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戴處長,倒會說輕巧話,不讓她進,我這會兒能靜坐了跟你講話?”


    薛老三橫他一眼,道,“再說,先前怎麽不見你挺身而出,原也是個淨會練嘴的。”


    薛老三嘴上如是說,心中確是存了政治上的考量。


    如今,他在德江的局勢,還算平穩,可省裏那頭,蔣天生一己之力,明顯扛不住蔡行天,在這種政治氣候下,他就尤為需要來自省裏的力量。


    這位炳耀書記,薛老三不可能棄之不顧,即使不求相助,也絕不能在此刻結怨。


    除了省裏這大政治環境的考慮外,薛老三自也考慮過德江的小政治環境。


    女市長雖俗,但未必不可大用。


    有時候,要對付地痞無賴,還就得這種慷慨猛士!


    卻說,戴裕彬挨了嗬斥,瘦臉漲紅,訥訥無言。


    “行了,甭跟我這兒演了,老向那邊還等著呢。”


    說著,薛老三便站起身來,朝門外行去。


    ……………………


    薛老三方踏進二號會議室,便似往平靜的水缸內投下一塊巨石,立時,缸碎水濺,沸騰一團。


    或歪,或坐,或站,或靠,千姿百態,形形色色二三十號人,齊齊動作,皆朝他湧來。


    薛老三也被眼前的陣勢唬了一跳,記得今次召見的紅星機械廠,市服裝廠,市鋼廠,這德江市內有名三大廠的領導。


    可眼前這二三十號人,到底是怎麽來的。他簡直莫名其妙,詫異地掃了戴裕彬一眼,後者微微搖頭,示意不知。


    索性薛老三也不再猜測,當下拍了拍手道:“都說說,這是怎麽回事,怎麽這一群群,一夥夥,全擠到這兒來,算怎麽回事?”


    他話音方落。底下立時又喧喧嘩嘩。吵成一團。


    “薛市長,您可不能偏心。”


    “首長,我們也苦啊。”


    “市長,他們鋼廠。機械廠。服裝廠。都是市裏的老大哥,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困難能困難到哪裏去?我們可真的是苦啊。廠裏已經三個月沒開工資了,連夥食費都快湊不齊了,勉強在廠裏食堂支一口大鍋,每日裏吃不上飯的職工上來打窩窩稀飯,您說說這還是工人階級領導的社會主義共和國麽?”


    “領導,我們廠子實在是撐不下去啦,財務室空得能跑馬,上回廠裏有個退休老職工,去醫院看病,可廠裏無論如何拿不出醫藥費,結果害得人家被醫院給當街扔了出來,您說說,我這個廠長還怎麽當?”


    薛老三定睛一瞧,眼前這幫人,或多或少有些熟悉,再仔細一看,竟有十來個認識的,全是市裏的各大企業、工廠的頭頭腦腦。


    待瞧清這幫人模樣,又聽他們各自訴苦,薛老三如何不知道這幫人所為何來。


    他狠狠瞪了一眼躲在角落的向春發,劉福貴,齊炳河三人,很明顯,是這三人走漏了消息,才造成眼前這群益洶洶的局麵。


    原來,薛老三今次是召見紅星機械廠向春發,市服裝廠廠長劉福貴三人商討分流職工,減員增效的方法。


    早在一個月前,薛老三便早早地招來了向春發,劉福貴兩人,要他們各自製作出裁員名單,截留精英,裁汰老弱。


    在現行體製下,因為時代的束縛,薛老三並不能想到如何有效的法子,去挽救市服裝廠和紅星機械廠這兩個老大難企業。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幫著這兩個企業,卸卸擔子,盡可能地幫助他們輕裝上陣。


    而之所以他當初選取的是市服裝廠和紅星機械廠,乃是因為這兩個廠子規模巨大,人頭眾多,稍有處理不慎,便會造成德江動蕩,晾成政治波動。


    甚至可以說,當時薛老三想到上馬影城,不是為了貪圖經濟的快速增長,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為了掘出一個人力蓄水池,來裝載這些老大難國企分流出的多餘人力資源。


    可今次他為何也召見市鋼廠領導齊炳河,乃是因為影城的前期規劃好於預期,第一筆準備資金已然到位,港島的著名規劃團隊已經完成了影城的初步規劃,結論證明影城的頭期建設所需的人力資源巨大,薛老三經過一番縝密計算,這個前期的蓄水池容納機械廠和服裝廠分流的人員,綽綽有餘。


