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有人依然活著,是誰已經死去


    這轟轟烈烈上演的都市傳奇,就如同流星。燦爛而短暫。?


    流星已經逝去。?


    媒體的報道漸漸偃旗息鼓,在這樣的時代裏,沒有什麽是永恒的。人們關注的焦點很快移開了。?


    除了警方,沒有人還整天念叨著不久前的這場傳奇,每天下午聽楊氏評書的小圈子慢慢稀薄下去,終於散了。我相信,即便是警方,也總有一天把這件事打入冷宮,歸入無頭案的卷宗裏。?


    桌上放著兩碗冷麵。?


    “你要哪碗?”我問。?


    六耳低著頭數了數配料。?


    “一二三四五,這是五糊四high?”?


    “是的,那是六月肥爽。”?


    六耳忍不住笑了起來:“真是夠絕的名字,我吃這碗六月肥爽吧。”?


    我也笑了。六耳現在很少有笑容,我希望他能開心一點,哪怕是因為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


    那件事之後,過了整整三天,六耳才勉強恢複過來。?


    恢複過來是指像他第一天到我家來的樣子,可以自如地走路說話幹家務。而身上的毛發,卻沒辦法再控製一分一毫。?


    那種奇異的能力,風暴一樣在他身上卷過,現在已經永遠離開了。?


    就像一場離奇的夢。?


    六耳的夢,已經醒了。他不再是超人,不再能控製別人的生死,不再能清除這座城市的汙垢。?


    可是,同樣需要考慮的,是今後的路。?


    從前他身上的毛,在不變化的時候,烏黑的發亮,雖然極細,但有一股旺盛的生命力。現在已經沒有光澤了。?


    這或許是值得慶幸的,因為毛發生長的速度,也急劇地放慢了,刮幹淨後,十二小時隻長兩厘米左右。這樣早晚各刮一次,至少他的五官我總是能看清楚了。?


    “六耳,你現在的情況比當初要好很多。我想,如果你願意配合治療的話,有康複的可能。至少,有希望進一步抑製毛發的生長速度,這樣你就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了。”?


    現在六耳在剛刮完毛的時候,也可以出去轉轉,透透氣。一兩個小時內,不會被看出什麽端倪,時間再長就不方便了。?


    六耳停下筷子,似乎有些意動。?


    “還是……x機構嗎?”?


    “是的。”?


    “他們上次分析過我的頭發,他們覺得,還有治療可能嗎?”?


    “現在和那時不一樣。這樣吧,我向他們借工具取一點血,再進一步化驗。”我見六耳有些鬆口,加緊勸說。?


    六耳緩緩點了點頭。?


    取血沒我想象的麻煩,梁應物給了我個一次性的小玩意,在六耳右手中指上紮一下就大功告成。?


    可化驗的結果卻很不妙。?


    梁應物告訴我的時候,我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2.7%?怎麽可能?”?


    “我也對這個結果很意外,相信實驗人員也是,所以又重新做了一遍。”?


    “和正常人類的基因相差2.7%,比上次的結果又多了0.3%?可六耳現在已經失去了那些奇怪的能力,怎麽會反而和正常人差得更多?”?


    “我隻是告訴你化驗的結果,至於為什麽,我也不知道。或許他體內又有了什麽新變化,但是表麵看不出罷了。”?


    這盆冷水把我的希望完全澆滅。我長長歎了口氣,說:“這讓我回去怎麽和他說,還以為有治療的希望呢。”?


    “倒也不能說完全斷了希望,”梁應物用中指輕輕點著太陽穴,他思索的時候常這樣:“如果六耳真像你說的這樣,說明促使他毛發迅速生長的原因——或許是某種激素,被抑製了。如果這種激素不再因為什麽變化突然增加的話,想找出辦法進一步抑製也非不可能。”?


    “哦?”我頓時來了精神。?


    “這也隻是一個想法,”梁應物又給我降了下溫:“成不成也難說。最主要的是,如果沒搞清楚他身體產生變異的原因,再如何努力都治標不治本。”?


