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衝一抬頭,瞅見了老爺子,餘光一掃,眼珠子便不由自主地朝棋盤右側的那人身上轉去,“衛書記?”


    鄭衝脫口喊出,聲音既驚且疑,幾步步到左側氣窗邊,伸手扯亮了燈泡,再朝那人看去,不是衛齊名又是何人。


    “鄭衝同誌,你可是讓我好等啊,怎麽樣,今天歡迎新書記,場麵應該很精彩吧。”


    衛齊名笑著站了起來,今日的衛齊名已非蕭山縣一號,徹底退居了二線,不過,衛齊名整個人看起來非但沒有頹唐之意,起色反而好了很多,終日清白的瘦臉上,也多了幾分血色。整個人看起來不像罷官,反而像升官了一般。


    看著奇怪,細細一想,便又極易理解。想這衛齊名擔任蕭山縣書記時,上有清除三種人的大山壓著,下有,俞定中,薛向跟他找別扭,日子過得燒心至極。更不提,薛向漸漸融入蕭山縣體係,拉起一隻自己的人馬後,衛齊名的日子更是江河日下,親信敗走的敗走,叛逃的叛逃,隔三差五,還得應付省裏,中央從天而降的批評,那種日子,衛齊名簡直就受夠了。


    現下,他衛某人退居二線,雖然聞聽消息的起初,也是失落、焦慮至極,時間一久,他反而徹底鬆快下來,不但中央清除三種人的壓力驟然消失,煩心事兒也沒了,他這個年紀原本也沒了多少上進的希望,能在蕭山縣爆發如此大案的大背景下,還能體麵退下來,衛齊名已經十分慶幸了。


    “精彩,真精彩!”鄭衝一見衛齊名,心神一震,暫把情傷壓住。政治化的大腦又開始運轉了,“沒想到啊,俞縣長竟然藏的這麽深。這個回馬槍殺得漂亮,衛書記。你也沒想到吧?”


    衛齊名擺擺手,“別叫什麽衛書記了,就叫老衛吧,若是叫得不得勁兒,那就叫衛主任,雖然退了,老書記多少還給留了幾分臉麵。在地區人大辦公室掛了個主任。”說罷,又笑道:“何止是沒想到,說起來,我這回大難不死。還是托了咱們這位俞書記的福呢。”


    鄭衝的頭腦極靈,知道衛齊名此言何意,無非再說,若不是俞定中搭上了高層的線,高層為了保俞定中。也不得不順帶拉扯一下衛齊名。想來也是,兩人在五金廠的案子上,差不多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斷然沒有一個身陷囹圄,一個舉步高升的道理。即便是局麵做成如今這樣。衛齊名退,俞定中升,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背地裏在說閑話。


    扯過閑篇兒,鄭衝在一側椅子上坐了,接道:“衛主任是打算在蕭山縣定居了麽?”


    鄭衝這是在隱晦地問詢衛齊名此來何意,畢竟許多退居人大、政協的幹部,基本上已經不上班了,鄭衝如此問,也不算唐突。


    衛齊名笑道:“我如果回蕭山定居,有些人怕是覺都睡不好吧,算啦算啦,還是不給人家留不痛快了,我還是蹲在花原養老吧。這次回來,就是來看看你們,我走了倒是幹淨,但有些事兒不了,我在花原也蹲不住呀。”


    鄭衝端起茶杯,淩空送了送,講完禮,便淺囁一口,接道:“衛主任大可放心,您人走了,我們還在呢,荼涼不了。某些幸進之輩,縱然一時得勢,現在也未必敢輕動,再說,俞書記新官上任,原本就要燒上三把,那位招架尚且不及,難不成還敢再興風作浪。”


    鄭衝知道衛齊名說得是他走之後,原來跟著老衛的那幫人,怕沒了照應。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老領導調離、退休,隻要不是進去,總歸要把自己的親近之人料理妥當。就拿何文遠來說,衛齊名這一去,他就麻煩了。畢竟他不可能隨著衛齊名調去人大,而他本身又不似鄭衝、張道中這些衛齊名曾經的門下牛馬,已然進入了蕭山縣核心,任誰上台,也輕動不得。


    而何文遠現下還留在縣委辦,可縣委書記換成了俞定中,用腳指頭都想到何文遠在縣委辦待不長了,若是沒有人照應,下場必定淒涼。所以,衛齊名一說有些事兒沒料理好,鄭衝便明了了,拍著胸脯應了。在鄭衝看來,現下蕭山縣俞定中、薛向已成兩強相爭之勢,他鄭書記接過衛齊名的政治遺產,未必沒有三國鼎力的資格。至於鍾伯韜哪幾個外來戶,壓根兒就不在鄭書記眼裏。


    “哼!”


