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老三拍著巴掌讚美著周道虔的書法,說話兒,就將那字據摘入手中,小心一卷,便塞進兜去,接著,便站起身來,“周書記,既然您還有會,我就不打擾了,告辭,不送不送,留步留步!”


    說罷,不待周道虔客氣出聲,薛老三蹭蹭三兩步,轉瞬就出得門去,好似得了寶貝,要趕緊回家找地兒挖坑,埋藏起來一般。


    “哈哈哈……”


    薛老三的身影方在視線裏消失,周道虔竟大笑出聲來,長笑許久,隱隱飆出淚來,絲毫不顧忌領導形象,誰叫這位著實壓抑得久了,感情瞬間爆發,荒唐之處,倒也在情理之中。


    周道虔這般失態,慌得古錫名匆匆而去,取來毛巾遞了過去。


    周道虔卻不借過,笑著道:“錫銘,中午讓廚房多備幾個下酒菜,我得好好喝上幾杯。”


    話音未落,忽然瞅見古錫名臉上神情不對,眉峰凝聚,殊無半點笑意,以為他是為了方才劇烈咳嗽的失態而糾結,擺擺手,“別鬧心了,別說是你了,方才就是我也憋夠嗆,哈哈,薛向那家夥絕對是腦子生鏽了,竟會打那幫苦哈哈亡命徒的主意。”


    “讓他們集資,先不說他們有不有錢,就是有錢,也決計藏得比耗子儲糧還嚴實逼急了,這幫人能跟咱們那位薛助理玩兒命,打他們主意,嘿,這跟讓老虎拔毛有何區別,愚不可及!咦,薛老三不像這麽蠢笨的啊。不對,不對……”


    周道虔悚然驚醒,他分明發現問題大條了。


    “讓村民集資”的主意不靠譜,如此簡單的道理,他想得著。活土匪怎麽想不著,細細再一想活土匪來時的怒氣衝衝,似被憤怒衝昏了頭腦,爭辯時卻是調理分明,現在想來,分明這小子來前兒,把什麽都想好了的呀,媽的,被騙了啦!


    一疑生,百疑生。周道虔募地想起種種不對勁兒來,微眯的眼睛霍然圓睜,“錫銘,你覺得薛向今天的表現怎樣?”


    盡管心頭已隱隱猜到怎麽回事兒,可周道虔還是希望由旁人處。再確定一下。


    古錫名果然也發現了不對!


    原來。方才,周道虔放聲大笑之際,古錫名之所以形容冷峻,就是因為他從薛向那急匆匆告退中,發現了端倪。


    之所以沒主動說出來,乃是太清楚周道虔這上司的脾氣了,若是在他興頭上,給澆上一盆冷水,保管得不到誇獎不說,還得惹下埋怨。


    不過。此刻,聞聽周道虔發問,他卻不好藏拙,“書記,我也剛覺得不對勁兒,你瞧見沒,薛助理走得多痛快,捧著您寫的紙條,好似捧著寶貝,這哪像是受了委屈,分明是得了寶貝呀,輕飄飄地快飛起來了。再一個,薛助理來時的火氣,現在想來也有些誇張。”


    “一進門,跟您說話,就特別不客氣,初始,我還以為是他等了幾天,心裏頭憋了一腔子火氣,可現在一想,恐怕不是這樣!試想,薛助理是多精明的一個人,每次和您,不,每次和地委對抗,雖然莽撞,可都是有理有節,讓人抓不著把柄,從來不會在言辭上,討無用的便宜,可這次,大不相同,幾乎有些失態,罵罵咧咧,實在是不正常。現在想來,這憤怒,分明就是他故意做出來的啊!”


    話至此處,一切疑惑,全然明了。


    不錯,薛老三初入周道虔辦公室的狂怒,出那“集資開發雲錦湖”的主意,乃至最後得了周道虔的簽字,輕輕飄飄離去,都是這家夥做得戲。


    緣何如此,為的無非是從周道虔處收取好處,而這好處便是雲錦湖的財權和人事權。


    原來,那日收到江方平報信兒,薛老三就處在暴怒邊緣,直到上飛機前,還在暗自咬牙,怒不可竭。


    然而,待和小家夥,小意,薛安遠通過電話後,情緒這麽一轉折,緩衝,放下耳機和對講機時,他腦子已經澄明了。


    薛老三從來就是個理智的家夥,他細細一想整件事的前因後果,立時,就壓製了憤怒,仔細思忖起對策來。


    在他想來,周道虔,孔凡高以有心算無心,且開辟新區的方案已經報去省委來,他薛某人就是再著急往回趕,也是無力回天。


    既然不能反抗,那就隻有承受,在殘酷的現實麵前,薛老三從不優柔寡斷,更不會退縮。


    既然注定要摔進雲錦這片爛泥塘裏,他想的自然就是如何麵對的問題了。


    很明顯,一個新區開辟,最重要的就是人事權和財權,自然而然,他就想到要將這兩項大權,納入掌中。


    而周道虔,孔凡高處心積慮,怎會讓他輕易如願,因此,他薛某人唯有耍耍手段了。


    這才有薛老三這一連四五天跟瘋狗一般,在地委上竄下跳,還天天來周、孔二人的辦公室鬧騰。


    這樣做的結果,雖然很可能讓周某人、孔某人看了笑話去,可更重要的卻是傳遞給二人一個信息,那就是那薛老三正處在暴走的邊緣,一個快被逼得崩潰的人,什麽事兒都有可能幹得出來。


