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薛嶽指揮的第六縱隊突然發力,指揮韓漢英、歐震、唐雲山和梁華盛四個師,猛攻寧都與興國之間的戰略要地古龍崗並迅速占領時,安毅就看出贛閩戰場大局已定,放棄自己的優勢與中央軍大打陣地戰、攻防戰的紅軍,消耗極為嚴重,早已經沒有與十倍於己之敵抗衡的本錢。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均在所有人的預料之中,紅軍被迫放棄贛閩根據地全力突圍,經過一周的匆忙準備於十月十七日南渡貢水,四天後前鋒部隊擊潰信豐一線堵截之敵,成功衝出第一道封鎖線。


    渡過信豐河之後,攜帶大批輜重、混亂不堪的中央紅軍主力用了十三天時間,緊貼贛粵邊境走完一百五十公裏路程,平均每天行軍十三公裏,卻能再次擊潰駐守汝城的剿總西路軍兩個師的防線,成功突破第二道包圍圈,繼續向西挺進。


    在這長達十三天時間裏,身在贛州指揮的陳誠竟然沒有調集優勢兵力南下阻截或打擊,跟隨在紅軍部隊身後的薛嶽縱隊因為“尚未完成對占領區清剿任務”而舍棄良機,也沒有乘勝追擊。


    指揮重兵布置在贛粵一線的廣東剿總司令陳濟棠看到情況有些不對勁,擔心這是老蔣的陰謀,迅即按兵不動嚴防死守,少量布置在紅軍前進道路上的粵軍堵截部隊一觸即潰,都不願意與全力突圍的紅軍拚消耗,為保住自身實力,沒有任何主動出擊的打算。


    以福根豪森為首的顧問團對前線發生的一切摸不著頭腦,連連驚呼怎麽了?接受各國特別是德**事顧問訓練了好幾年的中央軍各部,怎麽會反應如此遲鈍?錯過了一個又一個能夠決定勝負的有利時機不說,到目前為止,仍然沒有嚴格貫徹執行總部精心製定的作戰計劃,以陳誠的北路軍和薛嶽縱隊為例,紅軍主力幾乎全部通過第二道包圍圈之後,才剛剛發起追擊行動,行動之遲緩讓人瞠目。


    福根豪森很激動,抓住安毅的手說他完全看不明白,根本想不通中**隊竟會出現這樣低劣的表現。


    安毅心裏也非常驚訝,他也看不懂一向精明而果斷的陳誠、薛嶽怎麽會如此拖拉?隻能對其他各路軍的情況作出解釋:


    西路軍沒有及時南下堵住紅軍西進的道路,是因為紅軍羅炳輝軍團正如大家所擔心的那樣,突然衝出贛湘一線,突襲湖南首府長沙,西路軍主力隻能改變方向全速追擊,所以才會使得西南方向兵力薄弱,讓紅軍有機可趁;蔣鼎文指揮的東路大軍,仍然在全力清剿贛閩邊境一線的紅軍殘部,其中周渾元縱隊還要參與對浙贛皖地區紅軍的圍剿,因此東路軍距離中央紅軍越拉越遠,一時間無法迅速調往湘贛一線。


    福根豪森立刻質問陳濟棠的粵軍為何不主動發起進攻?中央軍委和蔣委員長為了讓粵軍參與圍剿,不是曾三次下撥了多達三百五十萬元的巨額軍費給陳濟棠了嗎?就算是雇傭軍,也應該遵守拿錢幹活的職業道德啊!


    安毅對此隻能搖頭苦笑,他知道一時間無法向福根豪森清楚地說明當前中國的軍政情況,以及在政治、經濟和曆史恩怨等因素左右之下,中央與地方軍閥分分合合糾纏不清的複雜關係。


    強如安毅,此時也尚未覺察到,這一係列異常情況所蘊含的實質是什麽。雖然他對中央軍各部將領的表現十分不解,但是他想到的卻是另一個要素:數十萬大軍經過一年多的連續征戰,確實已經到了非常疲憊的時候,畢竟中央軍各部也是良莠不齊,無論是政治教育還是軍事訓練,都遠遜於自己的安家軍,方方麵麵有待提高的地方實在太多太多,許多時候想急也急不來。


