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夢裏驚醒,感覺活完了一輩子。


    牆上的鍾表聲音從來沒有這麽清晰過,秒針一下一下地數著。


    第十五天。找不到周東南的第十五天。


    成芸從**坐起來,雙手抱著膝蓋,往外麵看。


    中午十一點,天邊滿是黑雲。外麵在下雨,這會是一場持久的大雨。


    成芸把手機拿出來,她在等電話。


    等張導的電話。


    周東南剛剛離開的三天裏,成芸覺得他或許是在跟她耍性子,她按部就班地生活,又買了很多東西,為他消氣那天做準備。


    可他一直沒有出現。後麵的一個星期,成芸開始找他,他工作過的市場,他的家,她公司附近的各個地方,都沒有找到。


    她不能不去想,他是不是已經走了。


    累了,倦了,厭煩了。


    女人總會想,什麽樣的女人都會。成芸翻手機,找到當初那個小導遊的電話。現在依舊不是旅遊旺季,成芸打電話的時候張導正閑著。


    她很驚訝成芸會找她。成芸問她,還記不記得當初去過的周東南的家。張導說記得,所有的侗寨苗寨她隻去一次就能完全記得。張導以為成芸還要再來貴州,興致勃勃地詢問。


    成芸對她說:“你再去一次。”


    “為什麽再去?”


    “你幫我找他,看他……看他是不是回家了。”


    張導答應下來,“不過我得大後天才能出發,明後天還有點事情。”


    成芸很急,可這並不關乎別人,她不能讓別人也急。成芸語氣誠懇地拜托張導,等事情忙完,一定盡快去榕江。


    手機震起來,成芸心頭一跳,卻是李雲崇的。


    成芸接聽。


    “又沒上班。”一句陳述。


    成芸說:“我睡過了。”


    “昨天也睡過了?”


    “嗯。”


    李雲崇歎了口氣,說:“小芸,現在公司工作還很忙,你做領導,得擔起責任才行。”頓了頓,他意有所指地說,“你跟從前可不一樣了。”


    成芸睡得迷迷糊糊,窗外陰雨綿綿,她使勁眯起眼睛,往上瞄,也看不見太陽。


    明明是北方,卻在春日與南方一起入了雨季。


    “天氣不好,我不去了。”成芸說。


    “今天天氣是不太好,可也不是沒經曆過。你……”


    “我不去了。”成芸啪地點燃了一支煙。


    她說她不去公司了,跟說早飯不吃了一樣簡單。仿佛那家公司情況如何,跟她半點關係都沒有。她從**下去,一腳踹開酒罐,空了的易拉罐從腳下直接滾到房間盡頭,中間一點阻礙都沒有。


    成芸看也不看,說:“我去洗個臉。”她把手機扔到**,徑直走到洗手間,用涼水洗了一把臉,也不擦,直接出來。


    再拿起手機時,裏麵已剩忙音。


    十分鍾後,門鈴響。李雲崇來了,肩頭還帶著雨。


    這麽短的時間就趕過來,成芸也沒有問他剛剛在哪裏。


    一見成芸,李雲崇的眉頭就蹙了起來。


    “你怎麽這幅樣子。”


    “怎麽了?”


    李雲崇道:“你自己照照鏡子!”


    成芸低頭看他手裏拎的東西,“這是什麽?”


    李雲崇嗔怪,“看你這樣也沒吃飯吧。”關好門,把傘放到一邊,“我在家做了些吃的帶來。”他拎著保溫飯盒進屋,掃視一圈。屋子空蕩,沒東西,可硬是能看出狼藉來。


    李雲崇沒說什麽,臉上微微僵硬,鎖眉紋越發明顯。


    “來吃飯。”


    成芸走過去,“你不上班?”


    李雲崇冷笑一聲,“怎麽,反倒問起我翹班了?”


    成芸坐到桌子邊,把飯盒打開。


    歸圓燉雞湯。


    成芸夾了一筷子放到嘴裏,不緊不慢地嚼著。


    李雲崇說:“味道怎麽樣?”


