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開始,川南敘府古城振興路北麵的綏靖公署大門前車水馬龍,行人穿梭,敘府各界代表和各種膚色的記者乘坐運行僅三個月的公共汽車、各式轎車甚至人力車,從四麵八方匯聚而來,參加綏靖公署舉行的招待宴會暨新聞發布會。


    有感於數日來安毅集團與中央政府之間凸顯的尖銳矛盾,以及來自南昌、武漢和南京等地的一係列驚人的軍事衝突傳聞,再加上安家軍聲勢浩大的閱兵儀式隱隱指向中央的目的昭然若揭,以及湘西地區、黔西地區、雲南省、兩廣的重要軍事集團首腦齊聚敘府,紛紛亮相,一周來進入敘府采訪的百餘名中外記者敏感地意識到,中國原本就撲朔迷離的政局,正變得更為複雜與嚴峻,因此采訪完閱兵儀式的大多數記者都選擇繼續駐留敘府,興奮地觀察,等待局勢的變化。


    時至中午,中外記者和各地嘉賓突然接到綏靖公署對外聯絡辦公室的邀請函,記者們驚訝之餘,欣喜若狂,提前做好了充分準備,換上得體的盛裝,出席綏靖公署少有的招待宴會暨新聞發布會。


    環境幽雅、占地寬闊的綏靖公署原為敘府縣衙門,這片四麵臨街的封閉式建築群,始建於明朝初期,磚木架構的高大殿宇和重重院落,整齊排列,構成了極具中國傳統風格的地方行政中心。清朝中葉縣衙曾進行過大規模的翻修和擴建,此後由於清王朝的衰落,再也沒有進行過大的修整,清末至辛亥革命爆發後的二十多年裏損壞愈加嚴重。劉文輝占據川南期間,對縣衙正堂及前後院進行過局部修葺,縣衙左右兩側院落和後側麵向匡時街的軍營軍事駐兵之地,因得不到必要的維護而日漸頹廢,雜草叢生。


    自安家軍進駐川南,尊崇民意,重組了川南地方政府,把軍事和行政中心設置於此,才開始聘請本地工匠和青壯,展開了大規模的修葺維護,在確保整個古老建築群統一和諧的基礎上,對東西兩個院落進行較大規模重建。古香古色設施齊全的東院,成為綏靖公署和縣政府兩套班子處理公務的專用場所;擴建一新的西院在朝小北街院牆中間建起一座樸實的大門,政府警察署的大牌子掛在上麵;北麵的軍營則成了警備司令部所在地;中間主體建築完全保持原有風貌,向南寬的闊大門左右掛上了“川湘滇黔邊區綏靖公署”和“敘府縣政府”兩塊牌子,門前的縣府街也被更名為振興路。


    如今,高大威嚴、雕梁畫棟的縣衙大堂已經成為政府接待大廳,大廳東西的四套寬闊廂房,成為了財政局、民政局、建設局和教育局的辦公室,繞過大堂正北懸掛“正大光明”牌匾和雕飾雲彩朝陽的大幅幕牆,穿過油漆一新的後門,順著寬曠院子兩邊的回廊,按品字形擺開的數十張圓桌出現在眼前,記者和來賓在工作人員的引領下分區就座,秩序井然有序。


    令眾人倍感驚訝的是,兩個區域中間的三十餘米長桌上,擺放的竟是各式精美地道的西式自助菜肴和各種誘人的水果,提供的酒類除了剛剛樹立品牌的“敘府大曲”之外,還有難得一見的產自老南昌的德國啤酒。


    如此奇特新穎的招待宴會,在整個中國並不多見,讓各地來賓和記者們意外之餘,興致勃勃。


    六點整,隨著政府主持官員的大聲通報,安毅、楊斌、祁聖卿、蔣雲山等軍政長官陪同嘉賓李濟深、朱培德、黃旭初、馬君武、張弘欒、石珍、詹煥琪等顯要,魚貫而出。


    令人驚訝的是,所有人都身穿簡樸的便裝,個個臉帶微笑,輕鬆自然,在全場熱烈的掌聲中,走到中央的一長溜桌子後,禮貌致意,依次就座。


    招待會由享有“川南第一才子”之稱的新任民政局長董馥川主持,這位蜀漢尚書令董允的後代,正當而立之年,十七歲留學法國,苦讀六年獲得巴黎大學法學博士學位,再入德國柏林大學苦讀社會學和哲學,二十七歲回到四川大學任教,數年來因巴蜀內戰此起彼伏而遠離官場,潛心著書立學。


