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關於李雲崇的一切,是成芸很久之後才知道的。


    在很多人看來,李雲崇像是一本晦澀難懂的書,他複雜守舊,又吝惜給人注解,隻能用漫長的歲月一點一點接近。


    可成芸並不這樣想。


    當真正開始了解他的時候,她很輕易就懂了他。可她開始了解他,也已經是他們見麵後的第三年。


    之間空白的幾年裏,李雲崇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照顧著這個茫然的女人。


    她失去了一切,王齊南帶走了她的一切。她的心明明已經脆弱得不堪一擊,可就算是哭泣,他也無法在她身上看出軟弱。她在逞強,年紀輕輕的女孩,在等死的過程中,活得很硬,滿心滿眼的不甘,咬牙往下咽最後一口氣。


    李雲崇不時會想起那個斷眉的男人,他猜想成芸對待絕望時的態度或許跟他有關。想到最後一刻前,他往往會停下,好像刻意回避什麽。


    三十幾歲的李雲崇,心性已經成熟,但還欠缺一絲包容。他拒絕承認吸引他的女人,是別的男人塑造出來的。


    李雲崇是個很有耐心的人,他有充足的自信,他靜靜地觀察,慢慢地等。


    而成芸終於在某一天發現,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那個男人已經離開很久了。她開始不再日日思念,不再夜夜夢回。


    此時,她環顧四周,她發現一直站在旁邊的李雲崇。


    李雲崇依舊溫和,他看出成芸的變化,欣喜地說:“你看,我說的沒錯吧,是不是快忘了。”


    成芸不答。李雲崇坐到她身邊,又說:“你還太小,見的也太少,輕易付出一切,失去之後就覺得世界都崩潰了。其實他帶你看的,隻是世界很小的一部分。”


    成芸靜靜看著他。李雲崇的眼睛裏那麽明白地寫著欽羨與渴望,他自己都不知道。


    李雲崇為她安排工作。從培訓,到證件手續,到最後上崗,他一手操辦。他帶她出門,帶她見生意夥伴,見私交好友。除了他自己,他什麽都給成芸看。


    她本來是想走的。


    有一個夜晚留下了她。


    那是一個下雨的夜,洗去夏日悶熱,帶來京城少有的潮氣。李雲崇一邊抱怨該死的天氣,一邊按照計劃出門。那是他組織的朋友聚會,安排在一家會所,餐飲洗浴玩牌打球,數個小時的消遣,讓人忘記外麵的大雨,放鬆到有些疲憊。


    玩牌期間,成芸煙癮犯了,趁著別人玩得熱鬧偷偷出去。會所有吸煙區,可成芸忽然犯懶,就在□□室後身找了間小隔間。


    煙還沒掏出來,她就聽見了外麵來了三個人。


    曹凱、崔利文,還有另外一個公司的管理高層,王鑫。


    三個人都是李雲崇嘴裏的青年才俊。李雲崇喜歡讓成芸見這些歲數不大,前途無量的年輕人,在成芸待在他身邊的日子裏,他總是不遺餘力地安排各種各樣的聚會和拜訪,他覺得這樣會潛移默化地感染她,給她動力。


    三個人出來透氣,順帶閑聊。


    漫漫長夜,寂靜隔間,簡直是互通有無的絕佳時機。


    他們聊著聊著,借著酒力,開始輕語絕密。這些秘密的主人無一不比他們更勢力,更高位,更有前途。哪個領導家出了醜事;哪個領導溜須拍馬閃了腰;哪個領導偽造了學曆,捐了幾位數隻求個誰都能看出來的□□,哪個領導又在外麵養了小情人……