    梁應物使勁地揉了揉太陽穴,又說:“不,我剛才說的話並不完全正確。很坦率的說,無論如何治本是很困難的。如果他身體不產生排斥的話,可以用高效能的脫毛劑試試。但他全身已經比正常人多了那麽多的毛孔,以現今的醫學想不出有什麽辦法可以變回去,這是人體結構性的改變。從這些毛孔裏長出的毛曾經有神經係統,現在它們萎縮了,將產生怎樣的後果很難說,包括脫毛劑與這些萎縮神經會起何等反應,這些神經會不會再次激活,有太多的問題。他本人不完全配合試驗,我們不可能搞清楚這些問題,而配合試驗我們搞清了這些問題,和解決也是兩碼事。”?


    我被梁應物說得有些糊塗了,但基本搞清了一個意思:六耳很難變回去了。?


    “你說他不來機構檢查就不知道原因,那你能不能大概說一下原因可能有哪幾種?”?


    “一種是病毒性的。一種人類沒見過,也沒想象過的厲害病毒,能在短時間改變人體。如果真是這樣,那這病毒簡直神奇,可就算我們能殺死這種神奇病毒,也不能指望身體複原到初始狀態,否則就是奇跡。不過在化驗毛發和血液的時候,沒有發現這樣的病毒。另一種情況就是生物物種本身突變,可突變一般不會在一個生命周期內產生,而是在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注定,而且基因相差0.1%就能被稱之為突變,六耳這種基因差異,已經很難用突變解釋了。”?


    我鬱悶起來:“說來說去,你假設了兩種原因,但都覺得可能性極小?”?


    梁應物無奈地攤開手。?


    “我記得上次你說過遺傳的,那不算原因嗎?”?


    “唔,遺傳啊……”梁應物想了想,說:“嚴格地說遺傳不是原因,隻是種手段。比如上一代感梁了病毒,但沒有發作,卻傳給了兒子。又或者突變其實在前幾代已經產生。”?


    “對了,”我突然想到一個可能:“六耳肯定是第一次檢測基因,也就是說沒準他出生時和常人就已經有基因差異,他的父親或者母親可能也有。”?


    “是的,完全有這種可能。”梁應物點頭。?


    “唉,”我又沮喪起來:“真是遺傳又怎樣,反正六耳的病是難治了。”?


    “話不能這麽說,莫說隻有知道原因才有一線治愈的希望。就算沒希望治好,難道就不找到原因就不重要了嗎?”梁應物看著我說:?


    “那多,這可不像你了。”?


    我悚然一驚,的確,我可不是這麽沒好奇心的人,現在怎麽會連探尋究竟的興趣都喪失了呢。?


    這段時間和六耳住在一起,回到家氣氛就很壓抑,搞得我一心想把六耳的病治好,讓他可以像個正常人活在陽光下,其它什麽都顧不上想了。六耳對我來說,不是個值得研究的對像,而是重重的包袱。?


    現在被梁應物一點,我醒悟過來。六耳固然需要幫助,但我不能忙還沒幫上自己先垮了精神。?


    “你說的沒錯,不管是不是為了治好六耳,他變異的原因都要搞清楚。嗯,我就先查查他父母的情況吧。”?


    梁應物笑了:“很高興你又有事做了。前段時間你可真像隻無頭蒼蠅呢。”?


    “真是惡心的形容詞。”我怒視他。?


    六耳的臉色是蒼白的。?


    已經刮了有幾小時,他的臉上又長出密密的小黑點,但黑點間的皮膚,異樣的白。?


    我問了那個問題之後,他的臉上掠上一陣病態的紅暈,這抹慘紅褪去之後,臉,更白了。?


    我似乎提了不該問的問題。?


    “我的……父母?”?


    不管該不該問,起了頭就要說到底。?


    “是的,x機構化驗了你的血液,他們認為遺傳所致的可能性相當大。我知道你父母已經去世,很抱歉提起這個使你不快的話題。”?


    六耳不自覺地咬著下嘴唇,有什麽事讓他難以決定。?


    “讀大學的時候,所有的老師和同學都知道我父母死了,”六耳的聲音輕到我幾乎聽不見:“整整四年,沒有親人到學校探望過我,我努力地打工,打好幾份工,好繳學費。沒有一個貧困生像我這麽做那麽多活,他們都不相信我是上海人。”?


