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聲不絕,槍聲密集,上海城上空硝煙翻卷,大地不住顫抖。


    二月二日,日軍從國內緊急增調的兩艘航空母艦、十二艘各型軍艦、七千多人的陸戰隊抵達上海,實力得到極大補充。次日上午,日軍悍然破壞停戰協定,猛烈炮擊我海軍吳淞要塞之後,突然對閘北一線十九路軍陣地發起進攻。


    很快,戰火蔓延擴大,北至萬國體育場,南至真如鎮東吳淞江北岸一線均發生激烈戰鬥,原本以為身穿迷彩新式軍服的十九路軍是中央軍嫡係部隊的日軍,從火力和作戰情況得出正確判斷之後,立即加大了進攻力度。


    三個小時過去,頑強的十九路軍各旅將士打退了日軍三次進攻,陣地前方留下千餘具日軍屍體,自己也付出傷亡近兩千人的代價。


    由於指揮部判斷正確,從遍布日軍軍營之外和各碼頭的反饋情報中,料定死傷慘重的日軍無法在數小時內再次開戰,一直擔任後備隊的三個旅將士順利地與警戒一夜再苦戰數小時的勇士們換防,近千傷員被抬到後方,接受安毅麾下醫療隊的救治,傷情嚴重者均被及時運往黃鎮野戰醫院。


    不過,大規模的交戰雖然已經停止,但陣地上仍然不時傳來雙方警戒官兵之間相互射擊的槍聲。


    安毅與蔡廷鍇、譚啟秀、區壽年等十九路軍將領站在鎮西水廠樓頂平台上,端起望遠鏡,詳細觀察槍聲傳來的交戰區域。


    大樓南麵不遠處,人聲嘈雜,塵土飛揚,一副副載著傷員的擔架迅速被抬上汽車,一隊隊衣衫襤褸、渾身硝煙的將士疲憊地開往後方休整,馱著損壞機槍和迫擊炮管的騾馬喘著粗氣,鼻孔中冒出股股白霧,除了雜亂的腳步聲、口令聲、喘息聲和馬匹的嘶叫聲,沒有聽到一句叫苦叫累的埋怨聲,身材矮小步履蹣跚的十九路軍弟兄盡管沒有英俊的外表儒雅的談吐,甚至認不了幾個字,但個個都有報效祖國、血戰到底的決心和勇氣。


    安毅放下望遠鏡,微微歎息,參謀長譚啟秀惱火的聲音響起:“我丟他老母!敵人仗著他們的步槍打得遠打得準,竟然壓得我們弟兄不敢抬頭,五分鍾不到,被他們打中七個人了,我丟他老母,迫擊炮——”


    安毅連忙端起望遠鏡望向東南方向,正好看到敵軍陣地上的射手開槍,把我方陣地一個肩扛彈藥箱剛跑過被炸開的戰壕缺口的士兵打倒,剛想收回望遠鏡,又看到敵射手身後的異常,竟然有兩個身穿日軍服裝的記者舉起攝像機不停拍攝。


    蔡廷鍇等人這時也看到了攝像機,被日本人的囂張氣得成串的粵語罵聲脫口而出,安毅連忙止住譚啟秀要迫擊炮轟擊敵軍的打算,轉向身後的沈鳳道,低語囑咐一番,隨即對蔡廷鍇、譚啟秀等人說道:


    “等等,這個時候不能炮轟,日軍占據的陣地都很堅固,不是廠房的斷牆就是在原石板排水溝基礎上改建而成的,幾炮過去打不中他們又跑了,我已經命令身後的特務團長方鵬翔帶一個連弟兄過去,大家都來打冷槍,看看誰更倒黴。譚將軍,請你命令麾下將士協助我們。”


    “好啊!我正想見識安老弟的特務部隊呢。”譚啟秀走到平台邊沿,對著下麵大聲喊了幾句,剛轉回來又再次回頭,叫下麵搬幾張凳子上來。


    三輛被拆去駕駛室頂部和車廂圍板的美國中型卡車插滿了樹枝,飛速開向前沿陣地,距離陣地約為一點五公裏時突然掉頭,毫不減速,八十餘名裝備精良的特種官兵在團長方鵬翔的親自率領下,飛身跳下車,幾個起落便消失在交通壕入口,三輛卡車在日軍的機槍射擊中飛快返回。


    “好功夫!夠犀利!車技好動作更快,果然是精兵強將啊!”區壽年眼睛一亮,大聲讚揚起來,參謀將矮凳放在他身後他也不願坐下。


    安毅和葉成早已是屢見不鮮,謙遜幾句後,順手拿過凳子坐下。剛想舉起望遠鏡繼續觀察戰況,安毅感覺有異,轉頭一看,發現不知什麽時候安晉上樓來了,此刻正站在自己身後,一臉祈求地看著自己。


    安毅皺了皺眉:“幹嘛神神秘秘的?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扭扭捏捏像個娘門兒!”