    福根豪森顯然對安毅避重就輕的解釋不甚滿意,他親自去求見蔣介石,直至第三次上蔣介石才從繁雜的各種會議中抽出時間,和福根豪森單獨舉行了兩個半小時的詳談。


    福根豪森回來之後,不再有任何的抱怨,見到和自己一起共事的安毅,也沒有了原先的笑容,似乎是在有意無意地躲避安毅的目光。


    安毅初時也沒有怎麽在意,以為是福根豪森終於明白了中國錯綜複雜的軍政格局,不知不覺間也把自己看成個割據一方、不尊中央號令的軍閥頭目了,所以他不以為意,仍然按部就班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對前線各部發回的戰報和情報進行匯總分析,為日理萬機、胸懷全國各戰場的蔣介石提供用以決策的基礎資料。


    十一月十五日,走得比螞蟻快不了多少的中央紅軍,再次突破了“重兵把守”的湖南郴州以南良田至宜章第三道封鎖線,輕鬆進至湘粵桂邊境的臨武、藍山、嘉禾地區。


    這個時候,安毅終於發現事情有些脫離自己的掌控了!


    陳濟棠粵軍北上之後,負責南線戰場的薛嶽縱隊四個師隨即被並入北路軍,追了七天,依然還落後於走得慢悠悠的紅軍七十公裏,陳濟棠的粵軍第三軍餘漢謀部轉入廣西賀州以北,而不是按原計劃自樂昌增援宜章;陳誠麾下羅卓英指揮的第五縱隊擁有黃維第十一師、霍揆彰第十四師、傅仲芳六十七師、李樹森第九十四師、夏楚中第九十八師,全都是裝備精良又休整了一周的主力師,卻仍然追趕不上紅軍的緩慢步伐;更讓安毅無比疑惑的是,何健的六個師和馳援湖南的西路軍三個主力師,全都拱衛在郴州至衡陽一線,擺出一副全力保衛長沙安全的姿態,而不是利用優勢兵力主動出擊。


    對照地圖反複思考之後,安毅終於明白過來——其實根據目前情況,隻需以湖南之部隊迎頭痛擊紅軍先頭部隊,已經精疲力竭、不斷減員的紅軍主力就會迅速潰敗,緊隨其後的十餘萬中央軍主力部隊和南麵的粵桂軍隊不用花什麽力氣,就能輕鬆殲滅分崩離析四散而逃的紅軍各部。現在之所以形成目前這樣一個奇怪的局麵,一定是蔣介石的“禍水西引”政策在作怪,一定是欲通過把紅軍趕往湘桂地區,消耗地方軍閥的實力,尾隨其後的中央軍再伺機而動,起到一石多鳥的作用。既然先前李宗仁和白崇禧對紅軍蕭克軍團采取了這樣的策略,蔣介石也來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恍然大悟的安毅心中感慨萬千,疑惑也隨之加深。


    好不容易等到晚飯時間,安毅放下手頭的一切工作,想到與行營一湖之隔的江南賓館頓河西餐館用餐,剛走出指揮部大門就看到徐永昌迎麵走來,說委座將在晚上八點召開緊急軍事會議,陳誠、羅卓英、薛嶽等將軍已經到達機場,很快會趕到行營。


    安毅點了點頭表示明白,謝絕徐永昌一同進餐的建議,乘車離開行營,緊急趕往江南賓館。


    車子進入賓館後的專用停車小院,安毅鑽出車廂,立即進入通信指揮車,口述電文,火速發給黔西的石珍。


    十分鍾不到,石珍回電,安毅立即親擬電文,吩咐麾下參謀用石珍部與桂係長期聯係的那套密碼發出,這才與沈鳳道、林耀東離開指揮車,登上二樓用餐。


    豐盛的晚餐沒吃一半,趙伯翰匆匆而來,將白崇禧的回電遞給了安毅,回電隻有一句簡短的話,卻讓安毅驚出一身冷汗,白崇禧的回複是:老弟千萬別幹五十步笑百步的傻事。


    安毅再也沒有半點兒胃口,呆呆看著電文沉默很久,才掏出打火機緩緩點燃,燃燒的火苗將安毅漲紅的臉照映得更紅了。


    對麵眼尖的沈鳳道已經看到了電報全文,非常理解安毅此刻痛苦而又憤怒的心情,沈鳳道輕輕揮了揮手,讓趙伯翰去林耀東和侍衛那桌用餐,推開麵前的大碟子,撿起餐巾擦了擦嘴:


    “這個時候你可千萬別發火,更不要讓人看出端倪來,就當什麽也不知道最好……他娘的,咱們該回去了!”