    在這個大前提下,他才考慮到將鋼廠也容納進來。


    畢竟,鋼廠雖是省管單位,可好歹也是德江的納稅大戶,薛老三自然要優先照顧。


    原本,整個裁員計劃,薛老三再三叮囑要秘密進行,甚至一個月前,這幾位都各自做好了減員方案。


    今次前來,不過是做最後討論,定下調子。


    可如今,消息走漏,引來了眼前這一幫幫豺狼惡鬼,前番的布局,完全被打亂,薛老三自然惱怒至極。


    眾人喧喧嘩嘩,約莫鬧了半支煙的功夫,聲音漸漸消了,最後,又歸於死寂。


    原來,眾人吵鬧的當口,薛老三也不出言喝止,始終沉了一張臉,微眯了眼睛,哪處聲大,他便朝哪處看去。


    他雙目如電,射到哪處,哪處便似挨了電擊,怔怔不語。


    薛老三冷哼一聲,自顧自行到主座上坐了,重重一拍桌子,“吵啊,接著吵,不都挺會叫苦的嘛,那個李廠長,你接著說,你們廠子都快吃不上飯了,要餓死人了


    ,這都要餓死人了,你怎麽還不緊著領了員工,滿大街討飯去,怎麽還有精神頭,跑我這兒來鬧。都說挨了餓的人沒精神,我看你這精神頭好得不行,難不成全場都吃不上飯了,就你這大廠長,還能旱澇保收,行啊,你這領導當得挺藝術啊!”


    “還有那個誰,你們廠子的退休老職工沒錢看不上病被人扔到了大街了,後來怎麽樣了,病治著沒,還是人已經不在了,接著說,我還真想聽聽後麵的故事。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若是出了人命,誰領導誰負責!”


    如今的薛市長今非昔比,在德江,威望早著。


    他這番一通發作,好似嚴風催霜,百草皆凋。


    值此關頭,誰還會蠢到真去接薛市長的茬,觸這要命的黴頭。


    一眾人懦懦不言,薛老三尤不罷休,白皙如玉的大手又重重印在了辦公桌上,罵道,“國家把你們提到領導崗位上來,你們一個個不思進取,無知無能,平素自己不勤政,又不廉政,吃吃喝喝,搞關係,批條子,把黨的大好事業都快敗壞一空,好好的廠子,交到你們手裏,現在竟然連吃飯都成了問題,稍微有點廉恥的,都該急得睡不著覺。”


    “你們倒好,一個個臉真挺大,我不去找你們算賬,一個個還不趕緊躲在被窩偷著樂,還敢跑到老子這裏鬧騰。我來問你們,廠子現在經營出了狀況,你們身為領導,一點責任都沒有?出了問題就跑來找市裏伸手,撒潑打滾耍賴,哪裏學的毛病?市政府不是你們的爹,不是你們的媽,管不了你們的死活,一個個自己不成才,想靠市裏的救濟過一輩子,我奉勸存了這種思想的人,早早給我打住,實在打不住的,最好馬上給我回去寫辭職報告,別站著茅坑不拉屎。”


    細說來,薛老三一直對現行國有企業經營模式,存著巨大的看法。


    因為,在他看來,凡商業行為,皆尊崇利己主義,極度地符合人性。


    可偏偏,我們的企業模式,講究的是奉獻,犧牲,為公,口號喊得山響,可落到實處,卻是處處弊病。


    對一個企業而言,最重要還是要看領路人的心性,能力,倘使領路人一心為公,且本領不凡,企業多半能獲得大的發展。


    然,可天下為公的人,又有幾何?既能為公,又有能力的,更是鳳毛麟角。


    如此矛盾之下,公有企業搞不好,幾乎是注定的。


    薛老三不能責備企業模式,他唯一能責備的,便是在場的各個企業的領頭人。


    “市長,您說的有道理,可咱們也有咱們的難處,眼下,各個企業都普遍不景氣,不是哪個企業的問題,更不是一市一地的問題,咱們出現狀況,也是難免的,不說我們,就說市裏的鋼廠、機械廠、服裝廠這三位老大哥,他們不也出了問題?您偏心,眼我們沒意見,可您的心也不能偏得太離譜了。”


    “您不能因為他們塊頭大,就護著他們,我們這些塊頭小的,死就死了,這不公平,我們也不貪心,這回,市裏要分流,不能落下我們,他們吃肉,我們喝湯,這總行吧?”


    終於有人壯著膽子回了一句。


    此句一出,簡直道出了所有人的心聲,底下又是附和聲一片。


    歸根結底,這幫人的確是窮困得怕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轉機,盡皆視此為救命稻草,哪裏還有不死死扯住的道理。


    薛市長雖然可怕,可挨餓受窮,也就算不得什麽了。


    眾人正等著薛市長再發雷霆,出乎意料,薛市長竟平靜地笑了,“要喝湯?好說!你們可想好了,我這碗湯可不好喝,你們別看著老向他們是在吃肉,可有誰知道這肉裏藏了尖利的骨頭,弄不好被戳爛舌頭,崩豁牙哩,勿謂我言之不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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