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還是紫砂壺,還是龍井茶,還是幽幽不散的檀香。


    隻不過,如今坐在對麵的,不再是那個總沒正型,家裏沒有外人就仿若無骨地倒在沙發裏的女人。


    已經快到四月末,北京城的寒氣還沒有驅散幹淨。屋子角落裏紅姨開了加濕器,小小的機器不能同老天作對,客廳裏依舊透著幹冷。


    曹凱坐在沙發裏,如坐針氈。


    他有點後悔,也有點別扭。


    這麽多年,每次涉及到關於成芸的事情,不管是商議還是決定,他總是被李雲崇第一個點名。最開始的時候,他是抱著點攀附的私心,能跟領導談感情,這是很多職場人夢寐以求的。


    隻是那時李雲崇俘獲成芸,正是他春風得意的時候,而此時——


    叮地一聲,茶盞落桌。


    曹凱被喚回神。李雲崇坐在他對麵,一身居家便服,剛剛放下茶盞,靠在身後的靠墊上,難得有些懶散。


    曹凱再次開口,說的還是一樣的話。


    “李總……成姐在門口已經等了很久了。”


    李雲崇靠著,還不說話。


    “好像真的有事要說。”曹凱猶豫著,“要不,我去問一下吧。”


    李雲崇的眼神淡淡地瞟過來。“問什麽。”


    “她這是第二次來了,昨天來你……你也沒見她,這次她把我叫著,可能讓我幫她說個話。”曹凱勸著李雲崇,“李總,女人嘛,都蠢,可她畢竟跟了你這麽多年了,她要願意回頭,要不再給次機會。”


    李雲崇盯著曹凱,那目光跟一條陰冷的蛇一樣,讓曹凱背脊發麻。


    “給次機會?”李雲崇麵無表情地道,“給次什麽機會?”


    曹凱覺得自己簡直是在受著酷刑,“也……也沒什麽機會。”


    李雲崇自顧自地笑了一聲,看向一旁。


    曹凱無意一瞥,發現李雲崇腮幫縮得不能再緊,曹凱心裏暗笑一聲,五分不齒,五分無奈。


    “李總,那我先走了,我也是被雲姐一個電話拉來幫忙的,你不想見她就不見,公司那邊我還得——”


    “你給我跟她說一句。”


    曹凱頓住,李雲崇的目光依舊落在一旁,好像在看,也好像在看隔壁間裏,已經摘掉的鳥籠。


    曹凱靜靜等著。李雲崇兩腮蠕動,眼睛半眯。


    “你告訴她,徹底斷了跟那個男人的聯係。我就再原——”


    手機無征兆地響起。


    兩個男人都隨著手機震了一下。曹凱掏出手機,然後看向李雲崇,“成姐……”


    李雲崇沒有說話,手機還在響。曹凱握著手機不知如何是好,李雲崇淡淡說:“接啊,幹嘛呢。”


    曹凱連忙接通電話。


    “喂?”


    李雲崇的房子裏一如既往的靜,靜到電話裏的每一句話都能清晰地偷出來。


    “曹凱?”


    “啊,是我。”


    “你還在屋裏呢?”


    “……對。”


    “他人呢。”


    曹凱抬眼看李雲崇,後者又撇開目光,安穩地坐著。


    “李總……也在。”


    “你叫他接電話。”


    曹凱明知道李雲崇已經聽到了,還是傳了話。


    “李總,成姐想讓你接電話。”


    李雲崇一動不動,完全沒有要接電話的意思。曹凱又拿起手機,剛要找個理由拒絕,就看下李雲崇轉過頭。


    四目相對。


    到底是工作多年的老下屬,曹凱輕易地明白了李雲崇的意思。他咳嗽一聲,說:“李總現在不方便接,那個……成姐。”


    “說。”


    當著當事人的麵,尤其還是上司的麵,調節兩方感情矛盾,這簡直不是大老爺們該幹的事情。曹凱心裏別扭得要死,嘴裏還不得不把李雲崇的意思表達清楚。


    “成姐啊,要不你跟那男的斷了吧。”


    “什麽?”


    “那個姓周的。李總對你也算一心一意了,你也別……”曹凱想著如何形容,聲音漸低,“別太不懂事了。”


    電話裏靜了一會,驀地一聲輕笑。


    “我要說的不是這件事,你讓他接電話。”


    這就是拒絕了。


    還是當著曹凱的麵。


    李雲崇臉皮漲起,曹凱連忙別過眼,抓心撓肝,支吾地應付了一句:“先掛了吧……”


    臨掛斷電話之前,他聽到成芸在手機裏留下一句話。


    “你告訴他,有人在查我的公司,讓他注意一點。”


    掛了電話,曹凱把他聽到的告訴李雲崇。


    李雲崇咯咯地笑出來。


    “‘我的公司’……”他略帶嘲諷地強調著那兩個字“我的”。


    曹凱說:“我也聽說了,好像又是之前那個小記者——”


    “她也知道這公司是她的。”李雲崇的聲音比剛才更加陰冷了。“公司的法人是她,所有的保單,賬目,銀行戶頭也全在她的手裏。以前所有的爛攤子都是我在收拾,現在她是覺得怕了?”


