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丁漁朦朧間感覺到有人在自己身前,他下意識地挺身出拳朝那人打去,拳到中途他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張驚慌失措的小臉,他連忙收力,拳頭停在了那人的鼻尖,拳風將他數月未洗的油膩頭發盡數吹到腦後。


    丁漁認得,此人正是昨晚陪他出營的那個小沙民,不過他此時仍張大了嘴合不攏,顯然是被丁漁的拳力嚇了一跳。丁漁見他赤手空拳,並非是有惡意的樣子,便齜牙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擺擺手表示誤會。這是丁漁在逃亡期間形成的條件反射,但凡有人無聲無息地靠近他,他第一反應就是出手。


    小沙民咽了口唾沫,拍了拍胸脯壓驚。隨後他拉著丁漁的袖子,指著帳篷外麵。丁漁隨他走出帳篷,隻見沙民頭人帶著幾個年長沙民正圍著丁漁的板車,口中不知在說些什麽。


    難道昨晚那僧人又犯病了?丁漁快步走上前去,卻見到那僧人正一臉平靜地和幾個沙民交談,其中一個沙民一臉焦躁,伸手想去解繩子,卻被沙民頭人按住了。


    那僧人躺在板車上,比其他人先一步看見丁漁,他用沙民的語言對丁漁說了一句話,丁漁搖頭表示不懂,他試探地用漢語問那僧人道:“你神智回複了?”


    那僧人愣了一下,也用漢語問道:“你說的是漢語?”隨即他意識到自己說了句廢話,用漢語回答道:“貧僧已經回複神智,勞煩施主為貧僧鬆綁。”


    丁漁大喜,總算遇上一個可以交流的人了!他一邊解開牛筋繩一邊解釋道:“昨晚見你狂舞不休,直至力竭仍不停息,我生怕你醒來後再度折騰,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請上人勿怪。”


    那僧人從板車上下來,趔趄幾步,才剛一站穩,便對丁漁躬身合十道:“若非施主相救,貧僧早已死在那沙河之中,如何敢生出半分責怪之心,施主此說,實在愧煞貧僧。”


    丁漁哈哈一笑,道:“好說!不過我卻不是施主,也是個和尚。”說著摘下頭頂的帽子,露出才長出小半寸頭發的腦袋。


    那僧人一愣,再次合十道:“是貧僧叫差了。多謝上師救命之恩!”


    丁漁連連擺手道:“我雖然是和尚,但卻是個武僧,沒修過一天佛法,絕不敢當上師之稱。來來來,我不慣客套,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不如到營地詳談如何?”


    “謹遵法師吩咐。”他說罷又轉過頭,對沙民頭人說了幾句,這回那頭人恭恭敬敬地將他請進了營地。


    丁漁,紅衣僧,沙民頭人和幾名長者圍著火堆坐成一圈,火堆上架著一壺熱氣騰騰的羅布麻茶。紅衣僧一會兒用漢語,一會用沙民語,向眾人道出自己的來曆。


    要說這紅衣僧的來曆,還得從三百年前的一樁公案說起。當時吐蕃國主達磨,對僧人幹政感到不滿,聲稱佛法的推行觸怒了上天,導致降下諸多天災,並以此為由,在吐蕃國內禁絕佛教,拆毀佛寺焚燒佛經,佛教僧侶被強迫還俗,否則或貶為奴或遭殺戮,導致吐蕃佛教的根基幾乎斷絕。後來達磨被僧人貝吉多傑刺殺,他的兒子雲丹和俄鬆為了爭奪王位忙於戰爭,滅佛之事便不了了之。但同樣因為兩位王子的戰爭,吐蕃國被各大貴族分裂割據,哪怕有些貴族領主篤信佛教,想要重新推廣,也無能為力。後世僧人認為達磨乃牛魔王轉世,所以稱其為朗達磨,朗就是牛。


    時至今日,吐蕃境內佛教漸漸複興,但寺廟佛像可以重建,僧人可以招納剃度,佛經的缺失卻難以彌補。因此不少大德高僧遠赴異國去求取佛經,天竺,大理,大宋乃至西域都有這些高僧的足跡。紅衣僧人巴桑,便是其中一員。


    巴桑,乃是吐蕃密教宗俱寺的堪布,也就是傳法大師。他此行正是前往西域龜茲求取佛經。途徑大沙漠時,因為夜間寒冷,所以藏身幹涸的河道之中避風。不知為何,眼前忽然幻象叢生,一會兒見到寺中僧侶被兵卒追殺,逃難至此,他和眾僧一同拚死抵抗;一會兒又見到眾多阿修羅惡鬼將他團團圍住,以尖牙利齒撕扯他身上血肉。


