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顧天涯一臉誠懇,忽然拱手鄭重一禮。


    他的表情,像要解釋。


    但又似乎,苦澀無比。


    如此做足神態之後,方才深深一聲歎息,黯然道:“諸位,且聽我一言!”


    在場眾人都是一呆,大家何曾見過顧天涯這種神情?


    甚至就連李世民一時都有些心疼,下意識就想站起來安撫幾句。


    卻見顧天涯眼眶微紅,隱隱約約竟有淚光點點。


    他緩緩放下手中長杆,仰頭看著牆壁上的地圖,仿佛呢喃般道:“這一座幽州城,是我的衣食所在。”


    “世上任何一個做父親的人,都希望能給孩子留下一點家業。可我限於資金欠缺,不得不把選擇向外人求助……”


    “那麽對於我的後代來說,這豈不真成了自斷根基的做法?”


    “所以我萬般無奈之下,弄出了新的賣地方式。”


    “每次賣地,設定年限,年限到期之時,大家拿錢再續一次。通過這種方式,能讓我的後代有一點收益。”


    他說到這裏的時候,臉色變得無比惆悵。


    忽然再次一聲歎息,目光誠懇看著眾人,道:“諸位,這算是我顧天涯的一點私心吧。”


    “為了讓後代有口吃喝,我隻能采用這種方式。”


    “其實你們在聽到土地權限可以續的時候,應該已經知道這個辦法就是純粹的在賣地,隻不過不是一次性買斷,而是每隔幾十年交一次錢。通過不斷續費的方式,土地使用權始終在你們手裏……”


    “所以這和買斷有什麽區別?”


    “它沒有任何的區別啊!”


    顧天涯顯得極其懇切和憂傷。


    ……


    然而殿中眾人並未表示同意,大家明顯都在沉思他的說法。


    畢竟這種賣地方式太離奇,自古以來誰也未曾聽聞過。


    雖然以前不曾出現並不代表不可行,但是千百年來固有的傳統更讓人安心,若是可以選擇的話,眾人肯定想要一次性買斷。


    偏偏顧天涯要搞續期。


    這讓眾人感覺必須要謹慎對待。


    無論剛才顧天涯講解的多麽清楚,甚是刻意使用了觸動人心的語調,然而今夜前來赴宴的全是各族高層,大家肯定不會受他的言辭懇切所左右。


    真正能主導大家下定決心的因素,自始至終隻能是有沒有利益可拿。


    而這一點,恰恰是眾人需要左右衡量的關鍵。


    足足過去良久之後,終於有人像是下定了決心……


    赫然隻見若羌國主站起身來,胖胖的臉上仿佛掛著一抹決然,大聲道:“若羌小國,願意一賭。”


    願意一賭,就是決定投資的意思。


    然而他的決定並未激起太大反應。


    原因之一,若羌國小民寡,賭與不賭,並不能讓眾人在意。


    原因之二,若羌國主在幽州新城牆的建設中投了錢,他屬於已經綁上了顧天涯的戰車,給人一種不得不繼續賭下去的感覺。


    因此,若羌國主的決定不代表普遍性。


    滿殿眾人依舊沉默,顯然都還想繼續觀望一番。


    直到……


    草兒小聖女在師尊的示意下站起身來。


    “我們突厥人,願意信顧天涯一次。關於幽州新城的建設,我們決定進行大筆投資。”


    這才是真正引動了風潮。


    北地草原浩瀚廣漠,幅員遼闊遠超大唐,雖然現在大唐已經崛起,但是突厥的勢力仍然號稱當今第一。


    因此草兒的表態一出,頓時大殿再次嗡嗡一片,顯然眾人都在暗暗議論,很快就在心中下定了決斷。


    跟!


    突厥曾經是大唐的對頭,甚至時至今日仍舊不算關係好,然而即便如此,突厥人還是選擇投資……那麽也就意味著,突厥人有信心不會被顧天涯坑騙。


    世間萬事開頭難,最難就在開頭處。


    但是一旦有人啟了開頭,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


    猛見大殿之中站起二十餘人,齊聲朝著顧天涯道:“吾等西域小國聯盟,同意顧領主的賣地方式。”


    顧天涯遙遙一拱手,道:“必不讓大家失望。”


    緊接著,又見更多的人站起來,這次卻不再是外族,而是大唐內部的各個世家。


    首先開口的就是清河崔老,這老家夥一臉笑眯眯的道:“其實老朽從一開始就沒有懷疑,我們清河崔氏早就下定了決心。隻不過這種事情不好冒頭,所以才隱忍著沒有表態。現在既然大家已經打消了疑慮,那麽清河崔氏也就不用藏著掖著了……”


    言下之意不說自明,顯然也是表示崔氏要投資的意思。


    眾人無不在心中‘呸’了一聲,暗暗罵道:“真他娘的不要臉,當了biao子立牌坊。明明剛才就是心有懷疑,偏偏卻說成是隱忍著沒表態。”


