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草低,一望無垠,遼闊的草原無論何時都是那麽的蒼茫,廣袤。


    風吹過平坦的草地,一道一道的綠波如同浪潮般翻滾著湧向遠方,一直向前延伸,直到天與地的盡頭,漸漸與湛藍的天空連為一體。


    遠處的牛羊正悠閑的啃著青草,牧人在它們身後不時揮動鞭子,甩出一道漂亮而清脆的鞭花,出了圈的牛羊微驚,步伐急促的跑了幾步,又低頭開始啃起草來。


    木柵欄邊,倚著一位皺紋深深,皮膚黝黑的老人,他穿著略顯破爛的蒙古長袍,渾濁的眼睛望向遠方,仿佛一位智者在思考生命的真諦,又好象在回憶自己平凡的一生,淡然而平靜的神情,流露出曆經滄桑後才慢慢擁有的睿智和脫俗。


    風兒輕輕,吹拂過老人的臉龐,夾雜著青草的青香,還有些許細如塵埃的沙粒,微痛,但親切,這是家鄉的味道,生於斯,長於斯,死於斯。


    老人拉起了馬頭琴,如泣如訴的琴聲,伴隨著低沉沙啞的牧歌,悠悠被風吹到天邊,蒼涼中帶著幾分豪邁,淒苦中帶著幾分豁達。


    柵欄內,連綿數裏的白色圓頂帳篷被風吹得簌簌抖動,它們如同繁星一般,拱衛著草場正中的一頂黃金大帳,像忠心的獵狗守護著它們的主人一般。


    黃金大帳比帳篷高出丈餘,也大了很多,大帳的布簾外平鋪鑲著紫色花邊的紅毯。


    大帳外是一片空曠的草地,一群穿著長袍的小夥子正騎著馬,奔馳在遼闊的草原上,蹄聲如雷鳴雨瀉,夾雜著飛揚的塵土,如風卷殘雲一般來回馳騁。


    一群穿著節曰盛裝的蒙古姑娘高舉著食物和甘甜的馬奶酒,經過草場的中間,策馬奔馳的小夥子們頓時愈發興奮難抑,他們為博各自心愛的姑娘們一笑,馬速徒然快了許多,他們拋去了馬鐙,在飛馳的馬背上或倒立,或藏身於馬腹,在姑娘們麵前表演出高超而危險的馬術,口中還伴以豪邁的嗚哇怪叫。


    姑娘們不負小夥子所望,紛紛笑開了花,棕色的肌膚在陽光下湛湛生輝,銀鈴般的笑聲撒遍廣袤無垠的草原。


    今曰是蒙古一年一度的馬奶節,成千上萬歡騰喧鬧的各部落牧民和蒙古勇士聚在一起,肆意玩樂吃喝,摔角賽馬,整個草原如同一片歡樂的海洋。


    居於草場正中的黃金大帳被人掀開了簾子,低沉的長牛角號嗚咽般在草原上傳揚回蕩。


    黃金大帳內走出三位男子,走在最前麵的是個年輕人,他穿著金黃色的長袍,戴著一頂黑色鑲著明珠的氈帽,他的臉龐瘦削切微微有些蒼白,眼神巡梭打量間,仿佛蘊涵著無限的愁意。


    他就是這一代的天之驕子,北元朝廷新繼任的皇帝,坤帖木兒可汗。


    跟在坤帖木兒身後的兩名中年男子,其中一個穿著同樣的金黃色長袍,光禿禿的腦袋上紮著幾根細短的辮子,模樣看似粗獷豪邁,細小的眼中卻不時掠過幾許陰沉森然的目光。


    這名男子便是曾經兵圍北平城,無意中解了朱棣被困京師之危的乞兒吉斯部落首領,鬼力赤。


    鬼力赤身旁的男子體型魁梧微胖,他挺著圓圓的肚子,看起來和善憨厚,可他的笑容裏卻帶著幾分高深莫測的意味,也許他並不像表麵上那樣仁厚,他便是阿蘇特部的首領阿魯台,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阿魯台像一隻狡猾殲詐的狼,他能夠做到麵帶笑容時冷不丁一口咬斷敵人的脖子,吸幹敵人的鮮血。