    “可是,”六耳本來低著頭,像是自言自語,這時突然抬起頭來看著我,聲音也響了一些:“可是他們不知道,其實我媽還活著,並且每個月都會給我匯幾千塊。”?


    “啊……”我愣住了。?


    “你知道她是做什麽的嗎?”不等我回答,六耳就笑起來:“哈哈,她現在是個媽咪,以前是小姐,現在做到了媽咪。她是個雞,雞!”?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怪不得六耳要告訴別人父母雙亡,他不想認這個娘。?


    “六耳,別這麽說你媽,她……是為了養你吧。”我聽六耳這麽說她媽,覺得分外刺耳。?


    “養我?不,她天生……*蕩。”六耳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兩個字,讓我心裏一跳。?


    “我念幼兒園的時候,家裏就總是來很多的叔叔,那時她在紡織廠上班,效益很好,怎麽會養不起我?她以為我不懂,不知道,其實到我上小學的時候,就明白了她在幹什麽。”?


    “你父親……死的很早嗎?”我試探著問。?


    六耳臉色一黯:“我從沒見過他。小時候我問過媽,她說我爸早就死了,我還沒生出來就死了。我問她,我爸是幹什麽的,怎麽死的,她總是不肯告訴我。她甚至不告訴我他的名字。我是跟我媽姓的,每次要填父親名字的時候,我就寫‘傅親’。”?


    我心中一動,做媽的不肯告訴兒子哪怕一點點父親的情況,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麽隱情??


    “到讀中學的時候,我就和她越來越疏遠。她問我什麽我總是不願回答。從讀高中開始,我就告訴別人,我媽我爸都死了。她給我錢,我嫌這錢髒,從來不願意去用。”?


    “自那以後,我從沒和別人提起過我媽的事情,你是第一個,那多。”六耳看著我。?


    我默默點頭。?


    “那多,你覺得我是個怎樣的人?”六耳突然問我。?


    “你?”?


    “是的,我是說你剛認識我的時候。”?


    我臉上露出笑容:“你是個逢人就粘死纏爛打的小王八蛋。不過很討人喜歡。”?


    “嘿,說得我像個流鼻涕的小男孩。”六耳也笑了一下:“你有沒有奇怪過,像我這樣的性格,怎麽住到你這裏以後,就沒有和別的朋友聯係過?”?


    “我是很奇怪。”我老實地回答:“你應該朋友很多的,而且我和你也不是特別熟,怎麽會一直住在我這裏不挪窩。”?


    “當然,現在已經熟得不能再熟了。”為免他多心,我又補了一句。?


    “那你覺得我現在的性格怎麽樣?”?


    “你現在的性格啊……”我有些猶豫,不知該怎麽說。?


    “直接說,沒關係。其實我自己知道自己的。”?


    “你現在的性格有點怪,或者說,變得有點孤僻了。不過換了任何人遭遇這種事,都沒法做得更好的,換我也一樣,打擊確實太大了。”?


    “不是有點孤僻,是很孤僻。我所有的同學,都知道我是個很孤僻的人,所以我沒什麽朋友。”六耳又笑了一下。這次是苦笑。?


    “可你在福建的時候?”我皺起眉頭。孤僻?開玩笑,那時候他活潑得過了頭。?


    “這麽些年,她每個月都會給我錢,積下來也是很大的一筆了。讀大學的時候,我去看過幾次心理醫生。我也覺得我的性格有問題,想要改變一下。醫生*我換個環境,重新開始。所以我準備用這筆錢去國外,忘記這一切,再不回來。”?


    “重新開始?”?


    “是的,我下決心以後,就出來旅遊,想從那時候開始,讓自己變得陽光、外向。”?


    “這麽說,你是刻意做成那樣的?”?


    “一開始是有些刻意,可後來我就喜歡上了那種感覺。我想照這樣下去,我會有很多朋友,會有新的生活。”?


    在說話的時候,有那麽幾秒鍾,六耳的眼神中流露出憧憬神往之色,但很快就沉寂了下去。?


    因為已經再也沒有那樣的機會。?


    如今的他,連站在陽光下,都變成了一種奢侈。?


