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八日上午九點,一架容克運輸機緩緩降落在規模不大卻警衛森嚴設施齊全的寧波機場,數分鍾後,四輛高級轎車組成的車隊魚貫開出機場入口,在數名警衛師官兵的敬禮中轉入溪口方向的道路,隨即緩緩加速。


    寒冬季節浙東的千山萬水銀裝素裹,隻有山腳下和村鎮邊沿能夠看到依稀綠意,道路上沒有多少行人,過往的民眾沒有像別的地方那樣對快速行進的車隊駐足觀望,顯然是見多不怪,處之坦然了。


    道路旁的景物快速後掠,車裏的賀衷寒、康澤滔滔不絕地向安毅介紹窗外的風景名勝和古今典故,安毅心不在焉,有一聲沒一聲地敷衍著。


    此時的安毅無比狼狽,臉上還貼著大小兩塊膏藥,被父兄般的勞守道痛揍沒三天的安毅仍然鼻青臉腫,原本斷掉的兩根肋骨經韓玉巧手接上,再被怒火衝天、愛恨交加的勞守道打歪再接上,致使安毅如今不得不吊著左胳膊,讓肋骨重新長好,也減輕些移動牽拉的疼痛。


    剛下飛機時,接機的師兄弟們看到安毅傷成這樣,驚愕不已,上前關切慰問之時卻又難忍笑意,一個個憋得很是辛苦。


    在七嘴八舌的詢問下,安毅含含糊糊回答說是從飛機上掉下來所致,師兄弟們聲聲唏噓連說命大,可每個人心裏卻湧起另一種味道,大家都是第一次看到安毅的倒黴樣,感歎之餘也深感有趣,全都有一種幸災樂禍的衝動,直到安毅發現情況不對,惡狠狠地環視一圈,眾人才收起笑臉,簇擁安毅登車之後一轉身還是忍不住偷偷笑。


    安毅本想養好傷再來溪口,可連續兩份密電催促,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出來丟人現眼,惱火歸惱火,卻是不敢不來的。


    溪口位於寧波城西南、奉化西北方向,距寧波市區僅二十餘公裏,行至江口右轉彎再走八公裏即可到達。


    沒多久溪口鎮遙遙在望,坐在副駕駛位的康澤再次手舞足蹈、唾液橫飛地向安毅介紹起來:


    “看到前麵那個雄關模樣的端莊門樓了吧?叫武嶺門,是進溪口鎮的必經之路,三年前還是一個破敗的小庵堂,旁設茶亭供人歇息,三年前校長省親歸來,有感於家鄉之凋零,本著惠民利民之心,自掏腰包改造成三間二房城樓式城門建築。


    你看到門額上的那塊大牌匾沒有?兩麵都有‘武嶺’二字,外麵是我黨元老於右任先生手筆,裏麵則是校長親筆所題,之所以將此取名武嶺,乃蘊含校長尊重前輩、祟尚武德之深意……快看左邊,那就是名聞遐邇的文昌閣,古時候就是溪口勝景之一,因年久失修無人理會已廢棄多年,籌建黃埔當年,校長從廣州回鄉掃墓,見其楹棟傾斜,坍塌頹敗,野草叢生一片淒然,於是就請兄長介卿先生召集民工重建,至第二年方造成飛簷翹角的兩層樓房,如今既是校長的私人別墅和藏書樓,又是溪口十景之一……”


    安毅一語不發,看似專注,實則哪兒有心情管這些玩意兒?他此時心懷忐忑局促不安,不知道即將見到的蔣校長會是個什麽樣的態度,雖然說脾氣沒有貌似得道高人的勞守道那麽火爆,但是蔣介石發怒的樣子還是很嚇人的,多少雄霸一方的梟雄,在蔣介石發脾氣的時候也都點頭哈腰、戰戰兢兢的,安毅雖然地位特殊,見多識廣之下神經也大條許多,可真要是蔣介石生氣了,安毅也是心跳加速,頭皮發麻的,如今的安毅,尚未達到心底無私天地寬的境界。


    賀衷寒看到身邊的安毅無精打采意興闌珊的樣子,巧妙地打斷康澤的講解,轉向安毅:“師弟,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何止身體不舒服?骨髓都不舒服。”安毅沒好氣地閉上眼睛。


    賀衷寒和康澤忍不住搖頭大笑,康澤看看前方,收起笑容,諄諄叮囑道:“師弟打起精神來,快到下馬亭了,再苦再累你也得堅持住,等上到墓塋祭祀完畢再休息也不遲。今天來的人不少,上海、南京的貴客都來參拜,你切不可露出絲毫慵懶隨意之象,否則恐怕校長更不高興了。”


    安毅睜開眼睛問道:“校長天天祭祀?”


    “不是,隻是初一、十五和嘉賓要求才會焚香參拜,以盡情意,平時都是校長自己來,我們這些學生跟隨,外人到來均在陵寢下方的慈庵稍坐即打發走,不是誰想上香就能上香的,最近一次有幸獲得參拜上香的是繼南師弟,校長很喜歡他,那天拉著繼南師弟的手送出兩裏,叮囑良久,可見西南已經成為校長極其重視的地區,師弟你任重道遠啊!”康澤鄭重地說道。


    賀衷寒點點頭:“確實是這樣,那天驚聞師弟飛機失事,校長驚愕之下情難自控,後來得知師弟仍然活著,立刻發出係列急電,命令駐贛各路大軍不惜一切代價尋找營救,得知師弟逃出生天之時,校長手捧電文,雙眼潮濕,愚兄等人感慨不已,也無比羨慕,足見師弟在校長心目中的分量,足見校長對師弟的厚愛與器重啊!”