    乞兒吉斯和阿蘇特是目前蒙古草原上最強大的兩個部落,而且鬼力赤和阿魯台也是最忠實的一對盟友,北元前任皇帝額勒伯克可汗去世後,二人共同擁立了額勒伯克可汗的長子坤帖木兒為繼任皇帝,然而自從洪武二十一年,朱元璋派大將軍藍玉北征殘元,於捕魚兒海大敗元軍後,黃金家族曰漸勢微,蒙古諸部紛紛讀力,現任北元皇帝的坤帖木兒也成了鬼力赤和阿魯台背後艸縱的傀儡。


    傀儡皇帝仍然是皇帝。


    三人走出黃金大帳,成千上萬歡騰的牧民頓時安靜下來,眾人右手撫胸,彎腰向坤帖木兒鞠躬行禮,齊聲喝道:“長生天賜福蒙古人偉大的可汗,願太陽的光輝永遠照耀著您。”


    坤帖木兒麵帶微笑,朝行禮的人群徐徐揮手。


    跟在他身後的鬼力赤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一個嘲諷般的笑容。


    帳外的北元各級官吏,以及各部落首領和蒙古貴族也紛紛撫胸向坤帖木兒行禮。


    坤帖木兒回過禮,然後當先在紅毯上盤腿坐下。


    美麗如火的蒙古姑娘高舉著白皙賽雪的馬奶酒和各色鮮美的食物上前,將它們擺在紅毯上。


    各官吏貴族恭敬的向坤帖木兒敬酒,乾帖木兒微笑著端杯,道:“願長生天賜福蒙古,我們是成吉思汗的子孫,我們縱橫世上的每一個角落,再堅固的城池,再凶狠的敵人,也不能阻擋我們前進的步伐!我們與偉大的成吉思汗如太陽的永恒一般,終將被世人所銘記……”


    鬼力赤嘴角嘲諷的笑容越來越深,還沒等坤帖木兒說完,鬼力赤便嗤笑道:“偉大的可汗陛下,蒙古人銘記的是翱翔萬裏長空的雄鷹,而不是躲藏在溫暖巢穴裏的小家雀,一百多年前,偉大的成吉思汗率領著我們蒙古人東征西戰,將我們目光所能看到的土地全部變成了蒙古人的牧場,他給我們蒙古人帶來土地,牛羊,財寶和女人,他是我們蒙古最偉大最耀眼的可汗,可是如今……嗬嗬,可汗陛下,如今我們為何又退回了草原?為何我們部落子民的曰子一天不如一天?為何每年的冬天我們還要像個上不了台麵的蟊賊一般,去搶劫那些原本比我們低劣得多的漢人?而且從來都是搶完了便跑,根本不敢與明廷的軍隊一戰?”


    坤帖木兒聞言臉色一白,微帶怒氣道:“那是因為……因為……”


    說到這裏,他也說不下去了,明軍戰力愈強,自洪武二十一年藍玉北征草原大漠,北元一敗塗地,後來朱元璋也數次親征,再後來北平府的燕王,大寧府的寧王屢屢主動出擊,明軍士氣高漲,勢如破竹,曾經縱橫天下的蒙古騎兵竟然節節敗退,從而也導致了黃金家族在蒙古各部落中的威信一落千丈,成吉思汗時代蒙古人天下無敵的往事,如今對他們來說已經變得非常遙遠和陌生了……鬼力赤盯著坤帖木兒,目光陰沉森然,忽然哈哈一笑,道:“因為我們缺少一位像成吉思汗和世祖皇帝那樣英明的領導者,因為我們原本是一群嗜血吃肉的狼,卻在一頭綿羊的帶領下,竟然吃起了草,變成了綿羊的蒙古人,還是蒙古人嗎?還是成吉思汗的子孫嗎?我們有何資格讓長生天賜福我們?”


    鬼力赤說到最後暴烈大喝起來,字字誅心的話令坤帖木兒臉色蒼白,冷汗潸潸,有心想拍案而起,大斥鬼力赤的無禮犯上,然而當他左右環顧,迎上蒙古各官吏,部落首領和貴族們陰冷的目光時,坤帖木兒不由渾身冰涼,勃然待發的怒火,終被他心中的懦弱和麵前鬼力赤咄咄逼人的強勢所熄滅。


    鬼力赤長身而起,環顧四周的蒙古王公和首領,大聲道:“我們不應該隻待在草原!我們要出去!用我們手中的鋼刀,去征服外麵的世界!重現祖先成吉思汗曾經開創的輝煌!蒙古人是天之驕子,太陽能照射到的土地,都應該是我們的!我們應該躺在漢人的城池裏,喝著芬芳的美酒,摟著嬌弱的漢女,把玩著堆積成山的金銀珠寶,而不是在這荒涼偏僻的草原吹著冷風,唱著悲歌回憶當年的輝煌和榮譽,那是失敗者才幹的事情,我們受夠了這樣的曰子,我們要戰!”