    和馬君武、蔣雲山這些胸懷報國之誌的勤苦書生一樣,自幼聰穎過目不忘的董馥川熟練掌握英、法、德三種語言文字,留德期間,著有德文版《中國百年之演變》一書,並因此書再獲柏林大學哲學博士學位,柏林大學哲學院對此書給予了高度評價,並納為該院東方哲學教材之中。一個月前,董馥川在摯友蔣雲山的極力邀請下,本著懷疑的態度返回故鄉瀘州,圍著幾乎認不出的故鄉走了一天,感慨之下欣然接受安毅的禮聘,出任綏靖公署秘書長兼民政局長。


    安毅作為主人兼川南最高軍政長官,自然是第一個發表演講,他一開口,竟然分別詢問了兩名下屬縣議會代表累不累?得到誠實的答複之後,安毅對兩名激動的代表點頭致意,又在笑聲中詢問德國記者魏科曼是否習慣川南潮濕的氣候和飲食?高大壯碩性格開朗的魏科曼站起來聳聳肩,回答說還不能適應紅辣椒,不過看到中間桌上的啤酒就完全適應了。


    兩人的幽默對話,引發全場歡快的笑聲,安毅卻在這個時候把話筒移到了李濟深麵前,懇請李濟深發言。


    李濟深非常大方地笑了笑,隨即收起笑臉,說出連日來在參觀考察中的極大觸動和感想,對川南政府的廉潔高效、全心為民讚不絕口,認為這就是中山先生三民主義的最好體現和實踐,接著他用了十五分鍾的時間,講述自己和參觀考察團在參觀兩所大學、機械研究所、輕工研究所、醫藥研究所、中德合資瀘州鋼鐵廠、瀘州造船廠、中美合資瀘州軸承廠、即將投產的敘府汽車製造廠等工廠和科研單位時,所產生的震動以及看到了振興民族工業的信心和希望。


    最後,李濟深意味深長地說,川南及其周邊地區與兩廣的各方麵合作前景極為廣闊,而且多方已就加強工商經貿等領域的合作達成了初步意向,他本人對此充滿信心。


    李濟深飽含深意的一席話,引起了中外記者強烈的反響,沒等主持人董馥川接過話筒,美國記者理查德就迫不及待地站起來,致歉完畢,立即向李濟深提出個尖銳問題:


    “請問李將軍,您剛才所說的西南地區與兩廣‘各方麵合作’,是否包含軍事上的合作?”


    李濟深微微皺起了眉頭,在安毅不無擔憂的笑容中,沉思片刻,巧妙回答:


    “兩廣軍隊與西南各部軍隊一樣,都屬於中華民國革命軍中的一部分,友軍之間的交流與合作,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比如,通過這次閱兵和前往士官學校參觀考察,我就深深感到兩廣軍隊在軍事教育和軍隊建設方麵,與川南友軍、湘西友軍存在很大的差距,不排除我們回去之後,選派本部的教官和學員前來進修學習的可能。兩年來,直屬中央領導的各個師都這麽做的,相比之下,兩廣軍隊落在了各友軍之後,我們應該向中央直屬各友軍學習,及時彌補差距。”


    麵對老江湖李濟深的避重就輕,理查德一時間也沒有辦法,還想再問下去,主持人董馥川用英語說出的友善聲音響起:


    “對不起,記者先生,我們可以遵照程序慢慢來,在座的每一位都很樂意與朋友們交流,若是無法輪到,也可以在十五分鍾後開始的宴會中自由地交談,謝謝……左側第三桌上舉手的美麗女士,你可以提問了。”


    安毅無奈地笑了笑,這個美麗動人的尤物,正是自己的好朋友美國記者卡普蘭,安毅身邊的楊斌忍不住樂了,他含笑望向上任不到半個月的董馥川,董馥川剛才看到卡普蘭盯著安毅火辣辣的眼神,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搖搖頭,回給楊斌一個無奈的笑容。