    哎?說到養情人,三人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像是要對這個話題深入一番。


    可大家都想聽,卻沒人第一個開口。


    終於,王鑫輕咳一聲,解圍。他開門點題——


    要我說,外麵那些人段數實在不夠,養這個東西,李總才是這個。


    大拇指高高豎起,又說,他們得向李雲崇學,把人養上日程,養上台麵,養到明目張膽。


    成芸放下煙盒,靠在隔間壁上欣賞人卸妝後的表演。


    聽了王鑫的話,剩下二人頻頻點頭。先是感慨了一下李雲崇底子實在是厚,不知道有多少產業,錢如流水,眼睛都不眨一下。


    哎,寒窗苦讀數十載,拚死拚活往上爬,敵不過人家生得好,路子通。人與人真是不一樣。三人歎著氣,抬眼一對,又互相安慰起來。


    可是人人都有難言的地方嘛……


    王鑫說,那個成芸,是真的漂亮。開始還看不太出來,越往後瞧越能品出味道,又年輕,要說李總的眼光就是不賴。


    崔利文酒上頭,涼涼地說,養得再美有什麽用,無福消受啊。


    曹凱說,崔醫生最懂了。


    三人好像抓住了一項刺激又辛辣的話題,深深地往下聊。


    王鑫說,崔醫生幫幫忙,給好好治一治吧,都大老爺們的,這算怎麽回事。


    崔利文一臉誠懇,我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幫的,可人家不讓啊。


    怎麽不讓啊。


    人家覺得自個兒是對的唄。崔利文捂了捂肚子,又說,念頭不同,人家的想法吧,精氣這個東西,得養才行,輕易泄不得。


    誰想笑沒忍住,漏了個聲,另外兩個體諒地一咳嗽,幫笑聲蓋上蓋子。


    曹凱噝了兩聲,又說,李總境界比咱們高端。


    崔利文道,是啊,我們是體驗不到了。


    王鑫最後點頭,沒錯,人和人不一樣嘛。


    既然都是“人與人不一樣”,當然挑讓自己開心的那句做結,人之常情。


    又聊了一會,清醒了不少,話語也收鋒,開始謹慎起來。


    走吧,曹凱說,離開太久了。


    他們走了,成芸沒有。


    她從剛剛沒有抽出來的煙盒取出一根煙,點著。


    煙霧之中回想當初。她解開他的襯衣,拉下他的拉鏈,說你對我這麽好,是不是喜歡我?今晚我給你,給完我就走了。


    他根本不讓她碰那裏,攥著她的手,說你起來。


    她說,我自願的。


    他聽了“自願的”三字,也有點動容,可最後還是把她推起來。


    他都是這麽來的?李雲崇很少說王齊南的名字,一個“他”,就點明了一切。


    她不說話,李雲崇像寵著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笑著搖頭,似是自語也似是對她說,感情那麽深邃,但大多數人卻淺薄,隻迷戀最外麵最便宜的一層。不懂漸進才能穩贏,細水才能長流。


