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前的一刻,飛雪初霽,寒風稍減,微弱的光亮將北國冬夜的大地照映得灰茫茫一片,天地猶如籠罩在一個巨大的深灰色暮靄之中,雖無法遠視,但卻可辨認數十米內的物體輪廓,這一奇特景象,讓遠道而來的混編旅將士倍感新鮮。


    老爺廟兩側的偏殿外,數名弟兄正在把一袋袋生鹽倒入熱氣蒸騰的大鍋之中,用木棍不停攪拌,偏殿裏,七十餘名被凍傷和摔傷的弟兄姿態各異地躺在長長的熱炕和木板上,隨隊而來的一個班救護兵正在指導幫忙的弟兄們,如何用烈酒替傷員擦拭身體、如何用濃鹽水浸泡和清洗傷口。


    正殿外,楊九霄與顧長風親密無間地對了個火,愜意地猛吸幾口老南昌煙廠出產的專供安家軍的優質香煙,正殿裏不時傳來滴滴答答的發報聲。


    才僅僅見麵數個小時,這對南北兄弟就因彼此性格相若、脾性相投而一見如故,晚飯時楊九霄拿出個裝滿五斤燒刀子的皮囊,問顧長風是否整幾口暖暖身子?顧長風早在出發之前,就詳細閱讀過楊九霄的檔案,看過楊九霄三年前的照片,知道身邊這位滿臉胡子如同鋼針一樣的猛將有個綽號叫“楊不倒”,細問安毅後才得知楊九霄酒量大得驚人,據說到現在為止,仍沒有一個弟兄看到楊九霄喝趴下過。


    因此,顧長風一看楊九霄笑得賊賊的虎眼,立即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二話不說接過皮囊,咕嘟嘟灌下一斤多酒,頓時贏得楊九霄和弟兄們的滿堂喝彩。


    對自己弟兄滿腔摯誠的楊九霄見狀,也不由豪氣大發,向顧長風比了個大拇指,暢笑之餘,接過顧長風遞來的皮囊依樣畫葫蘆,一口悶下一斤多,才笑容滿麵地擦了擦胡子,兩人湯都沒喝一口,轉眼間喝幹了三四斤燒刀子,雙雙站起相視一笑,每人提著塊差不多兩斤重的鹵羊肉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完了擦擦手,並肩走到殿左的大香案前,對著地圖指指點點,緊張地交換意見,身子根本沒有半點兒晃悠,仿佛剛才喝下的三四斤燒刀子不是烈酒,而是茶水一樣,看得一起吃飯的兩軍將校眼都直了。


    商量完軍務,兩人把一切都交給麾下弟兄,一起來到大殿門前,迎著凜冽的北風敞開衣襟,吸煙聊天。顧長風說:我還原以為老爺廟是荒山上的一個破敗小廟,沒想到這裏的老爺廟不但沒建在荒山上,反而是坐落在熱鬧鎮子中規模宏大、曆史悠久的大廟宇,今天算是長見識了。


    楊九霄點點頭莞爾一笑,顯得非常得意,周圍十幾支大大小小抗日武裝,也隻有他楊九霄的隊伍敢於駐紮在交通便利、距離敵人不到二十公裏的熱鬧鎮子,原因是楊九霄的隊伍數月來時常接濟本地鄉親,采購物資從來沒少過一分錢,還派出自己的衛生隊拿出北平總部千辛萬苦送來的特效藥,為生病的父老鄉親免費治療,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贏得了十裏八鄉民眾的支持和善待,就連老爺廟的主持方丈和十幾個出家人也和楊九霄成了兄弟。


    由於時常率領隊伍在老爺廟落腳,楊九霄耳聞目染之下,對老爺廟的曆史也有所了解,他告訴顧長風,這座老廟早在北宋年間就有了,供奉的是關二爺,大廟麵闊三間、進深六椽,要不是眼下大雪覆蓋,白天能看到大殿屋頂的九脊十獸四套頭,從前至後分為外院、下院、上院,由低而高層疊而進,正殿簷下四根粗大的虎頭圓柱都是上等原木,整棵樹放倒後幾百人搬到這兒才加工豎起。