    “挺好。”


    “多吃一點。”


    成芸抬眼,李雲崇笑著說:“當歸補血調和,桂圓健脾安神,這道菜我做了十幾年,火候掌控不比任何大廚差。”


    成芸點點頭,又吃了一口。


    李雲崇坐在她的對麵看著。成芸又瘦了,本來已經沒有幾兩肉,如今更像一根竹簽一樣。不,不是竹簽,李雲崇心眼眯起,應該是鋼簽才對。


    這是周東南消失的第十五天,他記得跟成芸一樣清楚,這也是最後一天——周東南的拘留今天就會結束。


    他給她半個月的時間思考,她該懂了。之後他找人把那男人一打發,一切還在軌道上。


    那她現在懂了麽?


    她變得越來越堅硬。故事被重新書寫,就像王齊南消失時一樣,她硬氣地挺著,承受一切。


    反倒李雲崇焦躁了。


    “我明天也不會去上班。”成芸說。


    李雲崇沒有馬上回答,自顧自地掏出煙來抽。


    成芸撥開雞肉,“你找個人接班吧。”


    李雲崇吐出煙,輕聲說:“小芸,不要鬧。”


    “你要是擔心那些老賬被翻出來,可以讓曹凱接,他都是知道的。他接我的活不會有問題,他做得總會比我這個半吊子——”


    “你再說一句。”李雲崇打斷她,低沉地說。


    成芸看向他,“我本來也不怎麽會你們那些,這幾年要不是你分心幫我,公司肯定虧損的。”


    李雲崇壓著怒氣,鼻息漸勁。


    “什麽叫‘你們’?”


    我跟誰是“你們”,你又跟誰是“我們”。


    成芸不以為意,說:“哦,這個,就是你們了。”


    說的人無心,隻圖簡潔省事,聽得人卻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成芸——!”


    李雲崇的憤怒來得始料未及。他氣得煙扔到一旁,直接站了起來。


    他心中有火在燒。


    他隻承認憤怒,不承認嫉妒。


    “你還有沒有點良心?你也知道你做公司會虧損,你怎麽不想想為什麽?多久了,我教了你多久了?你學會哪怕是一點沒有?捫心自問你到底有沒有認真過,我教的東西都去哪了?”


    成芸安靜坐著。


    她越安靜,他心裏的火燒得就越旺。


    “十二年了成芸,十二年了!你吃過的虧都忘了麽?”


    成芸微怔,語氣茫然,淡淡地問他:“我吃過什麽虧?”


    李雲崇見她這樣,終於忍不住,用牙磨血似地念出那個男人的名字。


    “王齊南。”


    “啊……”成芸恍然,她點了點頭,“南哥……”她陷入回憶,半晌失笑,低聲說,“我有點記不清他的長相了……我就記著他凶……”


    是真的凶,愛人愛得狠辣。生性的烈酒,興頭上恨不得拿刀剁了你。


    李雲崇聽到她說她記不住王齊南的長相,稍稍寬心。


    他沒有提醒她那個男人一頭板寸,斷了右眉。


    李雲崇隔著那碗歸圓燉雞湯對她說:“當初你跟瘋子一樣,為了那個殺人犯,吃了多少苦。到頭來呢,他還不是走了。他給你帶來了什麽?人要有記性才行,你現在再回想以前,是不是覺得自己傻?”


    成芸不語,李雲崇撥開雞湯,拉住她的手,骨瘦如柴的手。


    “小芸,愛不是那樣的。那種愛帶來的除了傷害,什麽都沒有。”他說著,看到成芸蒼白的臉,難得的也激動起來。“我恨的,小芸,我很恨這些狗屁不是的人,他們這麽纏著你,這麽消耗你。你吃過那麽大的虧,為什麽不長記性,為什麽?”李雲崇恨鐵不成鋼似地說,“你看看你現在……都成什麽樣了!”