    安晉咧嘴一笑,低聲哀求:“哥,我也去玩玩怎麽樣?很久不打活靶了,手癢難耐啊!你不知道剛才多氣人,老方接完命令大呼小叫的,一副舍我其誰牛逼哄哄的樣子。那孫子走過小弟麵前的時候,故意揚起他的四方腦袋,連笑三聲,氣得我要死……哥,你就讓我去一次吧,行嗎?”


    安毅剛要板起臉臭罵兩句,看到蔡廷鍇等人都感興趣地望了過來,當下不好意思了,搖了搖頭,開始給眾人介紹:


    “這是我弟弟安晉,四十四師特務營營副,不好好備戰來這兒瞎胡鬧,真扯淡!大家不要和他一般見識!”


    “安晉?等等……我記起來了,黃埔六期第一神槍手,多次給各國使節和武官表演槍法,贏得無數美譽。入校前參加過北伐,因擊斃北洋軍閥十餘名將校而聞名全軍,北伐結束升至獨立師特務團上尉分隊長,在校時三次立功,積功升至中校,如今年僅二十一歲,對不對?”蔡廷鍇眉飛色舞地問道。


    安毅自然知道安晉這兩年來在各軍中名氣不小,由於在中央軍校多次露臉,軍中將領大都認識他,所以蔡廷鍇認出來也不奇怪,莞爾一笑頗為自豪地說道:


    “就是這臭小子,雖然立功不少但還是孩子脾氣,不知天高地厚,倒叫大家見笑了。”


    譚啟秀湊了過來,感興趣地問道:“安中校,給我們露一手怎麽樣?”


    “將軍,屬下倒是想,可我哥……我們司令不允許。”安晉低下頭,有些靦腆地回答。


    安毅笑了起來,揮揮手道:“既然你想去,那就去吧,不過可沒有車送你上去,這裏距離前沿四點二公裏,等你到了那邊,恐怕方團長他們已經收工了。”


    “啊!你答應了?”安晉興奮得兩眼發光。


    “答應,不過我隻給你四十分鍾時間,四十分鍾一到,不管你是否過癮我們都要回指揮部去填肚子,方團長他們也要準時回來!”安毅打了個哈哈,心想我看你小子怎麽辦。


    “遵命!”


    安晉小跑兩步,跳上平台邊的沙包,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飛身躍下四米多高的平台,落地後打了個滾兒,站起來扔掉鋼盔就跑,一隻手還緊緊扶住背後的狙擊槍托,跑出四十餘米突然飛身而起,將維護秩序的十九路軍憲兵上尉從馬上撞下,伏在馬背上拉緊韁繩翻身而起,穩穩坐住,勒轉馬頭大吼一聲,打馬衝向前沿陣地。這一係列令人眼花繚亂的動作不到一分鍾結束,看得眾將和下方千餘弟兄目瞪口呆。


    “犀利!一個比一個犀利,安老弟麾下藏龍臥虎,怪不得怎麽打都能贏!我現在突然為李德鄰、馮煥章他們感到悲哀了,有安家軍這樣的對手,難怪他們連吃敗仗了!”譚啟秀連連歎息,眾將嘖嘖稱歎。


    “過獎!過獎!”


    安毅客套完回過頭來,望向一臉微笑的沈鳳道:“臭小子居然學人家飛簷走壁,你教的?”


    “不關我事,他的馬術師傅是胡子,槍法師傅是老李,這股狠勁估計得自老丁真傳,我隻教過他幾招散手。”沈鳳道搖頭低聲回答。


    一旁的葉成知道沈鳳道話裏的分量,遙望已經幾乎看不見的安晉,頗為感歎地說道:“不得不承認,這小子是個人才啊!二十一歲就有這等勇力和智謀,我們二十一歲時有他一半聰明嗎?”


    “都是戰爭使然!”