    我心裏一陣陣的難受,用力按著他的肩膀,說:“相信我,一切會好起來的。你已經感受到了生活的樂趣,那麽就不要放棄它。?


    “是嗎?”他的眼神有些迷惘。?


    我重重地點頭:“可是單純的逃避是沒有用的。你看,你想要開始新的生活,卻需要用到你母親的錢,你避不開的。”?


    六耳的嘴角一抽,顯然我說到了他的痛處。?


    “現在為了遺傳的事,必須要找你的母親。而且,你不覺得她對你父親的事這麽忌諱,其中沒有古怪嗎?”?


    “你是說,我爸他可能也……”六耳張大了嘴。?


    “總之這是一個切入點。一定要搞清楚你父親的情況。如果是突發變異,我們也得找到源頭在哪裏。”?


    六耳看著我,很久,終於微微點頭。?


    “晚些我打電話給她。”他抬頭看看掛鍾:“她上午不會起床的。”?


    我心想怎麽有人習慣比我起得還晚,隨即就想到她的職業,每天回到家裏至少也該是淩晨了吧。?


    今天沒什麽大新聞要跑,我寫完個四百多字的小稿傳給編輯,惦記著不知六耳有沒有問出他父親的事,特意早早收工。到家的時候還不到五點。?


    “怎麽樣,你媽怎麽說?”我一進門就問。?


    “呃……還沒打電話。那我現在打吧。”?


    我搖了搖頭,看來六耳對他母親成見太深,我不催他就一直拖著。?


    六耳在我的注視下又磨蹭了一會兒,才拿起電話。?


    “嗯,是我。”他低低地說。?


    然後他就在那裏不停地“嗯”著,很有些敷衍的樣子,活像個被嘮叨母親煩到不行的孩子。?


    不管他母親是做什麽職業,母親就是母親,還是很疼這個性格怪僻,對外宣稱自己父母雙亡的不肖子的。?


    當然,嚴格說起來,則是母子都不肖啊。?


    “等會兒我想過來一次。”等媽的嘮叨告一段落的時候,六耳說。?


    “不用不用,不用準備什麽。”聽這樣的回答我就能猜到她媽在說什麽,和我媽不會有多少區別,大概更熱情些吧。?


    “我,是想問爸的事。”?


    這句話說完,六耳沉默了一會兒,聽著話筒裏他母親的話,抿著嘴唇。?


    過了一陣子,他才說:“我知道了。”說完就掛了電話。?


    “你現在就去嗎?”我問。?


    “不去了。”六耳說。?


    “怎麽?”?


    “還是老樣子,她不肯說。她說她已經忘了,讓我別再提這件事。”?


    我想了想,問:“你媽平時對你態度怎麽樣?”?


    “態度?像條跟在我屁股後麵搖尾巴的狗,隻要我不提那件事。”六耳露出嫌惡的神情。?


    “怎麽說也是她把你養大的啊,”我皺起眉頭:“怎麽這樣形容。”?


    六耳“嘿”了一聲,撇撇嘴。?


    我歎了口氣,六耳對他母親的成見已深,不是我這麽說一句就能扭過來的。?


    可是他母親對他這麽百依百順,卻唯獨不能提這件事,哪怕為此不能見日漸疏遠的兒子,要知道對一個母親來說這可是極大的折磨啊。?


    “要不,我去試試?”?


    吃晚飯的時候,我突然對六耳說。?


    六耳停住大塊夾肉的筷子,疑惑地對我說:“你?”?


    我很明確地收到他的意思:兒子都不願意說,你一個外人去有用嗎??


    “我去試試。總不能就這麽放棄。你告訴我……她工作的地方,還有她的名字。”?


    “好吧。”?


    電梯門在五樓打開,入眼一片金碧輝煌。?


    這是上海最著名的夜總會之一。?


    一個小弟迎上來:“先生,有預訂嗎?”?


    “哦,沒有,給我個小包吧。”我看看這架式,為我的錢包默哀三秒鍾。?


    “小包還有,八百。我幫你找一位業務經理吧。”?


    “不用,你叫遊芳吧。”?