    鄭衝說得豪氣幹雲,誰成想不待衛齊名接茬兒,鄭成功砰的一聲把茶杯頓在了棋盤上,指著鄭衝叱道:“黃口小兒,連局勢敵情都沒弄清楚,就敢誇此海口,真是無知者無畏!”


    鄭衝被老爺子罵得一怔,真個是莫名其妙至極,接著,衛齊名卻是給他解開了疑惑:“我這次能全身而退,薛書記也是出了力的,他給我下的那個‘不是合格的黨員,算是勉強合格的書記”的評語,算是保我在老書記麵前,平安渡了一關。”


    衛齊名話至此處,鄭衝方才恍然大悟,原來他一直以為衛齊名口中的“有些人”是指薛向,畢竟這位的蕭山縣一號的位子就是因為薛向沒的,現下看來,倒真是自己理解錯了。可“有些人”不是指薛向,那顯然就是俞定中了,按理說,這衛書記和俞定中在五金廠的事兒上,應該是同一戰壕的,衛齊名沒道理不怨薛向,反恨俞定中呀。


    要說鄭衝想不通也屬正常,他又怎能知道衛齊名的心思變化。


    不錯,衛齊名在蕭山縣一號位上,確實拉扯著俞定中,要置薛向於死地,可那不過是情勢使然,謀略使然,而今,時移世易,衛齊名已然退居二線了,在念著薛向有些何益?再者說,他和薛向本無私仇,鬥起來,也不過是為爭權奪勢,現下薛向不計前嫌,還在陳建麵前保了他一把,衛齊名已然怨恨盡消,畢竟他自問若是弄倒了薛向,是萬萬沒這種胸懷的。


    而對俞定中,衛齊名則沒這麽大肚了。一者,衛齊名自問在蕭山縣一號的位子上,心中還是裝著蕭山縣大局的,可那位俞某人,他就太了解了,那絕對是個私心滿腹,毫無原則底線的官痞,不管從何種角度,衛齊名對俞定中皆沒好感。二者,衛齊名認為今次失勢,不是薛向計策毒,而是俞定中蠢笨無恥,在五金廠的人事上,他衛某人確實插手了,插了不少信得過的人,可他衛某人自問在五金廠上沒得過一分錢,而五金廠不見了二十多萬,去了哪裏?又豈是一個何麟能吞下的?


    下野,這筆賬,自然被衛齊名算在了俞定中頭上!


    “行了,老主任,鄭書記,時間不早了,我就不打擾你們休息了。”


    見鄭衝默然不語,衛齊名竟欲起身告辭。


    鄭衝起身挽留幾句,便相送衛齊名出大門而去,未幾,鄭衝折回,在原來衛齊名坐的位子上坐了,“爸爸,衛齊名今天來幹什麽呢?”


    “來幹什麽,你跟他聊了這麽久都不知道,我老頭子和他總共沒說五句話,就下棋了,你問我我問誰去。”


    鄭功成捧了茶杯,語氣冰冷。


    鄭衝知道這是老爺子對自己的遲鈍不滿了,急道:“我原以為他今番來,是攛掇我跟俞定中聯手,繼續和薛向折騰下去,現在看來,這位竟有讓我和薛向聯手,同俞定中爭鋒的意思啊!”


    “你呀,唉!”


    鄭功成一語未盡,竟長歎起來。


    鄭衝不知道老爺子今兒個是怎麽了,還是自己智商因為今晚的事兒急劇下降,總有些跟不上老爺子的思路。


    鄭功成瞅見鄭衝的茫然,心下不滿,卻知道不宜逼迫太甚,緩和了語氣道:“衝兒,你是不是以為衛齊名不在了,你能接過他留下的東西,和俞定中、薛向鼎足而三?”


    鄭衝被老爺子說中心思,低了腦袋,卻不言語。


    鄭功成拍拍他肩膀,接道:“你剛才不是問衛齊名今天來幹什麽麽,他是來還薛向人情來了。”


    “還人情?”鄭衝抬起頭來。


    鄭功成點點頭,“確切地說,既還人情,又送人情。”


    老爺子這玄而又玄的化,徹底把鄭衝說懵了,隻得誠懇道:“爸爸,您就別繞了,我承認我還沒修煉到您那水平,明白兒說吧,別我問一句,您說一句,您願當犯人,我還不願當法官呢。”


    “放屁!”鄭功成抬手給了鄭衝一下,接下來的話,果真直白多了,“你還不明白啊,衛齊名上門等了你半夜,就為了告訴你,他看不慣的是俞定中而非薛向?你錯了,他是要把你鄭書記當作人情還給薛向,因為你鄭書記份量太重,他衛某人不止能還了人情,還有富餘的,便算送給薛向,讓薛向反欠他人情,正好照顧他衛齊名留下的孤魂野鬼,也算了了他衛某人最後的遺願,當真是好算計,虧你小子還做著能繼承衛某人的政治遺產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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