    曹凱被李雲崇話中暗透的內容激得心涼,覺得李雲崇行事與平日相差太遠。


    不得不提醒,“李總,咱們還是找人問一問吧,那個出版社我也有熟悉的人,咱們把那記者叫出來,看她有什麽……”


    “她總不會覺得自己一走了之,就能全身而退了吧?”李雲崇還沉浸在自己的問題裏。


    “李總……”


    “你先走吧。”


    “那記者……”


    李雲崇眼如毒蛇,盯著曹凱,緊緊纏著他,又好像透過他盯向另外一個人,他一字一頓地說:“她要付出代價。”


    曹凱默默地看著他,李雲崇根本不是在跟他說話。


    “她得付出代價。”


    曹凱覺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李雲崇還在說:“她該明白事理了。”


    曹凱咬咬牙,“你想拿這個嚇唬她。”他還是覺得有點不妥。


    “你先走吧。”李雲崇道。


    “可是……”還是穩妥一點吧。


    “走!”李雲崇沉聲說。


    曹凱心裏一沉,又不是他要來的!大老爺們天天被糾在別人的感情戲裏,誰他媽願意!曹凱暗暗地罵了一句。


    可抬眼時,見到李雲崇沉在沙發之中,人像老了十幾歲,曹凱忽然又心生不忍,猶豫著想要安慰幾句。話還沒出口,轉念想到,對這人來說,安慰非但沒有效果,沒準還徒增怨恨。


    歎了口氣,拎包走人。


    屋裏再一次死寂。


    回到家中已是夜晚,進屋的時候有炒菜的聲音,鐵鏟刮著鍋,吭吭的聲音。


    成芸脫了鞋,外套扔到**,人來到廚房邊,又一次抱著手臂靠在門板上,看著裏麵折騰得滿頭大汗的男人。


    周東南早就察覺她在身邊,隻在最初的時候轉頭打了個招呼,就接著盯自己的鍋。


    他已經習慣了,那個女人的目光——他們總是相互看,有時候飯都顧不上吃,躺在**看。好似舊電影中的墮落男女,虛無人生,除情之外別無他物。


    周東南把飯菜端出來,放到桌子上,招呼成芸吃飯。


    “過來。”


    隱隱的命令語氣,他是不是怪她回來的晚了?


    一件淺灰色的襯衫,圓領已經穿得鬆鬆垮垮,露出半側的鎖骨,更有味道了。


    他端坐在餐桌前,飯菜已經擺好,成芸還是沒動靜,他又叫了聲:“過來。”


    好像一家之主啊。


    成芸笑著入座。一切照常,成芸放下筷子比周東南早。她吃完飯,還是盯著周東南看,看著他把自己剩下的飯菜一掃而光。


    等周東南也吃完飯準備收拾桌子的時候,成芸卻把他手裏的碗拿過來,疊著盤子去廚房。


    周東南一愣之下也跟了過去。


    這是成芸第一次在家裏幹活,可她看起來完全不是生手。洗碗、刷鍋、整理廚台……她頭發梳到腦後,隨意紮起,幾縷不聽話的發絲垂落下來。


    她甚至比周東南做得還要熟,還要快。


    無聲地做著家務的女人身上有種魅力——或者說一種感覺,一種甘願,一種臣服。


    周東南擠到廚房裏,從她身後抱住她。


    “你比我們寨裏的姑娘能幹。”


    成芸笑一聲,周東南一手摟著她的腰,一手閑來,玩著桌上已經洗好摞成一摞的盤子和碗。


    “咱們什麽時候回去?”他問。


    “回哪兒。”


    “貴州。”


    成芸洗著碗,不說話。


    腰上的手緊了一點,周東南在她耳邊說:“北京太冷了,咱們回貴州。”


    成芸被那隻大手捂得想笑,她把水龍頭擰上,在狹窄的空間裏轉身,跟他緊緊相貼。


    “捏我幹什麽,耍賴呢。”她啪地一下拍在周東南的臉上,清清脆脆,濺著水星。


    周東南忽然抱緊了。


    他眉頭皺著。


    “跟我過。”


    成芸挑釁地看他。


    手更緊,“跟我過!”


    成芸忽然鬆了臉,淡淡地看著他,用目光描繪著他的輪廓。


    “阿南。”她喚他。


    “嗯。”


    成芸輕輕貼在他身上,柔弱得非比尋常,像,像羽,像風中的情枝。


    周東南不說話了,他任由成芸碰觸他的身體。她的手常常摸在他的身上,久到讓他覺得那隻手本來就是他的。就像他的身體,本來也是她的。


    她雙手撥開他的領口,鼻尖輕輕點在他的鎖骨間,周東南的下頜碰觸她的頭頂,兩人從婉轉地輕觸,試探地摩挲,到後來越來越用力,無聲的瘋狂。


    手腕纖細如同枯枝,誰知道有沒有攥紅,誰知道有沒有受傷,沒人顧得。


    昏暗的廚房如同夜色下的森林,百獸蠢蠢欲動。


    成芸發絲淩亂,好比孤魂野鬼,但在周東南的壓迫下,脆弱不堪。


    這世上,也隻有一個人能撬開她的縫隙。


    力竭了。


    安靜地抱在一起。


    是喘息,還是抽泣?


    情到極處,人會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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