    說到這裏,巴桑仍後怕不已,他說:“晉朝高僧法顯曾言,沙河中多有惡鬼熱風,遇之則死,無一幸免。先賢之言誠不我欺,貧僧若非得丁法師搭救,恐怕也為惡鬼所害。”


    這時沙民頭人也說了一段話,巴桑翻譯道:“冉卡頭人說,像這樣的事情偶有發生,他們在晚上聽到哭號聲,第二天沙河中就會出現屍體,有時候是牧民的,有時候是旅人的,但所有的屍體渾身上下都沒有傷口,他們也認為是沙河之中有惡鬼索命,所以告誡部落中人,晚間萬萬不可涉足沙河。”


    丁漁來自二十一世紀,很難相信什麽“惡鬼索命”之說,但巴桑之事是他親眼所見,的確匪夷所思,他也不明白為什麽一個修行有成的僧人會突然失了神智。不過羅布泊的謎團眾多,他前世也聽說了不少關於羅布泊的神秘事件,到最後也沒能給出令人信服的答案,所以他對於沙河之中的熱風惡鬼,也隻能存而不論。


    相比起靈異事件,丁漁更關心巴桑能不能做他的向導,他問道:“巴桑上師,你之後要返回宗俱寺嗎?”


    巴桑搖頭道:“不,我還要前往龜茲取經,今日歇息一天,明日身體回複了便出發。”


    丁漁又鬱悶了,如果可以,他不介意用武力脅迫這個和尚,不過他知道這樣做也沒用。像巴桑這樣的僧人意誌堅定,他們決定了要做的事情沒人可以改變得了,這一點,從他剛剛死裏逃生就決定第二天要繼續踏上路途就可以看出來。


    和尚做不成向導,丁漁雖然鬱悶,但也不至於太過在意。他本來就是想找沙民做向導,剛好巴桑會講部落語,等會兒讓他幫忙翻譯一下就好。於是他又問起了和尚的武功。


    如果在中原武林,丁漁這樣直接問別人的武功是大忌,巴桑卻毫不介意,在他心目中,密宗的佛經才是無上秘寶,武功隻是護教的工具而已。他答道:“我修行的是龍象般若功以及金剛杵法,不過我於武功一道太不上心,兩般武功都隻練了皮毛。”


    竟然是龍象般若功!丁漁心頭大震,這可是神雕第一反派金輪法王的看家本領,他憑借十層的龍象般若功獨戰東邪,一燈和老頑童,雖然最後落敗,但龍象般若功的絕大威力卻可見一斑。如果我能夠學到……


    像是聽到了丁漁的心聲,巴桑道:“我觀丁法師雖然筋骨強健,遠勝常人,但似乎不具內力。如果丁法師不棄,我願以龍象般若功相授。”


    還有這等好事?丁漁簡直不敢相信,他疑惑地問道:“我嚐聽聞,龍象般若功是密教第一護法神功,上人傳授給我,難道不懼功法外泄?”


    巴桑笑道:“丁法師果然博識。不過一來丁法師雖然不屬密宗,卻也是佛門中人,算不得外人;二來這龍象般若功既是護教功法,自然隻能傳給護教之人。丁法師救我性命,便是救護我教弟子,當然可以傳授。”其實巴桑還有一句沒說,他身為堪布,在密宗之中地位極高,與儒家中的大儒相當,若是丁漁救護一名普通僧侶,還當不得以至高護教神功相授。


    丁漁大喜過望,恨不得馬上就開始學習。巴桑微微笑道:“且不急。丁法師之前說未曾修習過佛法,可曾研讀過佛經嗎?”


    丁漁搖頭。


    巴桑道:“我料也是如此。不過這樣一來卻有些關礙。”


    丁漁一愣,問道:“有何關礙?難道要學龍象般若功還得先學佛經?”


    巴桑又笑道:“也不一定。不過龍象般若功雖是武功,卻是以經文手法寫就,其中有多處引用佛經典故以及隱喻等,若是不明經意,卻是難以修習。”


    難道還得先去找個寺廟學習佛經嗎?去哪一家呢?少林還是清涼寺?丁漁皺著眉頭思索著。


    “丁法師不必犯難,若是法師不棄,何不與小僧同行,一路上我可以為法師講解經意,我們也好相互參詳。”巴桑提出的這個想法雖好,但丁漁卻無法接受。


    他苦笑道:“不瞞上人,我在西域有十分厲害的仇家,此人武功絕高,勢力又大,我若是踏入龜茲,必死無疑。”


    “咦!”巴桑奇道:“難道丁法師你招惹了白駝山主?”