    安毅輕輕歎了口氣,端起望遠鏡遙望前方陣地。


    手持無柄機關槍的方鵬翔單腿跪在前沿戰壕的三岔口,用手清晰地打出幾個暗號,八十餘名精銳立刻兵分兩路,迅速奔向左右戰壕。


    方鵬翔對來到自己麵前的三名狙擊手低語幾句,其中一名狙擊手帶上自己的觀察手,悄悄移到左側十五米處,透過沙包下的間隙觀察片刻,示意助手跟上,無聲無息蹲行兩米,從一段仍然冒出吱吱煙霧的缺口處滑了出去。方鵬翔自己帶著另一名狙擊手右行二十餘米,在一處被炸去半截掩體、橫著一節冒煙樹幹的戰壕處停了下來,緩緩伸出腦袋,用望遠鏡仔細觀察,嘴裏低聲吩咐道:


    “廉茂準備,一點鍾方向機槍手兩名,距離三二〇、風力二、主射手目標清晰。等一組槍響過後,即可自由發揮。”


    “明白!”


    一組的狙擊手已經匍匐前進,爬到了一段殘破的矮牆後麵,悄悄解下瞄準鏡護蓋,仔細傾聽身後觀察手不斷報出的一組組數據,拉開槍栓,壓進一顆黃燦燦的子彈,子彈彈頭點上了特製開花彈慣用的黑漆,推上槍栓,無聲無息地瞄準。


    二百三十餘米外的斷石柱後,兩名日軍攝影師在一名日軍上尉的陪同下,通過柱子與石牆中的圓孔,不停拍攝,機器發出“嘎嘎”幾聲輕響,一盤膠片用完,攝影師滿意地呼出口粗氣,習慣性地直起腰來,上尉剛要伸手拉他蹲下,一聲清脆的槍聲響起,攝影師的天靈蓋連同帽子一起飛走,骨骼破碎的聲音與血液激射的“嗤嗤”聲,嚇得上尉原地打滾兒,另一名攝影師張著嘴上前攙扶沒了半個腦袋的同伴,一聲槍響過後,他的腦袋也如被猛擊一拳的西瓜般粉碎。


    “噠噠……噠噠噠……噠噠…….轟——”


    機槍聲和迫擊炮彈的爆炸聲驟然響起,將三百餘米陣地上日軍的慘叫聲盡數掩蓋。特種連數十名精銳的強悍打擊,遠不是一般軍隊所能比擬的,也不是毫無準備的日軍所能承受的。


    方鵬翔看到對麵火力點的機槍手均被射倒,回頭大呼一聲分隊長,分隊長衝了過來,貼近仔細傾聽,完了點點頭,扔下機關槍毫不猶豫地躍出戰壕,如奔馬一般衝過彈雨紛飛的交戰線,一口氣越過剛才被擊斃的攝影師身前的掩體,靠在石牆邊看了看地上的屍體,聽到淩亂的腳步聲傳來,拔出手槍飛身跳起,人在空中就連續射擊,落地一滾,抱起連著矮小三角架的攝像機,開槍把哇哇衝來的兩名鬼子兵擊倒,後退一步,一個翻身翻出掩體。


    方鵬翔剛舒了口氣,急令兩側三挺機槍掩護,誰知抱著攝像機的分隊長竟然停下腳步,翻身又跳進剛剛逃出的掩體。方鵬翔一愣,隨即惱火地破口大罵這個施瘋子,轉眼就見施瘋子飛身躍出戰壕,背上插著一把日本軍刀,長長的穗帶隨著施瘋子的“之”字形狂奔,上下飛舞。


    “打得好!至少消滅敵軍四十餘人,幾乎都是一槍斃命,個個爆頭,厲害啊!”譚啟秀放聲大讚。


    “炮打得也準,炮炮開花,處處結果啊!”


    “一身是膽、一身是膽……”


    安毅看到施瘋子順利撲進己方戰壕,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他臉色鐵青,對身邊的一片讚譽充耳不聞,火冒三丈地站起來,轉向沈鳳道說:


    “去,查查那個狗日的是誰?老子要處分他!狗日的得意忘形了,想害死其他弟兄嗎?他娘的,方鵬翔也不是個東西,回來後都關禁閉!”


    “是。”


    “喂喂!安老弟慢著!”


    區壽年距離安毅比較近,聽到了安毅惱火的罵聲,連忙上來說情:“剛才孤身冒死前去搶攝影機的弟兄是個英雄啊!那個方團長指揮有方,戰果卓著,兩人都是難得一見的悍勇之將,升官獎勵還來不及,老弟怎麽要處罰他們?”