    卡普蘭非常優雅地站起來,對安毅露出個淺淺的笑容,隨即嚴肅地問道:“請問安毅將軍,從昨天起,從上海到南京再到武漢,都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效忠於將軍的鄱陽湖水警師在中央軍委的最新編遣中,以令人震驚的強烈反應加以拒絕,傳聞該師師長和參謀長率領一個水麵警備旅、兩個陸戰旅駕駛二十餘艘巡邏炮艇,撞開了海軍艦隊的三艘炮艇的攔截,衝出湖口,逆流而上,中午時分已經到達宜昌軍用碼頭休整。


    “更令人驚愕的是,根據知情人士透露,中央軍委負責人對此非常憤慨,在這個反叛的水警師衝破封鎖之後,下令空軍的五架戰機緊急起飛,計劃對該師實施打擊,結果與將軍領導的兩個航空大隊的數十架戰機在九江上空遭遇,五架戰機不得不放棄行動,集體返航,而南京政府和中央軍委對此仍然保持沉默。請問將軍,您對此消息如何評論?”


    安毅輕鬆地點點頭:“謝謝你,卡普蘭小姐!你的提問非常及時,讓我省去很多麻煩,在這樣的情況下回答這一係列尖銳的問題,總比我專門召開新聞發布會解釋,更有說服力,也更輕鬆一些,至少在座的朋友們不會懷疑你我私下提前準備好,串通一氣,糊弄大家。”


    全場再次爆發陣陣笑聲,而且很多人笑得很曖昧。


    卡普蘭愣了一下,頓時俏臉緋紅,頗為幽怨地瞪了安毅一眼,很自然地坐下,轉念一想又無法責怪安毅什麽,畢竟自己的問題太過唐突和尖銳了,換成中國別的地方軍閥,很可能當場就發作。


    安毅在李濟深、黃旭初等人關注的目光中,似乎毫無顧忌,更沒有一點兒壓力,以非常誠實的口吻,張口就說出早就準備好的假話:


    “這一係列傳言經過某些別有用心的人把很多不相幹的事情捆在一起之後,非常像真的,傳播之廣、誤會之大,在我軍曆史上從未有過。但也有個優點,現在的通訊發達了,人們對國家和軍隊更關心了,這是好事。本來我不想現在就回答這個牽涉到軍事機密的問題,但是考慮到再不說出來的話誤會更深,而且這一係列極為機密的軍事演習行動也已經結束,所以我可以坦率地回答……”


    台下一陣驚呼,安毅不為所動,帶著誠實的討人喜歡的微笑,繼續說道:


    “這是一個參謀本部策劃已久的、有著完善的方案和充分準備的、涉及到我中央軍委所屬海軍、內河水警部隊、空軍、沿江陸軍、通信兵等多兵種多層次的大規模聯合軍事演習,計劃的預設前提是,一旦日軍強大的海軍擊敗我長江艦隊,高速衝破江防,進入我國縱深區域打擊我們重要的工業基地時,我軍各兵種如何在艱巨而複雜的情況下,考驗我軍各部快速反擊和理智規避的應變能力,以及空軍各部的反應速度和相互協同能力。


    “可以說,到目前為止,演習的目的已經達到,暴露出的許多問題和不足,我們各部正在總結之中,相信很快中央軍委相關部門就會向外宣布這一消息。我現在擔心的是,我在無可奈何之下提前泄露如此機密的軍事行動,會不會受到中央軍委和我尊敬的蔣校長的處分?”


    眾人又是一陣驚呼,緊接著掌聲一片,不管中外記者中的敏銳者是否相信安毅所說的話,但是到目前為止,並沒有傳出開過一槍、死過一人的消息,這就意味著原來的各種傳聞,並不見得比安毅的解釋更為真實合理。


    隻有主席台上的知情者們心中暗自感慨,既佩服安毅的機智與城府,又對有苦說不出的安毅滿懷同情。而笑容可掬的安毅似乎沒有半點兒的不快樂,反而是興致勃勃地連續回答記者們提出的幾個中外合作工程項目的招標問題。


    蔣雲山和身邊的黃旭初不約而同相視一笑,點點頭沒有說什麽,繼續傾聽安毅風趣的答記者問,心中讚歎安毅心機玲瓏藏而不露的同時,也深深感覺到年輕的安毅正在從一個單純的、才華橫溢的軍事統帥,迅速轉變為一個假話說得比真話還要真的可怕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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