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耳的直覺


    楊華的關係修補工程還沒有大功告成,所以我把張金龍的名字、槍斃時間及提籃橋監獄這幾個信息告訴他,要他幫忙的時候,他說“盡力搞定”。加了個盡力二字,可見並非很有把握。


    我和梁應物通過電話,告訴他雖然還在調查,但未必就是遺傳。他卻說遺傳可能隔代,上一代沒有表徵並不說明什麽。


    這說法是事實,但也挺氣人。要是隔個三五代的話,我怎麽樣能查出來?


    他建議我搞點遊芳的血,或者頭發化驗一下。這樣的任務真讓人撓頭,血就不談了,頭發我上哪裏找,直接向她要?這種奇怪的要求她一定會問清楚前因後果,告訴他六耳其實變了毛人還了得?如果梁應物早說,那和遊芳見麵喝酒的時候,還能偷偷摸摸搞幾根下來,現在身份明朗化,我當然不能再跑過去找她陪酒。


    “要不你去一次?”我試探著問六耳。


    六耳把頭搖頭像撥榔鼓。


    “不去。”


    “哎呀你這個……”我正轉著眼珠想法子勸六耳,他打斷我說。


    “實在是不能去,別的不說,你覺得我這副樣子能行?”


    “怎麽不行,刮幹淨了就……呃,好像是不行。”我這才想到,母親看兒子是怎麽個看法,那可和路人大不一樣,六耳多出來的那麽多毛孔能瞞得過去?


    “要不,嘿嘿。”


    “幹什麽笑成這樣?”六耳狐疑地看著我。


    “那就我去,雖然早了點,現在也已經有個別店家開始賣中秋月餅了吧。”


    “現在才什麽時候,七月底啊,還有一個多月。你不會是想去送月餅還謊稱是我買的吧?”


    我敲了他一記腦袋,現在我們的關係似乎又回複到剛認識時那樣隨便。


    “你不該送嗎,中秋佳節,自己不去要我去送,有我這麽好的朋友你真該燒高香。”


    於是第二天買了月餅稱她晚上上班前送過去,借用衛生間上廁所的時候在梳子上扯幾根頭發,就完成任務了。


    看起來很輕鬆,其實也辛苦的。遊芳這次活脫脫像一個想死兒子的媽。雖然六耳自己不送讓我送說明他心裏還存著芥蒂,但買了月餅說明兒子總算還是想到她,這讓她比什麽都高興。


    遊芳拉著我問了一大堆關於六耳的問題,我斟酌著小心回答,許多時候要編出完美的謊言,很費心思的。


    如果她知道月餅是我買的,肯定大失所望。不過我看六耳的樣子,或許我做了件他不好意思提出來的事情。


    離開的時候遊芳還讓我常去玩。我心裏知道,是想我常把六耳的情況告訴她罷了。她想通過我這個中間人和兒子拉近關係。


    楊華那裏有了消息,他給我介紹了個人,原來是刑警大隊的心理顧問,現在退休在家。當時這宗大案子,他也幫著做過案件分析。


    這個人叫王茂元,楊華以往寫大稿的時候,常常詢問他罪犯的心理問題,和他挺熟。楊華告訴我,王茂元在市局裏相當受敬重,人脈很廣,我先去找他了解情況,需要看當時卷宗的話,由王茂元出麵也方便。


    楊華告訴我的當天晚上,我就和六耳一起,到王茂元家拜訪。


    他住在楊樹浦路上,一幢老房子的二樓,離提籃橋很近,不知是否公安局分配的住宅。


    王茂元六十出頭,看上去一米七五左右,在他的年紀,算是相當魁梧的了。他老伴熱心地端茶送茶點,然後給我們關了門,到隔壁屋看電視去了。她已經習慣了有人到家裏找老王談公事。


