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失了分寸,身為下人的陳管家當然也好不到哪裏去。


    見陳四六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陳管家惶然站在前堂內,過了半晌,見陳四六仍在發呆,沒有任何吩咐給他,陳管家悄悄朝後退了幾步,走出了前堂,轉身慢慢踱向大門,下人們看見他,紛紛主動向他施禮,態度恭謹而畏懼,陳管家卻毫無反應,板著臉輕歎了口氣。


    陳家覆滅在即,家主甚至麵臨牢獄之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這個陳府管家還能風光多久?


    陳家得罪新任縣丞的消息已經在陳府內傳開,下人們做著各自的活計,可臉上卻帶著惶惶驚懼之態,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商戶人家的興衰成敗,往往隻在當官的一句話之間。


    前堂內,陳四六看著忽明忽暗的燭光,似嗚咽般長長歎了口氣,兩手捂住了肥胖的麵孔,身子不停的顫抖起來。


    不知何時,一雙纖細的手按住了陳四六發抖的肩膀,慢慢在他肩上揉捏,似在平複他的情緒。


    “爹,事情真的不可挽救了麽?”聲音細細軟軟,卻夾雜著強烈的不安。


    陳四六閉著眼,歎息道:“鶯兒,陳家大難臨頭了……寧兒這次闖的禍可不小。”


    陳鶯兒咬了咬下唇,薄怒道:“二弟也太不曉事了!女兒早就告誡過他,咱們是商戶人家,縱是家財萬貫也不能在外麵飛揚跋扈,這世上我們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實在太多了,可他就是不聽……”


    陳四六蒼白的麵孔也浮上幾分惱怒:“我陳四六上輩子不知造了什麽孽,竟生下這麽個孽子!我……我真恨不得活活打死他才好!”


    陳鶯兒急忙揉捏起陳四六的肩,柔聲道:“爹您別氣壞了身子,陳家還得靠您度過這次難關呢……二弟他人呢?”


    “哼!我把他狠狠打了一頓,然後將他關進祖宗祠堂罰跪去了……”


    陳鶯兒麵露不忍之色:“爹,這天氣挺冷的,晚上風寒露重,二弟若著了涼可怎生是好?陳家就這麽一根獨苗啊……”


    陳四六發了一陣呆,然後歎氣道:“鶯兒,還是你最懂事,你去內院收拾一下,然後叫上你娘,還有你弟弟,連夜出城去吧……五年前我在鎮江府買了幾畝薄田,官府應該不會查到,以後……以後這個家就要靠你來艸持了……”


    陳鶯兒楞了楞,隨即驚道:“爹,您……這是什麽意思?”


    陳四六絕望的慘笑:“求告無門,看來曹縣丞是不會放過咱們陳家了,你們快逃命去吧,我已屆不惑,便舍了這殘軀讓曹縣丞出一口怨氣又何妨。”


    “爹,萬萬不可!曹縣丞不是說過,不抓咱們的人,隻要咱家傾家蕩產麽?隻要咱們家人平安無事,縱將家產給了他……”


    陳四六冷笑:“你以為他嘴上說不抓人,便真的不抓人麽?當官的這套做法我見得多了,先尋個由頭,把人弄進大牢裏,然後嚴刑逼供,羅織幾條罪狀,最後理直氣壯的抄沒家產,這樣任誰也抓不到他的把柄,他說明曰要查我們陳家的帳簿,就是第一步……”


    陳鶯兒俏臉蒼白,落淚道:“難道便沒別的法子麽?爹您平曰裏給黃知縣,謝主簿,李典史他們打點了不少銀子,今曰陳家遭難,爹您再去求求黃知縣……”


    陳四六歎氣道:“難了,太難了!今曰下午謝主簿派人給我傳了幾句話,這位新來的曹縣丞,來頭可真不小,就連黃知縣也不得不讓他三分……”


    “曹縣丞什麽來頭?”


    “他……他本是衛所武官,北平燕王麾下一名百戶,燕王北征殘元,這位曹百戶身先士卒,立了大功,因傷而退役,燕王彰其功,亦惜其才,特將他薦入京師,補了江浦縣丞這個文官的缺,這位曹縣丞背後站著的,可是燕王殿下啊!黃知縣怎麽惹得起他?”


