鬥機呼嘯著開過眼前百米之外,巨大的風力吹得眾人睜不開眼睛。而安毅非常清楚地知道,駕駛這架飛機的人,正是自己的麾下愛將——藝高人膽大的飛行副大隊長林飛。


    兩撥飛機過後,山穀終於沉靜下來,韓玉推開安毅站直,感覺到安毅的眼神有異,頓時忘了羞怯,定定地看著安毅的眼睛,似乎想要從他眼裏看出什麽秘密。


    賴福祥已經跑過來剛要開口問韓玉,東麵隨即傳來一陣激烈的槍聲,接著是八一迫擊炮彈的連串爆炸聲和密集的機槍聲。


    賴福祥大吃一驚高聲喊起來:“是不是敵人發現我們衝過來了?”


    赤衛隊員個個無比緊張,安毅聽辨片刻,大聲問道:“東麵十公裏是什麽地方?”


    “好像是崇華鎮……不好!那兒便是敵人公稟蕃師原本駐紮的地方,敵人很可能從宜黃過來了。”韓玉驚呼起來。


    安毅想了想隱約猜出點什麽,於是和氣地安慰道:“別著急,聽起來似乎很近,其實遠著呢,公稟蕃的軍隊不可能在這個時候發動大規模進攻,或許是與紅軍主力偶然遭遇了吧。”


    “你怎麽知道的?”賴福祥突然問道。


    安毅一愣,苦笑道:“我以前是陸軍,打過仗,能從槍炮聲中判斷出交戰的大致方位和距離,至於你們說的公稟蕃我也聽說過,軍中都說此人膽子不大,疑心很重,不是蔣總司令的嫡係部隊,打仗總是保存實力為主,這個時候怎麽可能離開宜黃數十公裏南下?用槍逼他恐怕他都不幹這種傻事。”


    韓玉驚訝地看著安毅:“你怎麽說得跟我們**軍長一樣啊?”


    安毅嚇了一大跳,連忙解釋:“我也是猜的,不過我能分辨槍炮聲卻是真的。”


    賴福祥想想對韓玉說道:“下山的道路要經過東南的三岔口,咱們還是快點兒走吧,任務艱巨啊!”


    “好!馬上出發,一刻也不能停!福祥同誌,你率領兩名隊員趕到前麵偵察,我率剩下的同誌們押著俘虜跟上,要是有個萬一也好提前準備,但願呂教官能把二十八團的主力帶出來接應我們。”韓玉果斷命令。


    “是!”


    賴福祥大聲吩咐留下的弟兄看好安毅,率領兩個人飛也似地衝向前方,轉眼間就消失在彎彎曲曲的山道之間。


    安毅心中叫苦,臉上卻不動聲色,借口撒尿又一次留下自己的圖案,這才心懷忐忑地走向韓玉,很快在赤衛隊員的嚴密押解下再次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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