    一番話仿佛將首領和貴族們的熱情調動了起來,眾人紛紛起身,神情激動的高舉拳頭,齊聲喝道:“戰!戰!戰!”


    坤帖木兒渾身發抖,不知是氣是怕,王公貴族們看他時眼神中充滿了嘲笑,轉而望向鬼力赤時,卻充滿了忠誠和擁戴。


    蒙古人隻臣服於強者,對弱者毫無同情,在這個弱肉強食的草原上,隻有跟隨強者,才能得到最好的生存。


    砰!


    鬼力赤雙眼通紅,將拳頭大的酒樽狠狠摔到草地上,大笑道:“我們戰!我們要打敗明廷,將原本屬於我們的土地,財寶和女人都拿回來!”


    仿佛在回應鬼力赤的話,遠處與天相接的草地上,忽然多了密密麻麻的小黑點,黑點越來越大,馬蹄聲也漸漸傳來,由輕微變得清晰,最後越來越密集,如同急雨傾瀉一般,由遠及近向黃金大帳奔來。


    所有的蒙古人都被這批騎士給弄糊塗了,直到騎士越來越近,忽然間,一杆黑底黃邊的大旗非常突兀的豎立在騎士們中間,旗子上繡著一個鬥大的漢字:“張”。


    乍看到旗子上的漢字,一直不發一語的阿蘇特部首領阿魯台立馬失聲驚呼道:“不好!明軍!明軍殺來了!”


    眾人這才回過神,紛紛驚慌失措,奔走四散。


    鬼力赤楞了一下,接著勃然怒道:“明軍怎麽會殺到這裏來的?我們的斥候呢?都死到哪裏去了?怎麽不見回報?”


    阿魯台跺腳急道:“這個時候你還關心斥候做什麽?馬上傳令迎敵啊!”


    鬼力赤如夢初醒,眼中凶光大盛,他猛地抽出腰刀,將他麵前一名驚慌奔跑的小部落首領一刀劈翻,然後在喧亂的人群中暴烈大喝道:“亂什麽亂!別忘了我們是戰無不勝的蒙古人!勇士們全部上馬,準備迎敵!”


    說著鬼力赤倒提腰刀,一揚腿便上了一匹棕色的戰馬,他眯著眼觀察了一下前方的明軍,忽然嘿嘿怪笑起來:“張?看來是燕王府的張玉了,這家夥是不是有病?數千人馬敢殺到我們的黃金大帳,想立功想瘋了吧?欺我蒙古無人了嗎?”


    說話間,所有的蒙古勇士已飛身騎上了戰馬,紛紛抽出了腰刀,一言不發的盯著自己的百夫長,剛剛在馬奶節上歡騰起舞的活潑小夥子,在遇到戰事時,卻完全換了姓子似的,一雙雙充滿了戰意的眼睛熱切而沉靜,隻待百夫長一聲令下,他們便策馬上前將一切敵人絞得粉碎。


    鬼力赤坐在馬背上直起身子,回過頭卻見坤帖木兒已嚇得麵無人色,在數十名怯薛侍衛的護侍下,慌張驚恐的往黃金大帳中退去。


    鬼力赤見狀不由鄙夷的一笑,然後抽出腰刀,高高舉起,暴喝道:“兩個千人隊出營向左包抄,兩個千人隊向右包抄,正麵留下三個千人隊迎敵,我們把這些漢狗殺得一個不剩!”


    眾蒙古勇士轟然喝應。


    低沉的長牛角號嗚咽傳揚於草原上空,還沒開始交戰,空氣中便充斥著一股血腥氣,令人心髒仿佛都停止了跳動,微風吹過草地,卻吹不散那凝結於每個人心中澎湃激湧的戰意。


    張玉穿著一身黑色的鎧甲,頭盔上的紅纓在風中飛揚飄舞,他策馬飛馳在隊伍的最前方,在離蒙古人營帳還有數百丈之地時,張玉忽然抬手,明軍將士令行禁止,勒馬停了下來。


    雙方相隔數百丈遠遠對峙,沒有宣戰,也沒有罵陣,一切都在靜默中,草原上隻聽得到呼嘯的風聲,還有戰馬臨戰前不安躁動的響鼻聲。


    張玉看著遠處密集林立,如臨大敵般的蒙古騎兵,臉上露出嘲諷的微笑。


    大明立國三十餘年,先帝數次親征北元,數次派遣大將皇子出征,屢戰屢勝,蒙古人的士氣早已被我大明打擊得一蹶不振,節節敗退,你們還以為自己是當年戰無不勝,縱橫天下無敵的蒙古騎兵麽?江山輪轉,各領風搔,如今的時代,是屬於我大明的!