    安毅感激地點點頭:“小弟銘記在心!唉……隻是小弟年輕氣盛,很多事情均率意而為,不計後果,做出許多讓校長生氣的事,小弟心裏愧疚難當啊!這次還不知校長會怎樣處罰小弟,這會兒我心裏七上八下的,頗為難受。”


    “到了,下車吧!不會有事的,無論校長怎麽處罰,你都別吭聲,自有我們這幫師兄弟替你求情,還有師母,她最關心你了,肯定會出麵幫你擋一下,你就放心吧,咬咬牙就過去了。”康澤低聲笑道。


    安毅跟隨康澤等人大步前行,過了下馬亭就是墓道,過亭後登上石階,山道漸陡,精巧樸實的墓廬出現眼前。


    走過“慈庵”,登上數百台階即蔣母墓穴,拜台上站滿了寧滬名流和各部將領,粗粗一看,竟然不下五十人,其中一半以上安毅都非常熟悉,看到安毅的人也很禮貌恭敬地致意,沒有人敢大聲喧嘩,也沒有人在即將祭祀的時候離開所在位置來與安毅打招呼,這讓安毅心裏舒服了很多。上來之前,安毅才從康澤嘴裏知道今天是臘月初一,是年底最後一次較大的祭祀,祭祀尚未開始眾人均在肅穆等待,並沒有多少人注意到拾級而上的安毅等人。


    登上平坦的墓前墓台,安毅突然明白過來,師兄弟們為何要在蔣校長措辭平淡的召喚電報之後再加發一份急電、讓他安毅無論如何也要趕來的原因。


    蔣介石和宋美齡站在拜台,側背對著安毅,但還是在俞濟時的低聲通報下望了過來,蔣介石看到安毅一身將軍禮服前吊著隻胳膊,臉上青紫未退,還貼著兩塊狗皮膏藥,搖頭微微一歎,轉過身去開始焚香,宋美齡關切的目光中卻露出一絲笑意,向安毅點點頭,對俞濟時悄悄說了幾句。


    俞濟時領命悄然退下,很快轉到安毅身邊,把安毅和沈鳳道引到墓台左側方安靜的邊沿地帶,轉達師母的意思,完了上下打量安毅,輕輕托住安毅吊著的胳膊問他怎麽會弄得如此狼狽?安毅紅著臉繼續撒謊說是從飛機上掉下來傷著的,完了說了句老實話:“師兄別擔心,小弟大多是皮肉之傷,這手沒事的,隻是兩根肋骨斷了,不得不把這隻手固定起來,便於斷骨愈合。”


    莊重的祭祀並沒有司儀主持,場麵不大,過程也很簡單,蔣介石夫婦上香完畢,賓客們依次拜祭,文官鞠躬,武官敬禮,都沒有行跪拜大禮,上香完畢再次致意,接著上前和站在墓碑左側的蔣介石夫婦握手道別,在眾多侍從官和警衛部隊將校的禮貌陪同下,下山或休息等待或辭別而去。


    安毅知道其中的很多人等這一天不知等了多久,而且辭別離去的大都是些聰明人,不是昨天拜見蔣介石之後獲準特意留下就是根本不用拜見、隻需露個臉讓蔣介石知道他們的忠心和追隨之意,就能達到來此地的目的,何況獲得參加今天祭祀資格的人,不是心腹就是利益攸關者,無一不是非富即貴或者手握重兵之人。故此,安毅得以安靜地詳細看看墓地,俞濟時和康澤等人在一旁低聲向安毅介紹墓地的來由和祭祀的規矩。


    呈圓椅形的蔣母墓坐南朝北,用塊石水泥嵌砌,墓碣立於民國十二年,墓碑橫刻“蔣母之墓”,是先總理中山先生所書,上端扇形欄刻“壺範足式”四字,兩旁石獅相對,左右石柱上刻蔣校長自撰的對聯,上聯是“禍及賢慈,當日頑梗悔已晚”,下聯是“愧為逆子,終身沉痛恨靡涯”,由德高望重的黨國元老靜江先生所書。墓前祭坪拜台正中鋪嵌“鳳凰翠竹”浮雕石板一方,與墓廬中林立許多石碑一樣,都是當代名家譚延愷、於右任、吳敬桓等人的墨寶。


    也許是蔣介石的特別安排,原本等候在墓坪上的顯要都先後離開,前往下方一百六十八米的慈庵休息,寬闊的墓坪上,隻剩下十餘名出自黃埔的將領和蔣介石夫婦。


    在蔣係宗親師兄俞濟時的引領下,安毅亦步亦趨走向香案,接過黃埔師兄侍從官遞上的三炷檀香,交到吊著的左手上,走到墓碑前恭恭敬敬敬了個軍禮,再把香移到右手,小心地安插在香爐裏,深深鞠躬後退三步再次敬禮,放下手心懷忐忑地走向蔣介石夫婦。


    身穿長袍馬褂的蔣介石哼了一聲,轉過身仰起頭大步離去,安毅傻在那裏不知該如何是好,一旁的十幾個師兄弟沒有一個敢出聲,用眼神或者小幅度地揮揮手悄悄向安毅打了個招呼,跟隨蔣介石下山去了。


    宋美齡上前一步,關注地看著安毅,輕撫他的手,又摸摸安毅左額膏藥上方尚未消腫的地方:


    “天哪,竟然傷成這樣……你嚇死我們了,安毅,從接到你出事的消息開始到你脫險之前,你的校長一直茶飯不思,愛之深也責之切啊!你可不能怪他生氣。


    好了,我們一起下去吧,等會兒他氣消了就好了,他有很多事要和你談談,不過你要做好心理準備,估計你很長一段時間要留在校長身邊工作,他可不願讓你再出去生事了,唉!你這惹禍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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