    時間慢慢地流過,外麵的雨下得更大了。劈裏啪啦地聲音搭在巨大的玻璃窗上,遠處雷聲陣陣。


    成芸抬起頭。


    先是看到了李雲崇微微鬆弛的脖頸,又看到他疲憊衰老的臉龐。


    這些日子,他跟她一起熬著。


    成芸反手握住他,說:“崇哥……”


    “別這麽叫我。”


    成芸抿了抿嘴,又道:“李雲崇,我跟王齊南……我們倆……”李雲崇眼皮微跳,時隔十二年,她再提起那個男人,聲音依舊帶情。


    成芸有點哽咽,頓了好久,才鼓起一口氣迅速說:“這輩子,我跟南哥沒緣。可……”


    正因為釋然,所以才經不住打顫。


    “可那不是吃虧。”成芸看著李雲崇,唇角堅毅,眼裏有淚,但說什麽也不肯流下。“你誤會了,那不是吃虧。”


    “我恨過老天。”忍了好久,十二年。到此成芸終於不自主地一抖,淚水流下。


    隻右邊,右眉右眼下,一滴直落到底。


    幹幹脆脆的祭奠。


    “但我沒恨過他。”成芸淚裏道,“南哥有情有義,我怎麽可能恨他。”


    天外一聲雷。


    真像那個血性男人的回應。


    他無視另外一個人,隻跟她說話。說思念,說再見,說過往那段路,謝謝你了。


    雷聲在天際回蕩,慢慢地,塵埃落定。


    那雷炸得李雲崇眼前一暈,太陽穴突突地跳。明明跟他沒關係。


    等晃過了那一陣,眼前是成芸,她扶住了他。


    她眼角還留著淚,人卻已不再悲傷。雷聲停,她仿佛真的送走了故人,留下的自己半點沒變,接下來的路還是一樣走。


    她的瞳孔黑亮,亮得讓人好羨慕。


    什麽都無所謂了,李雲崇想,她不去工作,不想上班,無法體會他的心,都無所謂了……


    她得留下。


    “小……”


    還沒說完,成芸的手機響了。


    是張導,成芸等了兩天的張導。


    “成姐呀,我在這了,周東南沒回來啊。但是……”張導欲言又止,成芸說:“有什麽事,都告訴我。”


    “那個……”張導要說什麽,旁邊忽然傳來另外一個男人嗚嗚亂叫的聲音,他說得很快,口音奇怪,成芸聽不懂內容,卻想起了他的聲音。那是周東南的哥哥,周東成。


    他急,又憤怒,可人無害,連張導都不怕他了。她朝他大叫一聲:“你小點聲!我這說話呢!”


    張導拿著手機遠離這個不明白事的人,跟成芸說:“成姐你別怪,他們家出了點事,這人比之前更有病了。”


    “出事?”


    “周東南好幾個月之前就走了,但是走之前他犯了病似的,放了一把火,把他們寨子的風雨橋給燒了。”


    成芸手指一顫,“什麽?”


    “他把風雨橋燒了,而且這人腦子是真不知道在想什麽,他燒橋就燒橋,燒了一半還被梁給砸了,聽說後背都燒爛了,你說他笨不笨?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這幾年攢得錢全都光,剛出院就跑沒影了。”


    年輕的小姑娘在電話裏絮絮叨叨,像一隻叫不完的小家雀。李雲崇是強忍住,才沒有衝過去把電話砸了。


    “我知道了。”成芸最後說。


    掛電話之前,她又說:“你幫我告訴周東成……”


    “告訴什麽?”


    告訴什麽,張導在等,李雲崇也在等。


    “算了。”成芸最後也沒出口,謝過張導,掛斷電話。


    在城市的另外一個角落裏,一個人從警察局裏走出來,渾身淋著雨。外麵早早等著的劉佳枝衝過去,把傘大半讓給他。


    李雲崇緊緊盯著成芸的動作,她一動,他馬上說:


    “你要幹什麽?”


    杯弓蛇影。


    成芸收拾起已經涼掉的雞湯,說:“找人。”


    “你要去貴州?”


    “不。”她摸著碗邊,抬眼說:“他還沒走啊。”


    她如此篤定。


    他還沒走。


    你相信戀人之間是有感應的麽。


    李雲崇再一次覺得眼前昏暗。


    人生怪妙。


    三年一小變,六年一大變,十二年,就是一個輪回。


    一切都回歸原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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