    “好的,您稍等。”小弟恭敬地退開,在總服務台查了一下房間的請況,對我比了個請的姿勢。?


    這裏大得像迷宮一樣,我跟著他七拐八轉,在一間包房前停下。?


    “就是這裏,先生,您稍等片刻,遊芳就過來。”他替我打開門說。?


    “好的。”?


    我坐在柔軟的真皮沙發上,打量著四周的裝飾。?


    一圈沙發圍著一個銅座的磨沙玻璃桌幾,都是高檔貨,四十二寸的大背投,一邊是個電腦點歌台。兩麵的牆上都掛著油畫,似是陳逸飛的仿製品。說是小包房,空間還是挺大的,擠一擠至少能坐六個人。?


    門被小弟拉開,一個穿著黑色連衣裙的高挑女子走了進來。?


    “你是……遊芳?”我有些不敢相信。?


    麵前的女子看起來隻有三十許人,用風韻猶存來形容都嫌老,她的連衣裙是低胸的,可謂前凸後翹,麗色撩人。就是有點黑眼圈,做這行的,大多免不了。?


    如果不是她胸前掛著的名牌讓我再次確認她的身份,我還真不敢相信她已經有了那麽大的兒子。?


    “好像沒見過呀,先生。”遊芳笑著說。?


    “哦,是朋友介紹我來找你的。”這話我可沒吹牛。?


    “好啊,衝您這句話我多送一瓶芝華士。您喜歡什麽樣的小姐,我給您去叫。”?


    我本想拒絕,轉念一想,直接說就找她恐怕不合適,就說:“隨便吧,你覺得好就行。不過你得到我這兒來多坐坐,別飛得見不著影子。”?


    遊芳滿臉笑容:“好,您等著。”?


    等了五分鍾,遊芳領進一排十幾位,鶯鶯燕燕一個個並腿挺胸,媚眼衝我笑。?


    我心想果然是高級夜總會,不管哪個放到淮海路都能有不錯的回頭率。?


    “哪個比較能唱歌?”我問。反正我又不準備幹啥,就聽聽美女唱歌吧。?


    “她,還有她。”?


    被指到的女孩眨眨眼,眼神使勁朝我飄。?


    “就她吧。”我指了一個笑容最甜美的。其它小姐自動魚貫而出。?


    “娟娟,好好陪啊。”遊芳說著給我投來一個歉意的眼神:“不好意思,我那裏還有幾台客人,去招呼一下很快就來。”?


    我心裏著急,卻沒辦法明顯地表現出來,隻好說:“那你快點過來,可不能一去不回啊。”?


    遊芳不在的時候我連酒都沒開。就我這麽點破酒量,還指望著待會兒連蒙帶騙能灌她一瓶下去,好撬出點東西來,哪能現在就白白消耗掉。?


    我讓娟娟自己點喜歡的歌唱,嗓子的確不錯,技巧也好。天天在這兒泡著,看來是練出來了。?


    她唱的時候不知不覺伸手攬住我的腰,雖然有些不習慣,但我也沒有正經到推開她,反正等會也是要給小費的,吃吃美女豆腐,而且還是她主動的。?


    她唱的時候我時不時往門口看,她大概也注意到了我的心不在焉,唱了幾首之後就把攬著我腰的手收了回去,專心致誌地唱起歌來。?


    估計她在這裏做得時間長了,不管是急色鬼還是我這樣的一二三木頭人都見得多,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現在以木治木,到也自得其樂。?


    大概過了半小時,遊芳終於推門進來,見到空著的酒杯“咦”了一聲。?


    “怎麽酒都沒喝呀?”?


    “我酒量不行,等你來再喝,否則就醉了。現在你沒事了吧?”?


    遊芳笑了,她似是有些意外。初時我說要她多陪,她大概還以為是我哄她的恭諱之詞,現在又聽我這麽說,的確是這個意思。像我這種不找年輕小姐,反盯著上了年紀媽咪的人一定很少見。?


    “好好,沒什麽事了,就算有也隻會出去一會兒。”遊芳招呼小弟進來開了酒,給三隻玻璃杯滿上。?


    我舉起杯子和她碰了一下:“我喝一點就倒,知道你能喝,你多喝些,可不能欺負我。”?