    顧長風聽到這裏,感興趣地裏外走動,兩名侍衛用長棍挑起馬燈,亦步亦趨,將殿內四壁繪有關羽故事的壁畫照得通亮。殿內塑像齊全,各具特色,關公的金麵塑像威武雄壯,氣宇軒昂,邊上的關平英姿矯健,風度翩翩,周倉氣勢凜然,不怒自威,其他塑像衣冠楚楚,麵姿各異,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走完一圈,顧長風由衷地讚歎,說這是自己平生僅見的年代最為久遠、保存最為完整的一座關帝廟,但願同樣尊奉佛教、同樣崇敬關二爺的小日本積點陰德,別毀壞了。


    楊九霄聽得有趣哈哈一笑,隨即搖了搖頭:“這日本人既然信佛又信關帝爺,怎麽全然沒有佛家那種慈悲為懷的心胸,更不講什麽仁德道義,喪心病狂殺人如麻連禽獸都不如啊?”


    顧長風道:“我聽我們老大說,佛教傳入日本後,隨著東渡的一些精修佛學的大師先後逝世,逐漸被有心人利用,慢慢變質,發展到後來,竟主張以暴力鬥爭的形式反對一切敵對者,日本戰國時期的本願寺一向宗甚至發展為一方割據勢力,你說在這種土地上傳播的佛教,還與講慈悲和禁殺生的佛家有絲毫關係嗎?至於關帝廟,我想是日本人看三國演義多了,他們一貫崇拜中國的軍事文化,對千裏走單騎忠義無雙的關二爺有好感,這並不奇怪,人都希望別人對自己講信義,至於自己講不講,那又另當別論了!”


    這個時候,情報參謀匆匆走了過來,將一份電文連同文件夾一起遞給顧長風,低聲稟報:“魯彥青大隊來電,他們已經成功炸毀淩河鐵橋以東七公裏鐵路,主力順利迂回到金嶺寺南麵的下河山一線,正在等待時機,爭取盡快炸毀淩河鐵橋。電文中說,現在日軍隻過去兩列專列,第三列火車卻遲遲沒有到來,預計第八師團十六旅團、師團指揮部和輜重單位均沒有通過,前麵過去的日軍似乎也沒有停下的跡象,反而加速開向朝陽城了。”


    顧長風點點頭,示意將這一異常情報電告前指,並繼續聯係,隨後把電文遞給楊九霄,耐心等待他看完。


    楊九霄合上文件夾,非常疑惑地問道:“半小時前,誌強率領的三支隊一千五百將士與少帥的一小隊潛伏人馬,裏應外合,順利打下北票城,並成功地調動兩個大隊的日軍回援,全殲城中一百六十餘名日軍,並對八百多聞風喪膽的偽軍盡數繳械,還順帶領出三百多個不願再幫小日本殘害自己鄉親的投誠偽軍,相信這麽大一件事肯定驚動到日本關東軍總部了,為何他們沒有像咱們估計的一樣,停下來收複北票城,反而是加速開往朝陽一線?會不會是小日本看穿了咱們的計劃?”


    “估計不會,至少日軍目前還不知道小弟率領四千多弟兄潛入這裏。”顧長風略一思索搖了搖頭,與楊九霄一起走到地圖前,細細查看,緊張思考,不一會兒,顧長風抬起頭做出判斷:


    “無非兩個可能,第一,日軍軍令嚴明,沒有上峰的命令,他們不會擅自改變自己的行動計劃。北票城是第七獨立旅團的防區,而第七獨立旅團的大部分主力和至少四個團的偽軍都在大黑山周圍,對各路抗日武裝和九哥留下的第四大隊展開圍剿,第八師團不會因為第七旅團的失利而改變自己的計劃,畢竟相比較而言,朝陽要比北票重要得多,日軍不穩穩占據絕對不放心。第二,也許第八師團得知北票城被我軍攻下後,采取繼續前進穩固朝陽的策略,站穩腳跟之後再回過頭來,與第七獨立旅團一起,呈三麵夾擊之勢,企圖把咱們幾隻抗日武裝全都合圍在大黑山裏。”


    楊九霄看著地圖,緩緩點頭:“有道理……如果老弟你分析不錯的話,很可能小日本並不知道我三個大隊已經離開大黑山,以為咱們支隊、**的巴彥三十七軍、馮占海的暫一師都在大黑山腹部和北麓,否則第七獨立旅團不會花那麽大的力氣幾乎傾巢出動,結果卻被咱們鑽了個空子。隻是,在魯彥青大隊和朝陽城偵查小組傳回進一步情報之前,咱們不敢輕舉妄動,不然很容易打亂咱們的預定計劃。”