    進而,才有了他今天這番怒氣衝衝,橫闖周道虔辦公室的一幕。


    隻有這樣,他薛某人說出“寧可受省委處分,也絕不當雲錦新區管委會主任”的話,才有十足可信度,不會被當作是在虛張聲勢。


    要不一個思維冷靜的正常官員,誰會說出這番話,即便說出這番話,也會被人當作矯情。


    薛老三也正是靠著這番鋪墊,表現出來的憤怒,失常,恍然逼真,周道虔一時不察,果然信以為真。


    更何況,薛老三也清楚,周道虔恨自己入骨,滿腦子想的絕對是如何把自己推進雲錦這邊爛泥塘裏,靜等自己犯了錯誤,拿住把柄,一腳將自己徹底踩死。


    而絕對不會願意,自己受了省委處分,就過關。


    畢竟,省委真下了處分,最多也隻是政治警告,重不到哪裏去,傷不到他薛某人筋骨。


    對於周道虔而言,他好容易布了這麽大個局,又怎肯甘心隻傷了他薛老三的皮毛,就放他而去呢。


    薛老三正是看透了這點,才屢屢拿省委下處分相逼,最終逼得周道虔讓出了管委會轄下七大辦公室的人事權。


    要不然,真讓周道虔把持管委會各個辦公室的人員調派,那他薛向就是有九牛二虎之力,也把這雲錦湖管委會擺不平了。


    畢竟,他再有能耐,再有想法,韜略,具體到落實,還得底下的人著手。


    若這些人都掌握在周道虔手裏了,人家周書記不是想怎麽玩兒他,就怎麽玩兒。


    當然,獲取人事權,也不過是薛向的目的之一,獲取財權獨立,則是他另一大野望。


    原來,薛老三知道踏入雲錦湖這泥濘乃是注定的事兒後,暴怒一番,便放開胸懷,坦然以對。


    與此同時,也激發了他骨子裏的英雄氣概。


    因為,反過來一想,他又覺得這雲錦湖於別人而言是龍潭虎穴,於他薛某人而言,未必不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之地。


    想當初,靠山屯那般破敗,上有縣委,公社製肘,下有惡劣的自然環境,還不是讓他薛老三給折騰成了全國矚目所在。


    再後來的蕭山,不也是遍地荊棘,步步泥濘,可經過他薛某人一番折騰,現在已然成了魚米膏腴之地,富貴繁華之鄉,儼然東北之江南。


    而雲錦湖雖亂,但比之那兩地,也不過半斤八兩,他薛某人未必不能在此處,打下一片天地。


    一念至此,薛老三霍然開朗,又暗忖,自打出了蕭山,他已經幾年沒有真正做過自己想幹的事兒了。


    雖然在明珠督查室主任和如今的德江行署專員助理的位子上,他都幹了不少實事兒,立下了汗馬功勳,可那都是被動接受的任務。


    而今次,出任雲錦新區管委會主任,雖然能預料到必定煩擾重重,可好歹是主政一方,任由自己揮斥方遒。


    雲錦湖就算是塊荒地,種高梁也好,點玉米也罷,終歸都是他薛某人自己說了算。


    自主權,才是薛老三最想要的,他自問是這世上最好的畫師,缺的就是一塊屬於自己的畫板。


    如今,雲錦湖落入掌中,就好似這畫板掉入懷裏。


    想通此點,薛老三簡直有些熱血沸騰了,他那幾天鬧騰的歡騰,也不乏有這股衝動的因素在裏麵。


    當然,衝動歸衝動,薛老三的思維卻是無比清晰。


    在蕭山料拾掇過龍騎自行車廠的他,深深知道,上級領導插手財權的危害!


    因此,這家夥在奪下了事權後,又按部就班,唇槍舌劍,一步步死纏著周道虔,索要財權獨立。


    他先是和這位周書記寸土必爭,打了番拉鋸戰,拖得周道虔身心俱疲,緊接著,在周道虔防備意識最低時刻,用自以為是的口吻道出那“向農民集資開發雲錦湖”的主意。


    不出薛老三所料,在僵持拉鋸,已經無限困倦的周大書記,陡然聽到如此好消息,霎那間,腦子裏哪裏還有理智,就剩了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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