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藍色窗幔上灑滿扶梳花影,暖意的陽光穿簾投滿粉牆。


    露露扯來素幔,映簾滿目驟雨後的綠肥紅瘦,翠葉熏風,濕漉漉的青石板地上落葉滿階尚不及打掃。


    沒了瑟瑟西風、玄色雨雲,蟄伏的煩惱卻沒因為一天晴雲而飄散。


    “你這是在自取其辱。”碧盟毫不避諱說。


    漢威不好插嘴,眼見了露露曳了一股淡雅的香風離去,仍掩飾不住滿心好奇悄聲問表哥:“露露姐認識小魏老板?”


    “魏雲寒是露露的表弟,魏振飛是露露的姨父。露露嗎,同魏家一斷不了孽緣,不說也吧。”


    小盟哥輕描淡寫,漢威不忍刨根問底。


    “我梁碧盟是石頭縫裏崩出來的孩子,沒爹沒娘,自然不懂塵世間的愁煩。”


    小盟哥打個響指,嚼著口膠糖躺在沙發裏翻看報紙,忽然驚呼說:“好個厲害的女子,還是個學生。”


    一條醒目的黑體字肅穆標題映入眼簾,“軍警橫屍街頭,女學生鬧事殺人”。兩幅大照片引得漢威矚目。


    一幅照片是他昨天見過的金蟾大戲院門口的學運遊行,和那被吊在牌樓上被眾人毆打的那五爺;一幅照片是一個伶俐清秀挽著兩根小辮的女學生,正是方文娉。


    方文娉如何會殺人?但報紙上分明寫著方文娉疑受赤匪唆使,聚眾帶頭鬧事,拒捕時同軍警爭鬥,誤拾起一把槍將軍警打死。


    這如何可能呢?漢威還是不敢相信,雖然他昨天親眼見到方文娉在台上慷慨激昂的愛國演講。


    監牢裏,漢威求小昭哥代為疏通,見到了方文娉。


    自那日在黃龍河並肩作戰抗洪救災後,漢威對方文娉頗有好感。活潑爽利,與眾不同,沒有女孩子的嬌嗔造作,漢威反覺得方文娉有些地方像玉凝姐姐。那天分手時,方文娉還喊他“楊漢威同學”,還大方的伸手同他握手言別。


    警察署外,舉著標語示威遊行的學生不肯離去,大喊著“愛國無罪”的口號。


    牢房裏,拘押著十多位學生,他們貼靠了牆根而坐,手挽手,吟誦著朗朗上口的詩篇:


    “我們原來自由地活著、死去,


    當然不能在奴隸的土地上安息。


    在匈牙利人的上帝麵前,


    我們宣誓,


    我們宣誓,我們


    永不作奴隸!“


    停頓片刻,眾人似乎對漢威的到來視而不見,方文娉接著領頭誦讀著:


    “在沉重的黑雲之下,


    狂風咆哮不息;


    冬天的雙生子,


    雲和雨不停的打擊。


    我們毫無防禦,


    在赤裸沙漠之中;


    我們毫無隱蔽,


    也沒有樹枝帳篷。


    我們身內有饑餓,


    我們身外有寒冷,


    我們的這兩位暴君,


    凶狠地趕著我們;


    那裏—還有第三位:


    就是槍的射擊。


    我們的血流下了,


    鮮血染紅了雪地。


    我們又冷又餓,


    嗚嗚地喊著不幸,


    槍彈打中了……可是,


    我們有自由的生命!”


    盡管獄警們對學生這種徒勞的抗議嗤之以鼻,漢威卻為這些同齡人對國家的一腔豪情熱血而感動得心潮澎湃。萬寶山事件的不幸,日本人的狡詐卑鄙導演了華人在朝鮮國的流血事件。同胞被屠戮,難道當局不為民眾做主,還要堵學生們的嘴嗎?


    漢威想同方文娉說幾句話,但方文娉根本不屑於理會他。漢威忽然覺得自己立在這裏很無地自容,仿佛是他無恥的逮捕了學生,還給這些手無寸鐵隻剩一腔報國無門熱情的學生冠以“持槍行凶”的罪名,這是多麽的可笑。


    漢威轉身離去,牢房的陰風鼓起他淡灰色的風衣下擺空舞,帶走的是一片落寞。


    省廳,漢威帶到秘書處。


    雷夫子透過厚厚的圓眼鏡片上下打量氣勢洶洶的他,嗬嗬的笑了問:“漢威,你不是開學去軍校了嗎?好久沒見你了。”


    何莉莉出來,同漢威互視片刻心照不宣。


    “漢威你回去吧,楊司令今天日程排得很滿,沒時間見你。就是有時間,怕也不想見你。”


    漢威扭頭向大哥的辦公室走去。


    敲了三下房門,不等裏麵應答,漢威推門而入。


    屋裏的兩位文職人員被漢威的意外闖入驚住,又忙知趣的退出。


    “出去!”大哥忿然的眼色,根本不想知道他的來意。


    漢威近前兩步,氣憤令他忘卻了平日對大哥的敬畏,不顧大哥的喝止,義正詞嚴的說:“楊司令,雖說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也拜托你扣罪名用用腦子,學生持槍,也要有人信呀?何以堵天下人的口,難道也要學秦檜搞出個‘莫須有’嗎?”


