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這種小酒坊跟酒吧不同,倒有點像古裝電視劇裏的酒肆,不大,隻有二十幾平,不過起架比較高,整個屋子都是一股濃濃的酒香味。屋裏沒有明亮的燈光,隻有木架上吊著的一個小燈泡,瓦數也不高,昏暗無比。


    地上跟外麵的路差不多,都是青石鋪成,長板凳上擺著一個個黑黑的大酒壇,上麵貼著紙,手寫著酒的類別,桂花酒、糯米酒、梅子酒……樣式繁多,酒缸上麵都有開口器,方便打酒。


    成芸來回看了看,敲了敲酒壇,衝裏麵說:“有人麽——?”


    不一會,裏麵屋子有了動靜,一個胖胖的女人走出來,她穿著厚厚的睡衣,精神很不錯的樣子。


    成芸笑著說:“關店了?”


    “還沒。”女店主似乎沒有想到這個時間還會有人來店裏,有點驚訝地說:“你們要買酒嗎?”


    成芸說:“在這喝行麽。”


    “當然可以啊。”


    成芸環顧一圈,說:“可這沒有坐的地方。”


    女店主立刻從牆角搬來兩個小板凳,往門口一放,爽朗地說:“可以坐的。”


    成芸咯咯地笑,“你這酒怎麽賣。”


    “你要買多少?”


    “我一樣要一點行麽。”


    “行啊。”女店主取來一疊一次性塑料杯,“一杯七塊錢,不過你要是喝很多種的話,可容易醉的。”


    “不要緊。”成芸接過被子,說:“要不這樣,我一個杯子裝一杯酒,到時候我們喝完你來算錢。”


    女店主是個爽快人,也不計較什麽,“行,你們喝,到時候喝好了叫我就行。”


    女店主回屋之後,酒坊裏就剩下成芸和阿南,阿南看著她手裏的塑料杯,說:“這酒後勁很足的。”


    成芸拿著杯子在一排酒缸前麵走,“喜歡哪種?”


    “……”阿南看著她的背影,說,“糯米酒。”


    成芸拿了兩個杯子,接滿糯米酒,遞給阿南一杯。


    阿南看著手裏的酒,“我說真的,這酒後勁足的。”


    他再抬頭的時候,成芸一杯已經進肚了。


    因為突如其來的冰冷和酒衝勁,成芸閉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兩隻手捏著塑料杯。因為瘦,所以成芸的手指顯得格外修長,指頭削尖,幹脆又銳利。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她再睜開眼時,一雙眼眸好像蒙了一層冰一樣。


    成芸很快就緩解了酒勁,衝阿南晃了晃杯子,“來啊。”


    阿南怔怔地看著她,直到她說了一句來啊,他才低頭,將手裏的酒一飲而盡。


    驟冷的酒精讓他也皺起眉頭,舒緩片刻才恢複原狀。


    轉過眼,成芸定定地看著他,目光帶著些微的懶散,和絲絲入微的冰冷。


    “要不要嚐嚐別的?”成芸轉頭,把兩人空了杯子收走,換了兩個新的,一邊低頭仔細看酒壇上的標簽。“你還喝過什麽?”


    “都喝過。”


    成芸扭頭,“都喝過?”


    “嗯。”


    “那除了糯米酒還喜歡什麽?”


    阿南思考了一會,最後得出結論,說:“其實都差不多。”


    成芸笑著轉過頭,就近接了兩杯桂花酒。


    兩人再把酒拿到手裏的時候,就沒有一飲而盡了。


    成芸拿起杯子,坐到小板凳上,指了指身邊另一個凳子。


    “你也坐。”


    屋裏實在太過陰暗,成芸把凳子挪到靠門的地方,外麵就是月光。成芸一手端著酒,頭向外探。


    寂靜的石板路,潮濕的水汽在月色照耀下,像銀色的沙子一樣。遠處是錯落有致的小樓,分散在山坡上,家家都點著燈,與天邊的星光遙相輝映。


    成芸回頭,對阿南說:“你看,這場景是不是很適合喝酒。”


    阿南坐在她旁邊,肩膀旁就是門板,他手長腳長,曲著膝蓋坐著。聽見成芸的話,好像沒太懂,說:“因為冷?”


    冷?


    成芸笑著坐回來。


    “對啊,因為冷。”


    阿南難得讚同成芸的意見,“喝酒暖身子。”


    “沒錯沒錯。”成芸舉杯,“來,幹一杯怎麽樣。”


    阿南這時候體現出一點男人本性的灑脫了,跟著成芸舉杯,“好。”


    又是一杯進肚。


    成芸通體舒暢,將頭高高仰起,伸展運動似地轉了一圈,最後歪在右側停下,目光落在阿南身上。


    阿南說:“你少喝一點。”


    成芸沒說話。


    阿南又說:“要不就喝慢一點。”


    成芸衝他笑,阿南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成芸說:“又歎什麽氣。”


    阿南自己站起身,換了個杯,又接了一杯糯米酒,還沒回身,一隻手從他身邊插過來,“給我也倒一杯。”