    這間會客室其實就是王茂元的書房,不僅書櫃裏塞滿了書,好幾處地方,書就直接堆在地上,歪歪扭扭摞起老高。


    我還沒開始說話,六耳先捅了捅我,示意我往某一個方向看。


    那裏隻有一堆書,並沒有其它特別的。


    我覺得這樣不太禮貌,用眼神示意他。


    “那堆書……”六耳說。


    王茂元隨著我們的目光轉頭望過去,這個時候書突然嘩地塌下來,書散了一地。


    “那堆書要倒了。”幾乎在同時,六耳說了後三個字。


    “唉呀,不好意思。”王茂元說了一聲,旁站起來跑過去整理。


    我和六耳當然不能看著主人忙,也過去幫個手。這堆書倒的時候把旁邊兩堆也撞翻一大半,手忙腳亂搞了好一陣。


    “你怎麽知道要倒?”我抽空輕聲問六耳。


    “感覺。”六耳一臉神秘狀。


    把書堆好,賓主重新落坐。


    王茂元擦了把額上的細汗,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客人一來就讓你們幫著做事。”


    “這麽點小事,應該的。”


    這麽忙夥一陣,我們之間的距離頓時拉近許多。


    “你們是想了解四二三**集團的事吧。”王茂元說。


    “四二三**集團?”


    “嗬嗬,隻是個叫法。因為最早的一宗案子,是八一年四月二十三日,就這麽叫了。”王茂元露出回憶的神色,有段時間他的眼神不知望向哪裏。我和六耳都知趣的沒打擾他。


    “唉。”王茂元重重歎了口氣:“隔了這麽些年,又有人提起那宗案子啦。我是搞心理研究的,原本搞社會心理學,調進市公案局,又開始兼搞犯罪心理學。幾十年下來,接觸過各種各樣的罪犯,最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四二三**集團這個案子。”


    “說是集團,其實互相之間沒有關係的。從八零年開始,上海的**案發生率就開始上升,到了八一年春夏之交,局裏接報的**案數量更是急劇上升。那年的四月二十三日,一個女大學生被**後跳樓自殺之後,市局決定嚴打流氓**案件,可是案發率非但沒下降,反倒節節攀高,許多慣犯不計後果的瘋狂作案,根本沒有躲躲風頭的意思。一直到八二年這股勢頭開始下降,我們共抓了近百個**犯。”


    “這麽多!”聽到這裏我不禁咋舌。


    “是啊,你可以想象在那麽長一段時間裏公安機關的壓力有多大。對大多數的**犯來說,倒並不很難抓,問題在於抓了一個又冒出來兩個,抓不勝抓。所以很快出台了加重量刑的辦法,希望可以震懾犯罪分子,可收效甚微。我們對抓到的罪犯作了大量的審訊,原以為這麽大規模的作案,彼此之間應該有所聯係……”


    說到這裏,王茂元看了我倆一眼:“事情過去這麽久了,有些事當時老百姓不一定清楚,現在說已經沒關係了。當時,幾乎在同一時間段,廣東、福建、江西、浙江、江蘇、安徽、湖北、湖南,這八個省加上海一個直轄市,都大規模爆發了**案。我這樣說你們聽著可能有點怪,像流行病似的,但當時就是這麽個情況。每個省都抓了大批的**犯,但**案還在不斷發生。甚至在八二年六月七月份,上海的**案開始減少的時候,這些省也在同步減少。要知道各個地方的打擊力度、案發qing況都有所不同,這種時間上的同步是非常奇怪的。”


    我聽直了眼,這還真是奇案,沒想到上海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所以,最初我們就判定彼此之間有聯係。因為規模太大,涉及的地方太多,又是南方的省市,所以上麵甚至懷疑是對岸來搞的破壞,有更深的政治意圖在裏麵。可是,隨著抓住的罪犯越來越多,對每個罪犯都進行了非常深入的調查,卻完全找不出彼此之間的關聯。”