    陳四六長長歎了口氣,神色灰敗得像個死人。


    陳鶯兒也呆住了,曹縣丞背後的靠山竟是燕王殿下,如此強大的靠山,對陳家這個小小的商戶來說,簡直是天大的人物,陳家得罪了曹縣丞,下場……


    “看來我陳家真是走投無路了……”陳鶯兒悲戚落淚,晶瑩的淚珠兒濕了衣襟。


    “如今陳家隻有兩條路走,一是你們連夜逃出江浦,從此隱姓埋名,或能保得一世平安,我留在這裏讓曹縣丞出這口氣……”


    “爹!這條路萬萬不能走!二弟年歲還小,女兒和娘親又是女流之輩,您是咱家的主心骨啊!少了您,這陳家怕是從此敗落了……”


    陳四六歎了口氣,複雜的望著陳鶯兒,半晌才道:“……第二條路,黃知縣的獨子黃惟善對你頗有情意,去年夏天,黃知縣代他兒子向我求親,我因你與蕭凡早有婚約,若悔了親事,怕於我陳家名聲有礙,再則那黃惟善也已成親,你隻能給他做妾,所以婉拒了黃知縣,雖事後我又給黃知縣補送了千兩紋銀,以為歉禮,但因為此事,黃知縣心中必然生了嫌隙,今曰陳家遭難,若是……”


    陳四六說到這裏住了口,欲言又止的看了陳鶯兒一眼,話中未盡之意,不言而明。


    陳鶯兒聞言俏臉浮上痛苦之色,沉默半晌,久閉的美目睜開,貝齒緊咬決然道:“爹,女兒願為陳家做任何事,隻要能保得陳家平安,哪怕……給那黃惟善為妾,女兒亦……心甘情願!”


    若是嫁給黃惟善做妾,黃知縣必然會保陳家平安,畢竟已成一家人了,而那曹縣丞縱是再強勢,畢竟也是初來乍到,毫無根基,黃知縣盡力說合之下,相信陳家還是能夠平安無事的。


    這個道理陳四六當然懂,陳鶯兒也懂。


    至於陳家的姑爺蕭凡,父女二人不約而同的把他忘記了。


    商場官場之中,妥協平衡,利益交換本是常事,誰會在乎一個貧賤窩囊的農戶子弟的感受?悔親而改嫁知縣之子,傳出去固然大大有損陳家的名聲,可如今陳家已是生死關頭,名聲不名聲的事情,已然顧不得了,保了陳家老小的姓命再說吧。


    陳鶯兒已是淚流滿麵,少女情懷總是詩,她曾無數次幻想過,有一位風度翩翩,儒雅俊美的少年郎為她披上嫁衣,寵她憐她一輩子。可現實總是殘酷的,不論是蕭凡,還是那黃惟善,都不是她心中期望的良人之選,但她不得不屈從於現實,這個年代的女子,命運根本無法選擇,以身軀換取家中老小平安,這已是她的宿命。


    “鶯兒,鶯兒啊……為父我,對不起你啊……”陳四六也是老淚縱橫。


    “爹……您別自責,女兒反正是要嫁人的,既然都是身不由己,嫁豬嫁狗又有什麽區別……”


    昏暗搖曳的燭光下,父女二人抱頭痛哭,前堂內籠罩著一片悲愴的氣氛。


    回蕩著哭聲的前堂外,忽然幽幽傳來一聲低沉的歎息。


    “你們父女情深,哭得如此投入,我真不該打斷你們的……但是,我還是忍不住想分辯一下……我的優點其實很多,至少嫁給我比嫁豬嫁狗還是有很大的不同……”


    陳家父女二人頓時止了哭聲,愕然望向前堂外。


    廊下的氣死風燈照映下,一道瘦削的身影拖得狹長,身影慢慢向他們走來,走得幾步,一副帶著淡淡微笑的麵孔清晰的出現在他們眼中。


    蕭凡,那個寄人籬下的窩囊姑爺!


    “你這話什麽意思?”陳四六皺眉沉聲道。


    陳家遭難,這個吃白食的廢物莫非打算落井下石嘲諷他們?


    蕭凡看都沒看陳鶯兒,隻淡淡的朝陳四六笑,他的笑容落在陳家父女眼中,自然是可惡討厭之極的。


    “嶽父大人……”


    蕭凡剛一開口,陳家父女二人的眼皮同時跳了跳。


    這個稱呼令他們很抗拒。


    “……此事雖然有點難辦,但似乎也用不著嶽父大人將小婿的未婚妻拿出去換平安吧?嶽父大人此舉置小婿何地?”蕭凡雖臉上帶著笑,可語氣卻有些冰冷。


    陳四六聞言臉色不禁漸有赧色,沉默了一會兒,才訥訥道:“賢侄啊……陳家如今大難臨頭,當年我與你父之約,恐怕……賢侄,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願付你紋銀二百兩,你與鶯兒之婚事,就當沒……”


    “嶽父大人,陳家與曹縣丞既已成了死局,不如讓我來試試吧,或許……小婿有辦法讓陳家安然度過這次大難,化解與曹縣丞的仇怨,而且……不用賠上小婿的未婚妻。”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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