    阿南給成芸也倒了一杯酒,這次,他沒有再坐下,而是將凳子用腳勾到一邊,自己靠著門板站著。


    屋裏燈泡昏黃,加之阿南麵孔輪廓比一般人要深刻許多,所以看起來整張臉晦暗不明,大半個身子隱在黑暗之中。


    成芸仰頭看他,“怎麽不坐下。”


    阿南沒回答,而是把手裏的酒喝光半杯。


    成芸看著,興致也起來了,撇了撇嘴角就抬起手來。可這邊阿南喝完,第一件事就是對要舉杯的成芸說:“你慢點喝,不用跟著我。”


    成芸停手,挑眉,淡淡地說:“為什麽?”


    阿南低頭看手裏的空杯,塑料杯在他的大手裏顯得格外的脆弱,微微動一下,就發出軟脆的響聲。


    “我喝的多是我有點冷,你沒必要喝那麽快。”阿南說著,抬起眼,可惜屋裏太暗了,成芸隻能看到他抬頭的動作,卻看不清他的眼神。


    “我沒騙你。”他又說,“這酒後勁足,你小心一會犯惡心。”


    成芸回應他的方法是把酒又喝沒半杯,喝完之後,她好整以暇地看著阿南,輕飄飄地說:“我也冷呢。”


    安靜了許久。


    現在這個時間已經很晚,加之這家店鋪處在山路的盡頭,外麵除了關門的店鋪就是昏暗的燈籠,連個路過的行人都沒有,一切都靜得出奇。


    三杯酒,算下來,一人快喝半斤了。


    也不知道這樣靜了多久,阿南忽然說了一句——


    “你真不像女人。”


    或許是酒精作用,成芸反應稍稍有點慢,開始時從嗓子裏擠出笑來,從小聲笑到放聲大笑,憋都憋不住。


    她一邊笑,一邊放鬆地靠後坐著。


    “哦……是麽。”她淡淡地說,“你看我不像女人?”


    她一邊說著,一邊好像真的要讓他看清楚一樣,坦然地張開了手臂,搭在後麵的酒架上。


    酒架很結實,成芸體重又輕,靠在上麵像沒有重量一樣。


    因為張開手臂,她的風衣敞開了懷,兩側落地。風衣質感偏硬,堆疊得有棱有角,裏麵是一件低領的灰色針織毛衫,在微弱的燈光下,紋路顯得格外細膩。


    她的身體很美,尤其是在月色下。


    細而平整的腰身,隆起的胸口,一雙修長的腿。


    成芸整個人半躺著,腿完全伸直,細長的鞋跟踩在門口的橫框上,黑色的皮子裹住小腿,形成一道淩厲的曲線。


    她的頭發散落在兩側,擋住大半臉頰,露出的部分如月光青白。


    她看著他,在黑暗的屋子裏,她準確地找到了那雙逆著光的眼睛。


    因為喝了酒,成芸的嘴唇比之前豔了一些,抿在一起,帶著絲微的笑意。


    她的目光也如此——


    一分笑意,兩分挑釁,還有七分迷離。


    可周東南知道,她沒醉。


    她怎麽可能醉。


    那現在又算什麽。


    是夜和酒的作用,還是這個女的本身就帶著一股魔性。


    阿南靠在身後的門板上,高大的身體遮住了門板上的條條杠杠,隻剩沾滿了灰塵的邊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似乎比剛剛,更沉入黑暗了。


    成芸一直任他看著。


    過了一會,阿南動了動,硬皮的夾克在門上蹭擦出聲音。


    成芸的目光跟隨他來到酒壇旁,阿南把杯子放到上麵,衝屋裏喊了一句:“老板——”


    胖胖的女店主一邊哎哎地應聲,一邊小跑出來。


    “怎麽,喝好了?”


    阿南指了指桌上的杯子,“多少錢?”


    女店主低頭看,驚訝地說:“喝了這麽多!”


    阿南一扭頭,從坐在凳子上的成芸手裏抽出酒杯,成芸喂了一聲,“還有一半呢。”阿南不多話,仰頭,把剩下半杯一口喝光,然後把杯子往桌上一杵。


    “還有這個。”


    杯子是塑料的,被他這麽一下子,險些扁了。


    “六杯,四十二。”


    成芸收回腿,打算起來付賬。阿南已經開口:“四十吧。”


    老板娘幹脆地同意,“行,四十。”


    等成芸站起來,阿南已經付完錢了,自己往外麵走。


    “哎。”


    成芸走在阿南後麵,阿南從出了店門開始,腳步就沒停,任成芸怎麽叫他都不回頭。


    成芸喊了幾聲之後看到他沒反應,也不喊了。阿南走得快,她也不跟了,放慢腳步,看著前麵悶頭走路的人慢慢消失在視野裏。


    走到路口,人已經完全不見了。


    成芸站住腳步,笑罵了一聲:“媽的……”


    左右環顧。


    想抽煙。


    比往常任何時候都想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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