    她隻當他看不上自己,那便算了。


    隔間緊鄰著擺放植物的後廳,廳堂古典裝修,莊重典雅。


    剛剛三個人的談話回蕩耳邊。成芸忽然想笑,這裏的紅木飛簷,與白城的破爛酒巷,又有什麽區別。人心在哪都一樣。


    可當她想到李雲崇,想起當年那杯薑棗茶,又笑不出來了。


    廳堂外麵是滂沱的大雨。成芸看不見雨,但是能聽見聲音。


    大雨之中回想的過去,似乎也染上了一絲濡濕的味道。她的頭靠在門板上,發絲垂下,好像黑色的簾幕,遮住往昔漫漫風塵。


    她本來是想走的。


    這個夜晚留下了她。


    那夜李雲崇喝了很多酒,醉眼醺醺,成芸留在他的家裏。李雲崇抱著她,似睡似醒。成芸跟他說,我留下來吧。


    李雲崇從床裏強撐起身子,無聲地要求她再說一遍。


    成芸說,我留下來。


    李雲崇笑著抱住她,他朦朦地說,你看,我是對的。你很快就會忘了過去,不要急,我們慢慢來。


    成芸低著頭,李雲崇抱著她的手越來越緊。他半點睡意都沒有,抱了她一整晚,抱到最後,他顫顫地埋下頭。


    一幢小樓靜悄悄,一如這執拗又可悲的世界。


    那是李雲崇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成芸麵前哭出來。


    李雲崇把成芸送到代理公司,工作了一陣後,李雲崇順理成章地讓她坐到總經理的位置。成芸說她坐不了,李雲崇說不要緊,工作上的問題,你不會,還有我幫你。


    李雲崇並不是真的想讓成芸學會做什麽,他隻是需要成芸“學”的過程,一個走遠過去的過程。


    他覺得自己將事情安排得很完美。


    但他不知道成芸在公司裏聽了無數的閑言碎語。他也不知道她第一次參加會議,副手特地準備了全英文的會議內容,下麵討論得熱火朝天,她像個傻子一樣坐在最前麵,一句也聽不懂。


    這些她都沒有告訴李雲崇。


    成芸很懶,尤其是在她忘卻王齊南之後——那費了她全部力氣。她凡事隨意了。


    下了會,成芸把那個副手拉到洗手間,揚起手扇了她五個巴掌。她跟她說,這次五個,下回再來這套,翻倍。


    等她從洗手間出去的時候,會議室裏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看著她。


    有人跟總公司反映情況,可話還沒傳多遠,就停了。


    從那以後,所有人都知道,這個空降兵的後台很硬。人們順從了,可也更加不屑了。


    又有什麽關係。


    時間早晚過去,公司血液換了一批又一批,留下的始終是成芸。


    李雲崇與家人的關係說不上好還是不好。他的父親他三十三歲那年去世了,成芸隻在別人那聽說,李雲崇父輩一家勢力非凡。


    李雲崇的母親是個知識分子,家中經商,早年留學歐洲時與李雲崇父親相識。


    成芸見過她一次,是李雲崇安排的。她沒有與成芸聊什麽,也沒有像電視劇裏那樣,對有可能成為自己兒媳的女人有諸多要求,她甚至沒有多誇獎李雲崇一句。


    她隻跟成芸說,往後日子,你多陪陪他吧。


    半晌又淡淡補充一句,做你自己就好。


    成芸覺得,那是一個很有智慧的女人。她看得出成芸跟李雲崇完全不是一路人。可她依舊請求成芸多陪陪他。


    成芸對她說,就算你讓我變,我也變不了。


    李雲崇的母親點點頭,她不苟言笑,倒不是不滿什麽,這個家每個人都安於自我。她拿起桌上精致的歐式咖啡杯。她與李雲崇也不同,她不喝茶,也不喜歡李雲崇繁瑣的紫砂茶具,同樣不喜歡他那些關在籠裏吱吱叫的鳥。


    成芸第一次找男人,是在她與李雲崇認識的第四年。


    她在一個悶熱的夜晚看了一場芭蕾舞表演,成芸本來隻是為了躲避外麵的酷熱和無聊,進來吹空調,後來卻把整場表演看完了。


    她還記得那場演出的名字叫《胡桃夾子》。講述了一個女孩在聖誕夜裏得到了一顆胡桃夾子,到了夜晚,胡桃夾子變成了王子。舞劇歡快活潑,充滿了神秘色彩。


    那個年代關注芭蕾舞的人很少,但演員表演依然專注。尤其是那個王子,好像有用不完的力量,每一下都蹦得老高,似乎這樣就能把舞團上座率提起來一樣。


    用力過猛,表情略僵,像將軍,哪有王子的優雅從容。


    成芸看著好笑。


    那有點過勁的生命力,吸引了她。


    演出結束後,成芸去後台找到那個男演員。近距離看他的長相,更不像王子了。山大王一樣。


    成芸與他過了一夜。


    第二天醒來時人不見了,她忘了留他的聯係方式,等了一天沒有等到,去找,才得知舞團已經離開北京。


    成芸順著西長安街一路走到底,傍晚時分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沒有傷心。


    好像從那一刻起,整個世界,跟她之前熟悉的,都不一樣了。


    她回到住處,接到李雲崇的電話,聽見他柔和的,四平八穩的聲音。


    累了吧,過來吃飯。


    當然,這些事都是後麵的故事,在成芸剛剛見到李雲崇的時候,一切都還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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