    “真的沒有一點聯係?”我皺著眉問。


    聽王茂元這麽一說,誰都會覺得其中必有關聯的啊。


    王茂元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我們的刑偵人員就是不信沒聯係,一審再審,從各個角度進行心理突破。可到頭到對像根本就沒什麽讓你突破的,自然一無所獲。從職業、家庭背景、可能接觸的人都基本沒有**點。別說他們都是沒有經過反刑偵訓練的普通人,就算是經過嚴格訓練的間諜,即便死不招供,也不可能不露出疑點。而且,不是一個兩個,僅上海就上百,所有地方加起來案犯高達四位數。把這麽多人組織起來不可能沒有馬腳,那不是人可以做到的事。最後隻能承認,一切都隻是巧合?”


    “巧合?”我心中不以為然,而六耳就直接把我想的說了出來。


    “很多事情以巧合作為結論,隻因還沒有找出其中隱藏的聯係吧。”


    雖然心裏認同六耳的話,但他這麽說也太不給主人麵子。我瞪了他一眼說:“別胡說,那麽專業的刑偵人員都沒線索,多半就是巧合。這世上巧合的事情也是很多的。”


    王茂元笑道:“要是沒有懷疑,我也不會這麽多年來耿耿於懷了。在那時候,雖然調查的結果出來了,但也有許多人不能相信,所以才把我這個做心理分析的特別調入案件組,對案犯的心理進行研究,希望在這方麵找到突破口。”


    “那您的研究有突破嗎?”我這樣問著,其實也沒抱希望,王茂元都說了,這件事的疑點他至今都沒找到答案呢。


    果然王茂元搖頭說:“沒找到答案,疑惑倒是越來越多了。象你們要找的張金龍,他是重犯,我也對他作過研究。你們來之前,我還找出了當年的筆記。”


    他拿出一本很普通的黃皮工作手冊,紙張也已有略略發黃。


    本子有一頁折了小角,王茂元翻到這頁,遞過來。


    六耳接過本子,我偏過頭,上麵密密地寫滿了字。


    “張金龍是1958年生的,他在學校的表現相當出色,可以說品學兼優,他中學的老師對他印象深刻。以那時的標準,他的思想是很過硬的。1977年張金龍應屆高三,趕上了恢複高考,考進了同濟建築係。大學期間,他開始與就讀北京大學曆史係的高中同學王某談戀愛,雙方定期通信,感情發展穩定。不料1981年5月底,就在他畢業前夕,突然狂性大發,接連在同濟大學校內奸汙郭某和遊某兩位學生,然後出逃。一個月後被逮捕歸案,在此其間他又犯下十七宗**和三宗**未遂案。”


    正在努力辨認筆記上字跡的六耳突然抬起頭看著王茂元。


    “那個被奸汙的同濟女學生遊某,叫什麽名字?”


    “這個,雖然過去這麽多年,照規定是不能透露被害人具體姓名的。”


    “是不是叫遊芳?”


    “王老,我這位朋友的母親,很可能是張金龍的受害者,就叫遊芳。”我補充道。


    “哦……我已經記不得了,但回頭可以去局裏查一下。我能記得的就是兩名被**的女生很快就輟學了。”王茂元看了眼六耳,歎道:“作孽啊。可是這個張金龍,完全找不出他的作案動機來。就在犯案前不久,他還給談了四年的女友聯係好了上海的工作單位,好兩人團聚,他**的兩個人,在一個一年級一個兩年級,之前不認識,更談不上有瓜葛糾紛。從哪個角度來看,他都沒理由這麽做。並且,逃亡的途中還犯下那麽多的案子,這用瘋狂也難以形容,和他此前那麽多年的表現,判若兩人。而張金龍隻是眾多案犯裏的一個,其它的案犯,也大多沒有犯案的理由。你們現在看的本子上,有我和張金龍的一些對話記錄。是經過整理的,比較完整。”


    我把視線又轉到本子上。這段二十多年前的問話紀錄的內容,看起來十分奇怪。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就象著了魔。我竟然做了這樣的事情。我現在不敢去想父母,更不敢去想她。”


    “初次作案的時候,你是怎麽想的?你有什麽需要發泄嗎?心裏不痛快?”