    丁漁搖頭:“雖不是歐陽鋒,但也相差不遠。”丁漁這話並沒有誇大,火工頭陀沒有受邀參加華山論劍,武功應該比不上裘千仞,但憑他大鬧少林的武力,絕對要超過全真七子。所以當今天下間能勝他的人絕不會太多。


    這回輪到巴桑糾結了,他說:“丁法師的仇家如此厲害,那隻有盡早離開才是萬全之策,若是入了吐蕃,宗俱寺倒也有些威望,哪怕是白駝山主也不敢來敝寺拿人。貧僧受活命之恩,理當一路護送法師到吐蕃。隻是貧僧臨行之前在佛前發誓,取不回真經決不回頭。這卻如何是好……”


    丁漁聽他屢屢提起取經二字,忽然靈機一動,問道:“不知上人要求取的是哪部經典?”


    “敝寺的修行以《金剛頂經》為根本,不幸於佛亂中遺失了近半,雖然經過百年來的搜集,仍缺失了其中第十一,十五以及十八部,此去龜茲,正是求此三部。”


    丁漁聽了心中一涼,不過還是抱著一絲希望,回帳篷找出了之前在古城佛塔中得到的經盒,遞給巴桑,道:“我無意中得了這部經文,卻不知出處,請上人過目。”


    巴桑接過經盒,見其古風盎然,先就有些凝重,待到拿出一卷羊皮紙一看,大驚失色,忙將羊皮紙放回盒中,交還丁漁,然後從火堆上取了一盞滾燙的熱茶水澆到手上,將沙塵衝洗幹淨,再掏出一塊絹布,仔細擦淨雙手,端正坐好。這才又接過經盒,小心翼翼地取出羊皮紙展開。


    他認真地將六卷羊皮紙都翻看一遍,麵上驚喜之色越來越濃,最後竟至雙手顫抖,他深吸一口氣,稍稍平複下激動的心情,道:“這六卷經書是晉代高僧法元的手書!其中三卷是梵文手抄,另外三卷更是了不得,除了漢文譯文還有高僧法元的注釋——這簡直是無價佛寶!丁法師,你從哪裏得來?”原來梵文與藏文的外觀和意思都十分相似,所以丁漁先前會誤以為是藏文。


    丁漁大致形容了一下那座古城遺跡,巴桑沉思道:“聽著像極是樓蘭古城。真沒想到,樓蘭古城已經消失了八百年,竟然與法師有緣。”


    丁漁說:“上人若是想去,我陪你走一遭就是,隻是那裏周遭都是沙漠,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找到。”


    “不必了。”巴桑搖頭道:“樓蘭是丁法師的緣法,丁法師卻是我的緣法!”


    丁漁心中一喜,問道:“難道這部經文於上人有大用處?”


    “正是!”巴桑肅然道:“我宗俱寺原本有兩部根本經典,一部是《金剛頂經》,一部便是這部《金剛曼荼羅經》,隻是後者在佛亂中整部遺失,前經卻大半保存完好。因此佛亂之後,《金剛頂經》便成為我寺唯一根本經。萬沒想到,如今《金剛曼荼羅經》居然在丁法師手中重見天日。”他沉吟半晌,突然站起身來,對丁漁施大禮道:“丁法師,此經珍貴至極,我不敢求賜。隻求法師允我抄錄此經,帶回敝寺,敝寺上下共感大德!”


    丁漁問道:“你的意思是暫不去龜茲,先返吐蕃?”


    “正是!我此行為求真經,《金剛頂》是真經,《金剛曼荼羅》也是真經。金剛頂可以下回再求,但金剛曼荼羅此番錯過,不知何時方能再遇。”


    丁漁哈哈大笑,這些天來他早就將這部經書反複翻看過,確實是純粹的佛經而非武功秘籍,既然如此,此經對他來說再無用處,能以它換來一部無上秘籍和一座大寺的友誼,簡直是再好不過。他一揮手道:“甚麽抄錄不抄錄,我早就說過,我是個武僧,這部佛經在我手中何用?既是貴寺的經典,那便拿去!”說完將經盒雙手交至巴桑手中,巴桑接過,卻不再道謝,隻對著丁漁深深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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