    遊芳笑著說我謙虛,卻還是一口喝掉半杯。?


    我隻稍微泯了一口,卻還嫌不夠,說:“半杯怎麽夠,你讓我等這麽久,這第一杯總得一口氣喝完。”?


    “喲,想灌醉我呀。”遊芳搖了搖頭,再次舉杯一飲而盡。或許是飲得太急,臉上慢慢醞出淺紅色。?


    真是個不錯的開始,我還怕她推脫不喝呢。接下來我使著各種法子頻頻勸酒,那個娟娟卻是沒工夫照料了,由她一首首唱下去。?


    我的酒量實在是差,每次隻喝一點點,卻已經感覺到了微微的酒勁。再喝下去自己就醉了,得想個法子進正題。?


    “那多啊,還不知道你是幹什麽的呢。”遊芳說。?


    “我?文化領域的。”本來告訴她我是記者也沒關係,考慮到幹她這行可能對記者有些**,我就沒直說。?


    “文化領域太大了,具體呢?”遊芳臉上的紅暈更明顯了,靠在我身邊,淡淡的酒味混著香水味飄到我的鼻子裏,有著相當的吸引力。想到這位是六耳的母親,心裏的感覺格外奇怪。這把年紀還能散發出如此大的**力,年輕的時候絕對是個尤物。?


    “靠筆杆子吃飯的。”我說。?


    “作家啊,怪不得看著這麽文質彬彬呢。”?


    我笑笑,沒否認。?


    遊芳看看在那裏唱歌的娟娟,說:“你好像對娟娟不起勁啊,是不是今天姐姐給你安排的人不滿意?”?


    “哪有,絕對滿意的,我就是喜歡聽人唱歌。”?


    遊芳笑起來:“滿意的話,下次介紹朋友來啊。”?


    我微笑著說:“那是當然的。不過,你不問是誰介紹我來找你的呢?”?


    “喲,對了,開始還想問的呢,一忙就忘了,是誰呀。”?


    “你猜猜,是你最最熟的。”?


    “最最熟的?”遊芳蹙起眉。她連報了幾個人的名字,當然猜不中。?


    “誰,你倒是說呀。”?


    我給她倒滿一杯,說:“你喝了這杯,就告訴你。”?


    “真是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誰讓你猜不出嘛,都說是你最熟的了。這樣,你先喝了,如果我說出名字你說不熟,我自罰三杯,絕不食言。”?


    遊芳皺著眉又猜了幾次,最後盯著我恨恨說:“一定讓你罰三杯。”然後把這杯芝華士喝了下去。?


    我看著琥珀色的**傾斜在酒杯裏,越來越少,終於消失在遊芳的紅唇間。轉眼,她的脖頸和鎖骨處的皮膚都泛出了紅色。?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究竟是誰了吧。”她幫我滿上酒杯,眸子變得水汪汪地,看著我說:“我可等著你喝呢。”?


    “遊宏,是遊宏。”今晚真正的戲肉,就從我輕輕說出的這兩個字開始。?


    酒精產生的延遲作用,讓遊芳在兩秒鍾後才反應過來這個名字代表著什麽,她霍地站了起來,身子微微晃了幾下,退後一小步才站住。?


    “誰,你說誰?”?


    旁邊的娟娟發覺情形有異,停了下來,不再唱歌。?


    “是遊宏啊。這麽些年來,難道他不是你最最熟悉的男人嗎?”?


    遊芳盯著我,已經變了臉色。剛才還和自己兒子的朋友親親我我,縱然是她這在紅塵裏打滾多年的人精,一時之間也難以接受。?


    等胸口的起伏稍微小一些的時候,她重新坐了下來,但和剛才比,離我的距離遠多了。?


    “娟娟,你先出去一會兒。”她說。?


    娟娟應了一聲,乖巧地快步走出包廂。?


    “說吧,什麽事。阿宏總是對別人說我死了,他肯告訴你我的事,還讓你來找我,一定把你當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他沒什麽朋友的。”這時她神情肅然,完全沒了剛才的煙花媚態。?


    “阿宏最近去看了很多次心理醫生。”按照設定好的劇本,我這麽說。?