    “我沒怎麽想,我身體裏就像有個惡魔,大概在一年前,我的yu望就開始強烈起來,我克製了很久,後來實在熬不住,看到那個女孩子的時候,頭一發暈,就……”


    “什麽樣的yu望?”


    “就是,憋得難受,想要女人。”


    “想到要去對素不相識的女性施暴?你之前有過青春期躁動嗎?”


    “不是青春期躁動,我知道那個,在我念高二高三的時候有點,後來就好了。可是我剛才說的那種衝動,怪得很,心裏有團火,燒得我難受,每次要壓下去都要費好大的力氣,一開始的時候我總是想,黨教育我,父母教育我,我不能想那種,我覺得想想都對她不起的。可後來慢慢壓不住了,火一燒起來,理智什麽的都燒沒了。”


    “所以你就作案了?”


    “第一次的時候,我看見那個女生,她長得好漂亮,打扮得又花枝招展的,心裏的火燒起來,我努力地忍,可是她的眼神表情,那麽有**力,一下子就顧不得了。我心底裏還想,最好她狠狠地抵抗我,那樣也許可以幫我一把。可她沒有,甚至連高聲呼救也沒有,讓我都很順利。結束之後,一切都完了,後悔也來不及了。”


    “你犯了第一宗案子以後,為什麽又那麽快做了第二次案,逃出去以後還不停地作案?”


    “第一次以後,我就知道自己毀了,可是那股邪火還在心裏燒,它還沒完。我想過死,卻在最後一刻退縮了。然後我自暴自棄,對yu望也再沒有抵抗力,每次一發作,我就獸性大發。”


    “那現在呢,現在你怎麽想,還有你所說的yu望,現在還有嗎?”


    “現在就等死唄。自從被抓那天,好像心裏的火就沒那麽旺了,在牢裏的日子久了,是感覺好些。再說,這裏也沒女人,不是嗎?”


    “你是說現在還有那種衝動?”


    “有時候有,不過遠沒有在外麵的時候強烈。”


    和張金龍的對話到這裏結束。六耳把本子合上,遞還給王茂元。


    “看了這上麵的記錄,你們一定也有些奇怪吧。他所說的那種yu望,那股邪火,究竟是什麽,怎麽來的。說到獸性,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但作為正常人,生活在文明社會裏,生活環境和所受到的教育都會壓製人的動物性。而張金龍所說的能衝毀理智長堤的yu望,很個別,尤其以張金龍的以往經曆看,他的理智堤防應該很牢固的。”


    王茂元把六耳遞給他的工作手冊衝我們揚了揚:“本該是很個別的例子,卻大量地出現了。絕大多數被捕的**犯,都說到了這種難以克製的yu望。要知道他們多半是像張金龍這樣身世清白,沒有作案動機的人。”


    “能不能理解為性扭曲?”我問。


    “可以說是性扭曲,但卻是找不出理由的性扭曲。這種扭曲似乎都在一夜之間出現,並且在短時間內急速膨脹。可是在此期間,卻沒有任何外因。”


    “所以你還是找到了這些案子之間的關聯點,不是嗎?”我說。


    “這樣說也沒錯,但實際上一點用都沒有。從心理分析的角度,我無法解釋這麽大規模的強烈性衝動是怎麽產生的。我相信一定有原因,但那麽多年也沒有找到,而不管是此前還是此後,都沒有類似的案例。和我同樣對四二三**集團案有疑問的老刑偵員還有很多,可最終還是隻能放棄。案犯是抓到了,可某種程度上說,這是宗懸案。”


    不知怎麽,聽王茂元這樣徐徐說來,我竟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這是二十多年前的案子,也不是殺人類的惡性案件,或許是過於離奇,才讓我起了陣雞皮疙瘩。這個案子波及到的並不僅僅是數千的罪犯,隻要想想這四位數的**犯都作了多少案子,毀了多少少女的一生,影響了多少家庭。數十萬人的生活因此完全改變了,但一切的起因至今都是個謎。


    這宗案件的罪犯原本都是和我一樣從未有犯罪念頭的人,是什麽激發出他們的獸性呢?