    “區兄,根據我軍作戰紀律,他們確實做錯了!雖然此戰他們取得很大成績,但是這麽做無謂地增加了危險,也就等於有可能會帶來無謂的傷亡。這種突然的打擊越快越好,耽誤一秒鍾都有可能發生無法預測的危險。


    就拿剛才那個家夥的表現來說,如果他被敵人擊中,弟兄們肯定會全力以赴去救他,哪怕是具屍體也要搶回來,這樣一來,就很可能會讓其他弟兄跟著他一起送死,所以我不能因為他立功而原諒他……沒錯,他立了功我自然會獎勵他,但他公然違紀違令,我也會嚴厲地處罰他,雖然功過相抵不升不降,我也要關他幾天禁閉,讓他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行為。”安毅耐心地解釋。


    區壽年搖了搖頭:“安老弟的軍令實在是……好吧,愚兄不敢幹涉,但是愚兄請求等會兒見見那位勇士。”


    “不行,別人都可以見、都可以表揚,唯獨那個人不行,他一回來就會被我的憲兵帶走,否則他會沾沾自喜,不知道自己錯在那兒,以後繼續犯錯,還請區兄原諒!”安毅毫不猶豫地拒絕。


    區壽年這才見識到安毅的治軍手段,頻頻感歎不再說什麽。


    “敵機——全體隱蔽——”


    “撤——”


    眾將在侍衛們的保護下,迅速下樓,奔赴後方的掩體。剛進入隱蔽的地下空間,天上的飛機噪音漸小,大家相互看了一眼,紛紛來到透氣口,舉起望遠鏡一看:敵機並沒有飛臨自己的上方,而是在東北方向繞了個大彎,飛向吳淞要塞方向。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鬆了口氣,轉眼間卻又為要塞的海軍官兵擔心起來,上午被眾多敵艦大口徑艦炮密集炮擊之後,吳淞要塞死傷官兵一百二十餘人,僅剩兩門要塞炮尚堪使用,如今再次被敵機轟炸,看來要塞距離徹底崩潰不遠了。


    一幹將領先後走出掩體,看到安毅和葉成一馬當先,迅速地衝上一側的土包,舉起望遠鏡一動不動地遙望東北方向,不由覺得非常奇怪,紛紛上前詢問。安毅一動不動,神色木然地回答說:吳淞方向是我四十四師的防區,要塞沒了,他們就得填上去。眾將一聽,心情沉重,也都舉起望遠鏡靜靜觀察。


    航空炸彈的巨大轟炸聲接踵傳來,三架敵機肆無忌憚地圍繞吳淞要塞投彈,另外兩架護航飛機也都不管自己的警戒任務,加入淩空掃射的行列,濃烈的硝煙蒸騰而起,很快遮蓋了東北方的天空。


    突然,偏東方向的天空上出現十幾朵爆開的硝煙,緊接著傳來防空火炮密集的射擊聲,大家這才醒悟過來,猜到安毅的四十四師一定是提前將防空火炮預設到那裏了,於是全都興奮地引頸眺望。


    “打中了——”


    一架飛得很低、速度也不快的轟炸機尚未轉出西麵的大圈調轉航向,就被防空炮火擊中,拖著黑煙,一頭紮下北麵的長江方向,另一架剛剛投完彈的轟炸機見勢不妙,立刻拔高飛升,沒轉出炮火範圍就又被準確擊中,飛機淩空解體,發出巨大的爆炸聲,通紅的烈焰和濃密的黑煙激射而起,整個上海為之震動。


    寶山鎮西南陳家巷旁的小樹林裏,顧長風興奮得手舞足蹈,一把抱住防空營長屠智榮轉了兩圈:


    “你狗日的等著升上校吧!不愧是留德畢業生啊!哈哈……弟兄們,快上車,逃啊——”


    斯斯文文戴副近視眼鏡的屠智榮從地上爬起來,扶正鋼盔,大聲尖叫:“全體上車!按原定線路撤退,快!快撤,否則要遭殃了……”


    六輛防空雙聯火炮卡車分成兩組,迅速駛出樹林,在兩輛中型指揮車的率領下,飛快駛過弄淺河石橋,立刻加速向西飛馳。沿途的百姓看到沒命奔跑的車隊,再看看天空中仍然未消散的飛機爆炸煙霧,一時間弄不清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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