    安毅沉默不語,此時此刻,他想到了很多,想到了陳誠、薛嶽等人遲緩得近乎呆滯的行動,想到了何健輕鬆地撤回湘北三個師主力時表現出的自私自利,想到蔣介石總是有意無意地把自己的目光帶往川北和湘鄂川戰場,每當自己談到中央紅軍主力時便把話題扯到了黃漢部上,要顧長風加快進剿的步伐,他甚至還想到了福根豪森歉然的微笑和有意無意躲避自己的目光。


    在此之前,安毅隻是隱約看到李宗仁、白崇禧可能會遭到暗算,或許湖南的何健也會出問題,甚至為此擴展到因為打擊蕭克、賀龍部有功,獲得蔣介石的讚賞剛剛被任命為貴州剿總司令的王家烈和貴州省主席毛光翔身上,但安毅怎麽也沒有想到,老蔣會對為國家民族做出巨大貢獻的自己和一眾盟友,仍然擁有如此巨大而又深沉的企圖和野心。


    如果真的如白崇禧所預料的一樣,那麽蔣介石的野心絕對不僅僅是削弱湘桂軍閥和占領貴州這麽簡單,在入川計劃空前成功的刺激下,蔣介石想要得到的恐怕更多,更大,自己布局已久的西南,早已成為蔣介石的下一個獵物,畢竟現在經濟發展迅速、工廠林立、新產品新技術層出不窮的川南,已經成為中國又一個工業中心和科研基地,就算自己再忠心也是完全屬於自己的產業,總沒有收歸中央可以隨心支配來得方便直接,更不用看自己的臉色行事。


    安毅想起自己向蔣介石匯報現在敘府采用德國和美國的發動機生產的飛機月產量已經突破二十架、並且自行研究設計的兩種型號的先進飛機發動機已經研製成功時,蔣介石露出的那種意味深長的笑容,現在回想起來,那分明帶有一絲嘲弄,或者說是一種一切盡在掌握並竊為己有的興奮,但可笑的是,當時自己還以為蔣介石是為自己感到高興,為國家航空工業的進步而驕傲,由始至終自己都處於懵懂之中,甚至還在蔣介石試圖吞並地方的策略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白崇禧的短短一句回複,也讓安毅看到了這位號稱“小諸葛”的桂係巨頭的遠見和信心,無論如何,紅軍均難以在桂北一線有所作為,桂係軍隊雖然在蔣桂戰爭中倍受打擊,但是桂軍所擁有的強悍戰鬥精神和多年的養精蓄銳,幾乎全部裝備了新式武器還有兩個大隊的空軍助戰,戰鬥力何止是北伐時期那支“鋼軍”的數倍?


    白崇禧和李宗仁完全可以輕輕鬆鬆殲滅和趕跑入桂的紅軍,紅軍入桂受阻後,隻能調頭北上貴州,兵力薄弱訓練鬆弛的貴州軍隊此刻應對蕭克和賀龍部的進攻都已經很吃力了,拿什麽來阻擋拚死一搏的紅軍?擋不住紅軍的去路,隻能任由紅軍揚長而去,進入川滇地界,而這個結果正是蔣介石最為需要的,白崇禧的提醒,終於喚醒了安毅強烈的危機感。


    安毅憤怒之餘,極為自責,因為對國家民族、對大局的高度責任感,以及在蔣介石懷柔政策下逐漸消失的警惕感,讓他驕傲自滿,麻痹大意,讓他喪失了在這個亂世裏時刻都應該保有的危機感和警惕性。如果事情真的發展到了那一步,他不知道該如何麵對身邊的親朋好友,手足兄弟,不知道如何麵對數千萬好不容易才有幾年安定生活的川南民眾,不知道如何麵對因此而產生的重大損失。


    沈鳳道極為擔憂地望著臉色急劇變幻的安毅,追隨安毅到現在,他是第二次看到安毅如此的憤怒和痛苦,第一次是當年北伐折翼、九死一生回到南京之後。沈鳳道很想和安毅說幾句開解的話,但是喉頭蠕動良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他同樣感到憤怒,同樣感到被愚弄,胸中就像被一團熊熊烈火燒灼般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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