    “啊!”?


    遊芳的反應讓我很滿意。酒精和突然的心理攻擊,已經讓她的心防大大減弱,現在所剩下的,隻有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擔憂。?


    “我想你不知道這件事吧,他的心理問題很嚴重,醫生說他患有抑鬱症。”?


    “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怎麽會……”遊芳突然聽到這個消息,有些手足無措:“需要多少醫藥費,要不,把他送到國外去治?”?


    “不是錢的問題。他需要完整的心理治療,醫生甚至*用藥物控製。可是你知道,這類藥物對人大腦的損害相當大,特別他這麽年輕。所以,想先嚐試用單純的定期心理輔導。其實我是個記者,我幫他找了個很不錯的心理醫師,可是那位醫師昨天告訴我,阿宏有個心結,不解開這個心結,他的治療無法繼續下去。”?


    “心結?什麽心結?”遊芳急著問。?


    “單親家庭的孩子本來就容易出心理問題,而且,你的工作性質也是他患心理疾病的重要原因。不好意思,我說得比較坦率。”?


    “沒關係,我猜到了。”遊芳臉上已經找不到一絲紅暈,蒼白得嚇人,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這讓我很有負罪感,但為了六耳也顧不得了。?


    “不知道你為什麽一直不肯告訴他父親的事,原本孤僻的人就很偏執,現在得了病尤其如此,你越不告訴他,他就越想知道。如今變成了他一塊心病,他抑鬱病的根源就在他的雙親問題,治療的時候不可能把父親繞過去的。”?


    我直起腰,望著愣住的遊芳,嚴肅地說:“我知道你不肯說他父親的事,一定有不得以的苦衷。阿宏的性格,現在也不可能纏著你問,像他今天下午就打過電話給你,但你還是不願意說。”?


    “我……”遊芳呐呐著,還沒說什麽就被我打斷。?


    “可是站在我的立場,因為一位已經死去的人,而毀了兒子一生的幸福,無論如何都是難以理解的。不要忘記了,你是一位母親!”?


    遊芳的臉更白了,她閉起了眼睛,然後眼淚就流了出來。?


    我沒想到她的反應這麽激烈,頓時不知該再說什麽。?


    她用手背拭去眼淚,然後雙手捂著眼睛,好一陣。等她把手放開的時候,眼睛周圍已經一團糟,眼影都亂了。?


    她接過我遞過去的紙巾,卻沒有擦眼睛,而是在上麵寫了幾個字,然後遞給我。?


    “1982·夏天,張金龍”,我念了一遍。?


    “他爹叫張金龍。”遊芳說,她拿起另一塊紙巾擦著眼睛。?


    “那1982年夏天是?”?


    “他死的時候。”?


    “怎麽死的?”?


    遊芳看著紙巾上黑黑的痕跡,把嘴唇抿成薄薄的一線,過了一會兒,才說:“如果他真的那麽有決心查他爹的事,總是能知道的。”?


    我有點意外,沒想到遊芳對此還是有所保留,但她提供了名字,這就是最大的線索,也不必現在*問,看得出她非常愛她的兒子,她不想說一定是有理由的。?


    “那你先生是八二年幾月幾日死的?”?


    “他不是我丈夫。”遊芳一字一頓地說。?


    “啊……”?


    “我隻記得是那年夏天,具體時間忘記了。”?


    “忘記了?那,他是幾歲死的?”?


    “二三十歲吧,具體不知道。”?


    “不知道?”我可真的愣住了,怎麽會有這樣的事。但現在,遊芳似乎也沒有騙我的必要啊。?


    這張金龍到底是幹什麽的啊。?


    “好了,你也不是來玩的。能說的我都說了,你回去告訴阿宏吧。我這作媽的實在有太多地方對不起他。”?


    我想摸出錢來結帳,被遊芳推了回去。?


    “你這做朋友的為阿宏煞費苦心,這些費用要讓你付,我就真沒臉沒皮了。”?


    她這麽說,我就不再堅持清空自己的錢包,互道再見後,離開了這男人們紙醉金迷的所在。?


    六耳父親的名字已經得到,不管張金龍身上有多大的秘密,順著這根藤,再深我都要把它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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