    “沒辦法,眼下隻能暫時等等了,不知道情報發回北平之後,老大和胡子他們會做出什麽判斷……來吧,九哥,咱們拋開那些烏七八糟的想法,靜下心來好好合計合計,比如說,你是第八師團的師團長西義一那個老賊,麵對這樣的混亂局麵,你會如何應對?”顧長風望著地圖,低聲問道。


    楊九霄愣了一下,一時間還不適應顧長風這種換位思考方法,想了想深感有理,於是也低下腦袋,凝視地圖:“對啊,小日本會怎麽想呢……”


    晚上八點五十分,北平湯山,華北戰區前線指揮部。


    指揮部裏數十將校仍在為楊九霄支隊與少帥的潛伏小組協同攻下北票而高興不已,安毅卻已經趴在沙盤邊沿,自言自語:“西義一那個老賊到底怎麽想的……”


    一旁的趙瑞低聲說道:“虎頭和九哥的分析有一定道理,極有可能日軍的第十五旅團正像他們倆猜測的那樣,先占領朝陽穩固大勢再說。而且屬下估計,沒有停下的兩列專列,無法裝載完日軍的一個旅團,單純隻是運送個七八千人沒關係,可兩個步兵聯隊擁有的大量輜重、馬匹和火炮無法裝載,因此屬下大膽估計,開往朝陽一線的日軍兵力很可能隻有一個完整的聯隊,大約在四千人左右,其他主力仍然落在後麵。”


    安毅眼睛一亮:“劉卿,立刻給我接通少帥的電話。”


    “是!”


    晚九點,義縣火車站。


    站台上兩列陳舊的悶罐火車,仍然一動不動,車廂裏擁擠的日軍官兵都在低聲議論,猜測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情,為何到現在仍未發車?


    日軍第八師團中將師團長和一群麾下將佐,全擠在站長辦公室裏,麵對攤開的軍事地圖,展開緊張的討論。


    將佐們此時非常惱火,大罵第七獨立旅團是蠢貨,是混蛋,上一次給人掏了老窩朝陽還不長記性,把指揮部遷到北票之後,又因報複心切,麻痹大意,自以為抗日武裝不敢來攻,尚未得到補充的一個半聯隊竟然傾巢出動,圍剿大黑山一線,結果再一次被抗日武裝攻陷老巢,雖然一個小時不到旅團長中村引介便率部奪回北票,但是造成的損失和引發的影響實在太大,該段鐵路被炸加起來總共七百餘米長,鐵軌和路基沒有辦法在第一時間內修複,現在身負重任的第八師團隻通過了一個聯隊的兵力,而且這個連隊的兩個炮兵中隊仍然留在第三列停在半途的火車上,兩千餘炮兵、輜重兵和工兵滯留在荒山野地,挨餓受凍,進退不得,師團大部主力被迫停止開動,要是有個突變,產生的影響實在難以估計。


    如此窘迫、難堪的處境,怎麽能不讓第八師團將佐滿腹怒火,焦急不安?


    麵對紛亂而又緊急的局麵,西義一終於拿定了主意,命令已經裝載士兵和裝備的兩列火車立刻出發,哪怕被堵在半路也要走,同時命令參謀長小林角太郎立刻致電關東軍總部,要求第七獨立混成旅團立刻搶修鐵路,保障通行安全。


    命令下達完畢,西義一尚未喘一口氣,外麵突然傳來幾聲槍響和陣陣吼叫,眾將佐大驚之下,紛紛走出辦公室,質問是怎麽回事?


    西義一臉色鐵青,滿臉都是怒火,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不斷傳來的槍聲和怒罵聲,終於讓他忍無可忍,當即不顧身份,大步衝出辦公室,想看個究竟。


    站台盡頭發生的一幕,讓西義一大吃一驚,地麵上倒臥著四五具屍體,一位身穿鐵路製服的漢子站在熊熊燃燒的火車頭上,哈哈大笑,手中的油桶連同他的身軀一起,被大火舔舐,他卻仍然在放聲大笑,轉眼間就被密集的子彈打倒,燃燒的身體向前一撲,瞬間便被大火淹沒……九點三十分,順承王府。


    少帥聽完麾下愛將的稟報,一臉淒然地緩緩站起,拿起電話,對另一頭的安毅低聲說道:“賢弟,據義縣傳來的可靠消息,火車站燃起衝天大火,僅剩的兩個火車頭被燒壞,日軍的專列在天亮之前無法離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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