    一時間我和六耳都沒有說話,默默消化著這宗龐大的懸案帶來的震驚。


    “別說是你們啊,我現在重新說起這段往事,心裏都有很怪異的感覺呢。這算是讓我印象最深的兩件怪事之一啦。”王茂元說。


    “那另一件是什麽?”我接口問。問完我就覺得有點冒失,那可和我們今天的來意無關。


    “那一件啊……”王茂元的表情變得有點古怪:“說給你們聽也無妨。這是幾乎和四二三案同一時間的事,他的性質,和四二三案正好相反。”


    “正好相反?”王茂元的話讓我大感興趣。


    “我有位朋友做婦科醫生,同時研究女性性心理,這事是她告訴我的。在八一、八二兩年裏,有相當多的女性因為突發性冷淡來就醫,她原本以為是心理問題,但找不出原因,有些女性原本很喜歡**,不知為什麽一下子變得厭惡了。更離譜的是,小部份的女性甚至出現了生殖係統萎縮的情況,從病理學上完全看不出原因,就像是自然萎縮了。”


    “唔……”


    王茂元看了我一眼,說:“你這麽聽著,是不是覺得並沒有四二三**犯離奇?”


    我點了點頭,但王茂元這麽問,必然還有什麽沒講出來。


    果然,王茂元說:“可是如果我告訴你,除了上海有一些女性出現這樣的情況,還有其它省份呢,比如廣東、福建、江西、浙江、江蘇、安徽、湖北、湖南。”


    王茂元說到廣東福建的時候我已經愣了,等他把一串省份名稱說完,我的嘴已經張成了o型。


    王茂元看到我的表情,滿意地笑了一下,說:“發病的地方,和四二三案完全重合。”


    六耳也被驚到,說:“竟然有這種事情。”


    “這事情也隻能作為巧合說了,八二年以後犯這病的人就少了很多。我那朋友和我說這事的時候,和我一對地方,兩個人都嚇了一跳。可兩者彼此之間,真是八杆子也打不著,所以隻好悶在心裏。好啦,故事說完了,不知道你們還要不要再去看卷宗,我覺得我已經講得夠詳細了,因為我是親身經曆的,有些東西卷宗上也未必有。”


    我看了眼六耳,這事情我可不能代他決定。


    “那就不用了,謝謝您,不過還請您幫著查一下,那位姓遊的大學生。如果她不叫遊芳,那看看張金龍的受害者裏有沒有叫這個名字的。”六耳說。


    王茂元點頭,他忽然想起什麽,花白的眉毛一挑,說:“對了,這宗案子結案以後,我還留了些紀念品,你倆等等,我看看有沒有張金龍的遺物,有的話就交給你。”


    我和六耳對視一眼,這倒是沒想到的收獲。


    王茂元走出書房,過了一會兒,他搬了個不小的木箱子進來。


    他打開木箱,把裏麵的東西一樣樣的放在桌子上。


    是各種各樣的雜物,有鋼筆、鉛筆、囚衣、碗、本子等等。


    “這些是一些重犯在牢裏用的東西,他們被槍斃以後我留了下來,也算是對這個懸案的紀念。這些東西我都作了標記,我來看看,有沒有張金龍的。”


    每件物品上都貼了個橡皮貼,上麵用圓珠筆寫了名字。現在上麵的字跡已經模糊並且淡化了,看起來有些吃力。


    “我每次碰到重大的案子,都會留些東西下來,總想著以後老了也是種回憶。可是現在我已經老了,也沒怎麽拿出來看,家裏亂七八糟的東西倒是越堆越多,老伴都說我好多回了,扔掉又不舍得。”王茂元一邊找一邊說。