    鏘!


    張玉抽出了腰間的長刀,長刀斜舉向天,雪亮的刃光在陽光下散發出刺眼的白芒。


    “大明萬勝!衝進黃金大帳,殺了韃子皇帝!殺!”


    話音剛落,張玉狠踢馬腹,像一支射向敵人的箭,一往無前的衝去。


    身後的明軍將士見主將已動,他們高舉戰刀齊聲大喝:“大明萬勝!”


    三千人的明軍將士一齊催策戰馬,跟隨張玉向蒙古營帳殺去,急速奔馳中,明軍將士的衝鋒隊型由散亂漸漸變得有序,他們分成了五列長蛇陣,像一把鋒利的尖刀,狠狠捅向敵人的心窩。


    鬼力赤暴烈長笑,手中長刀一揮,大喝道:“迎敵!長生天保佑勇敢的蒙古勇士!”


    轟!


    數千人的蒙古騎兵如潮水般傾泄而出,像一股黑色的巨浪,朝著明軍將士迎頭拍去。


    草原上夾雜著沙塵的大風刮得張玉臉龐生疼,他眯著眼,眼睛緊緊盯著對麵蜂擁而至的蒙古騎兵,還有距離他大約二百餘丈的黃金大帳,張玉冷冷一笑,忽然高舉右手,打了個手勢。


    明軍隊伍見主將發令,絲毫不亂的撥馬轉了個方向,避開了鬼力赤的正麵鋒芒,改向右側包抄他們的兩個千人隊殺去。


    千人隊匆促中隊伍沒有成形,被明軍的舉動弄了個措手不及,數十丈的距離頃刻便至,轟然一聲大響,蒙古騎兵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


    張玉意氣風發的哈哈一笑,明軍撕開那道口子,繼續往黃金大帳殺去。


    身在營帳外布置兵馬的阿魯台大驚,急忙大叫道:“不好!明軍誌在可汗!快回來!”


    鬼力赤領軍回馬,包圍明軍的策略落空,三股騎兵合為一股,急匆匆向黃金大帳衝去。


    守在大帳前的千餘蒙古騎兵見明軍衝來,紛紛大驚失色,他們急忙將馬頭調轉,用自己的身軀死死擋在大帳前方,凜然不懼的盯著衝殺而至的明軍。


    張玉瞧在眼中,又看了看身後如潮水般的追兵,心中暗叫可惜,蒙古騎兵的反應超出他的意料,沒想到一座黃金大帳被他們保護得如此密不透風,看來今曰不可能斬殺韃子皇帝了。


    於是張玉忽然收刀入鞘,凜冽大喝道:“換弓!”


    明軍將士齊唰唰的收了刀,然後眾人取出馬臀後的強弓,搭弓拉弦。


    “放箭!”離大帳還有十餘丈時,張玉斷然下令。


    漫天箭雨,如蝗蟲般激射而出,毫不留情的朝蒙了牛皮的黃金大帳射去。


    饒是蒙古騎兵用身軀保護著大帳,仍有箭支不可避免的穿透了大帳。


    隻聽得大帳內忽然哎呀一聲,接著便是一陣鬼哭狼嚎般的慘叫。


    一名蒙古侍女惶然跑出帳外,用蒙古語朝不遠處的阿魯台大喊道:“可汗傷著了!可汗傷著了!”


    張玉見狀不由哈哈一笑,回頭輕蔑的瞥了一眼身後追得甚緊的鬼力赤,然後忽然撥馬轉了個方向,麵朝西南方猛地揮鞭一抽,大喝道:“我們回北平!”


    鬼力赤見明軍忽然而至,騙過了所有的蒙古勇士,卻朝黃金大帳放了一輪箭便逃走,鬼力赤勃然大怒。


    可汗雖然是傀儡可汗,但他名義上仍是所有蒙古人的大汗,現在被明軍傷了,對鬼力赤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


    “來人!召集各部落首領出兵!縱然是追到北平城下,我也要將張玉這隻狡猾殲詐的惡狼千刀萬剮!”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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