    “出去!”大哥利目噴火,似乎要灼燒吞噬他。


    漢辰強壓了火,低聲斥責:“肆意亂闖省廳、司令部,論國法軍法該當何罪!楊漢威,你有什麽身份和立場站在這裏?”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漢威近前一步,毫不示弱。


    門外一聲:“報告!”,緩解僵局。副官引進來一臉憔悴的胡子卿。


    漢威十分吃驚,他才幾日沒見胡子卿,但前些時那個坐在觀禮台上招待外國高級軍事將領的胡少帥已經不複那份瀟灑從容,清臒的臉頰滿是倦怠。


    萬寶山慘案,東北軍的主帥胡大哥是最大的受害者和當事者,如何胡大哥還能出現在龍城?


    “漢威,胡大哥也曾有十六歲,也和你一樣,加入學生遊行的行列,揮著拳頭高喊口號大罵‘華總統下台,還我山東青島!’。”


    胡大哥一句話,漢威立時有一種於我心有戚戚焉的感覺,委屈、激動、不平、怨憤齊集心頭,哽咽的喊了聲:“胡大哥~”


    “但是漢威,正因為要公平,所以有人指證,就該依法查案,真相沒有大白前,關押嫌疑人也是種對他們的保護。胡大哥不知道那些學生是不是你的小朋友,但漢威小弟你相信,公道自在人心。”


    勸走漢威,胡子卿麵對緊咬薄唇的漢辰說:“夥計,治理洪水不能一味的堵掩,必要時要疏導,這是古人說的。”


    漢辰抬眼望向子卿,子卿自嘲的一笑:“不止你龍城有洪水,東北也有大江大河,也有洪水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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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文娉獲釋了,漢威知道一定是胡子卿從中周旋疏通的結果。


    這天,方文娉和獲救的同學們請漢威去青石灘邊一座茶樓喝茶吃河鮮,同齡人在一起談笑風生。


    方文娉說,雖然她們是學生,力量薄弱,但為了國家也想盡一份力所能及的微薄之力。比如,她們要去為流民的子弟辦夜校補習文化,讓中國減少文盲,她們要用自己的手去蓋起一座杜甫詩中的茅屋,當作臨時的貧民子弟學校。


    漢威十分感動,毫不猶豫說:“校舍我來出資建。總不能讓學生們在雨腳如麻未斷絕的茅屋中讀書,我去想辦法,你們當老師。我們說好,輪流來當教員。”


    學生們自然欣喜不已,說幹就幹,大家開始籌劃此事。


    漢威的生活立時充實起來,每天進進出出忙的都是貧民補習學校。


    小盟哥和露露姐嚐試阻攔他的“頭腦發熱”,在漢威的堅持下也無可奈何的不再理他。


    反是嫂子玉凝找到他聊過一次:“小弟,你還小,自己都是學生。你是有些錢,但你這些錢應該用到更有用的地方去。”


    玉凝姐姐當然要替大哥說話,誰讓他們是夫妻呢。


    送他離開時,玉凝姐的弟弟倪爾傑對他說:“Micheal,你這又是何苦,花錢去幫那些泥腿子,不過就是讓他們多認幾個字。”


    見漢威意誌堅定,於是倪爾傑說:“這樣吧,我認識些承建土木得商人,看他們能不能從大批的料裏給你們學校勻出些上好的材料,以低廉價格給你們。”


    漢威千恩萬謝,畢竟倪三哥沒因為他同楊家的決裂而疏遠他這個小弟弟。


    第二天,土木商人就找到了漢威,帶了他去看那些木料磚瓦。漢威特地叫上了方文娉和幾位學生幹部,一起去享受這份快樂。


    回到家,露露姐端來可口的紅豆奶油羹,漢威品嚐著這甜膩膩的食品,露露姐姐順口問:“小弟,前天我一個朋友說,現在很多奸商,黑心黑肺,以次充好去蓋些劣質的房屋。前個月暴雨,衝塌的建築裏,很多都是因為這些奸商做鬼。”


    露露姐無意的話,漢威卻有意的聽,多了個心眼,放下碗衝出去叫上黃包車就去校址找值班的方文娉,重新折回了剛才參觀過的木料磚瓦倉庫。


    險些上當,若不是漢威機敏的折回,發現門房在摘除那塊臨時掛起騙他的“新黃公司”的匾額,換上其他公司的標誌。


    如大獲全勝一般,奇兵製勝。漢威同方文娉等人歡呼雀躍,粉碎了一場陰謀。


    回到家裏,漢威眉飛色舞的對小盟哥和露露姐講述這驚險的一幕時,小盟哥都鼓勵的說:“表弟是長大了,心思也周密多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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