    “哦,有了,這件就是。張金龍,張金龍穿的囚衣。”王茂元盯著一件上衣的橡皮貼看了半天,終於笑著說。


    六耳接過這件衣服,動作有點僵直。我想此時他心裏一定百感交集。


    這是件藍色的粗布背心。布料是很結實的,但已經磨損得很厲害了,特別是正麵,許多地方明顯起毛變薄,還有些破洞。


    六耳把衣服捧在手裏,盯著看,這件極普通的背心上麵,仿佛有著能牢牢吸引他的魔力。


    看六耳的樣子,怕是有段時間回不過神來。我拿起其它的物品細看。


    都是很普通的日用品,我沒有王茂元的經曆,看這些東西當然不會太有感覺,隻是想著用這些東西的是那樣一批人,看的時候心情略略有點不同。


    當我拿起一枝筆看的時候,嘴裏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咦”的一聲。


    這是枝自製的圓珠筆,筆身是根一頭通的細鋼管,不知原本是作什麽用的,現在插了根塑料圓珠筆芯進去,用橡皮貼包好固定住,就能寫字了。


    我奇怪的當然不是這枝筆的簡陋,而是作為筆身的鋼管。


    “怎麽了?”王茂元問。


    六耳也把頭轉了過來。


    我一邊想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了,一邊把自己的發現指給他們看。


    “我是奇怪這裏怎麽會磨損得這麽嚴重。”


    在筆尾,也就是鋼管封口的一端,好像被人努力打磨過,圓形棱邊都給磨平了,一眼看去小了一圈。由於磨去的材料比較多,在一個地方甚至破開個小洞,可以隱隱看見裏麵的筆芯。


    “這是、這是……”王茂元的囁嚅著,一把將筆搶過去,翻來覆去地看。


    “就像那個人不是用筆頭在寫字,而總是用筆尾寫一樣,他多半沒事就拿著在地方磨來磨去。”我說。


    這句話一說完,六耳和王茂元齊齊抬頭看著我。


    “你們幹嘛?”我有點莫明其妙。


    “砰。”王茂元重重一捶桌子:“我居然漏了這麽重要的一條線索!”


    這麽說,這支筆的主人可能在監獄裏默默地刻下了什麽東西?


    王茂元看著我說:“真是慚愧,我一個搞刑偵的,居然還比不過你的眼力。”


    我連忙搖頭:“哪裏,您不是說不怎麽看這箱東西的嗎,因為您進行了詳細的談話記錄,所以對您來說這箱東西沒有實用價值,才不小心忽略過去。”


    王茂元摸著上麵的橡皮貼,歎氣說:“吳玉柱,吳玉柱。我當年貼這標簽的時候怎麽就沒注意呢?要是在當年就發現,可能情況就不一樣。”


    “其實這未必就是什麽線索,那人畫的東西,和這案子也不一定有關。”


    王茂元一臉的耿耿於懷,搖著頭。然後突然想起什麽,一拍大腿。


    “嗯,他們關的牢房這段時間正好清空準備改造,或許還來得及。”


    王茂元想到就做,拿起電話撥了個號碼,問清楚改造工程的進程,喜上眉梢,立刻說好明天一早進去看看。


    “我們能跟著去瞧瞧嗎?”王茂元一掛電話六耳就問。


    “行。”王茂元一口答應:“反正裏麵在施工,沒犯人,憑我的麵子帶兩個人瞧瞧沒問題。”


    “老實說,剛到王家的時候,你是怎麽知道那堆書要倒的?”回去的路上我又想起這件事,問六耳。


    “已經告訴過你了,直覺。”


    “切。”我不屑,卻發現六耳的表情挺認真的。


    “真的,隻是一種感覺。或者說比一般的直覺更清楚些,我看到那堆書,就知道它很快要倒下來了。甚至連倒下來的方向都知道。不管你信不信,就是這樣。”


    “有這種事?”我狐疑地看著他。


    “你還記得那天從民政局出來以後,我突然咦了一聲的事嗎?”六耳說。


    “嗯,我隻看到有個小孩蹲著哭。”


    “她被一根掉下來的枯枝砸到腦袋,而在之前幾秒鍾,我就有了一種模糊的預感。那是我頭一次有這種感覺,所以看見自己的直覺居然成了事實,自己也很意外。”


    我努力回憶,似乎那天小孩的旁邊是有些樹枝。


    “其實,從你在民政局提醒我,說我看東西的速度比你快許多之後,我就開始留心了。的確,我的記憶力,觀察力比從前有了大幅的提高,殯儀館那次,我並沒有留心記張金龍前後的焚化記錄,可老盧一問,我就自然而然地想了起來。還有,你是不是覺得我總是走神,所以問我有什麽瞞著你嗎?”


    “你現在肯說了嗎?”


    “我發現隻要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某件東西上,就有可能直覺到這件東西在一定時間以後的狀態,所以我就不斷地訓練自己。而在你看來,我就總是在走神。進到王茂元的書房裏,我眼睛掃過那堆書就覺得有點不妥,再細看就知道它要倒。我是準備和你說我的事情,又怕你不信,所以提醒你注意,作為驗證。”


    “那你現在不是變成預言家了?”我驚訝地問他。


    “還不至於。我隻是對一些不穩定的東西能預先覺察到,比如一個快要掉下來的花盆,一輛快要撞到行人的自行車等等。而且,也不是百發百中,但成功預測率總在九成以上。”


    “很久以前,我就有一個對所謂人類直覺的猜測,你想不想聽。”我想起了自己的一個假想。作為一個對世界無限好奇的人,我作過許多這樣的假設。


    “當然,這一定和我現在的狀態有關吧。”


    “直覺實際上隻是人類潛意識所下的判斷。”


    “潛意識的判斷?怎麽說?”


    “人類的眼睛耳朵皮膚這些感覺係統所接受到的信息,遠比一個人自己意識到的多得多。可是這些信息不能一股腦兒的都直接傳給大腦判斷,那樣的話就信息爆炸了,你會什麽事都幹不了。所以,所有過於微弱、或者被判斷為不重要的信息都被自動過濾了,你的顯意識根本不知道自己還看到、聽到過那些東西。但被過濾掉的大量信息並非憑空消失,而是進入了人的潛意識。”


    六耳點頭說:“我聽說,有的證人記不起案發現場的情況,卻在催眠師的幫助下,完整地還原了當時的景像,就好像電影回放一樣。這是不是說,當時證人看到的很多東西,被當作無效信息過濾了,自己記不起來,卻存在潛意識裏?”


    “沒錯。人腦的潛力還有多少可供發掘,科學家們說法不一,但肯定有著巨大的空間。潛意識裏有大量被忽略的信息,或許直覺就是潛意識綜合了這些信息而得出的結果。隻不過人腦畢竟不是計算機,信息也有不全麵的地方,所以直覺有時準有時不準。要是以這個為理論依據來說你的情況……”我摸出鑰匙打開房門,故意趁勢停了下來,想吊吊六耳的胃口。


    “因為我的感覺比常人敏銳很多,而潛意識的判斷能力又不明原因提升了,拿老王家的書來說,潛意識自動分析了每本書的堆積角度,甚至考慮到了室內空氣流動等細微因素,判斷出這堆書將在幾秒鍾後倒塌。這樣的判斷結果以直覺的方式傳到我顯意識中。”六耳接著我的話說。


    “就是這樣,你的確比以前敏銳了很多,不管是感覺上還是思想上。可是說到不明原因,你真認為是不明原因嗎?”我隨手打開空調,坐在沙發上問六耳。


    六耳摸著手臂上開始長出來的細細黑毛,說:“這或許是替代它們的新能力吧,我終究還是和尋常人類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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