    耳聽一個外族高層冷冷發笑,語帶嘲諷的道:“不愧是漢人的世家,嘴巴比我們西域女人的褲腰帶還鬆,上下兩張嘴皮子一碰,什麽說辭都是你們定。”


    他這倒不是蔑視本族女子,而是西域女人的服飾確實寒酸,渾身上下就穿一件袍子,所謂的褲腰帶僅是一根麻繩,隨便往腰上一係,自然顯得鬆垮垮。


    然而這人雖然用實情打比方,但是擱不住群眾裏麵有壞蛋。


    猛聽大殿之中響起一片嘿嘿壞笑,有人故意語帶嘖嘖的道:“這你可說錯了,世家的嘴巴哪能跟女人相比,真要是比起來的話,西域女人比他們緊。”【這裏能看懂的全去麵壁】


    哈哈哈哈!


    滿殿哄堂大笑。


    剛才這人真的很壞,他故意略去了褲腰帶三個字,於是說辭立馬變味,有種公然開車的意思。


    崔氏族老心有怒氣,然而表麵上卻平靜無波。


    老家夥淡淡瞥了一眼西域眾人,忽然慢條斯理的說了一句,道:“諸位莫要忘了,我崔氏手中還攥著一份代理權,你們西域人想要采買各類器具,全都需要從我們崔氏手中拿貨。”


    剛才那群西域人頓時不敢再嘲笑。


    顧天涯一直冷眼旁觀,並沒有指責崔氏的意思,雖然崔老家夥用代理權嚇唬外人,但是他嚇唬的畢竟是一群西域人。


    所以哪怕他的做法不合適,但是顧天涯仍舊選擇了不指責。


    這時代族群之間的交往,講究的是幫親不幫理。漢人和外族之間的紛爭,顧天涯豈會犯傻去幫外人……


    冷眼旁觀就行了。


    裝傻充愣誰不會。


    李世民明顯也是打的同樣主意,此時忽然招招手示意顧天涯坐下,壓低聲音道:“讓他們爭一陣吧,咱們兄弟倆坐著看戲就好。”


    說著掃了一眼大殿,再次低聲又道:“放心,打不起來。他們所謂的紛爭,無非是接下來的利益。”


    顧天涯微微一笑,點頭道:“這事我早有預料。”


    說著也掃了一眼大殿,目光將所有人的反應盡收眼底,微笑又道:“當他們疑慮打消之時,就是爭奪利益的開始。比如剛才那一輪鬥嘴,表麵看似是在嘲諷,然而真正的用意不說自明,都是想要打壓競爭對手的氣勢……”


    李世民甚是滿意,道:“你能看明白就好。”


    皇帝悠悠吐出一口氣,端起兩個酒杯分給顧天涯一個,兄弟兩個碰了一下,各自仰頭一飲而盡。


    美酒下肚,氣血酣然,李世民借機分析,淡淡笑道:“剛才夥西域人嘲諷世家不要臉,其實還有一個目的你沒看出來。他們是想用嘲諷的方式向你暗示,世家雖然是漢人但卻不一定比他們外人靠譜。”


    說著大有深意看了一眼顧天涯,又道:“比如他們嘲諷世家的那句,‘上下嘴皮子一動、什麽說辭都由他們定。’這句話就是在暗示你,讓你不要太過相信世家。”


    顧天涯莞爾一笑,由衷道:“想不到西域人竟然也是擅長挑撥離間的好手。”


    李世民猛然臉色一肅,沉聲道:“他們未必是挑撥離間,這句話說的乃是事實。”


    顧天涯歎了口氣,道:“但我身為漢人,肯定要幫親不幫理,哪怕我明知道世家不靠譜,但是當他們紛爭之時我肯定還是要站世家……”


    李世民沉默片刻,突然像是下定一個決心,鄭重道:“不一定每次都要站,關鍵看能不能給你帶來危害。兄弟你記住,做人做事不可全掏一片心。你把漢人當成兄弟姐妹,有些人可未必把你當兄弟姐妹。”


    皇帝說著停了一停,目光遙遙看著大殿中的世家,語帶深意又道:“咱們做皇帝的,天生就得有一副狠心腸。族群大義確實要有,但是首先要保證自己不受危害。尤其是針對世家的時候,這種心思更應該再狠三分。”


    顧天涯也沉默片刻,忽然略顯愧疚的道:“我剛才冷眼旁觀不開口,本身就已經算是存有私心了。否則我應該開口力挺崔氏,向所有人表示我的態度和立場。”


    李世民看他一眼,緩緩搖頭道:“不,你這還算不上私心。你剛才冷眼旁觀不開口,本身就是對崔氏的一種支持。”


    說著歎了口氣,又倒了兩杯酒兩人一分,兄弟二人再次一碰,皇帝再次一飲而盡。


    然後李世民像是‘喝醉了’,語氣醉醺醺的呢喃道:“妹夫,妹夫,你的心還不夠狠啊,你現在還沒有皇者之心。”


    顧天涯招人過來,低聲囑咐道:“去弄一些醒酒湯,陛下好像喝醉了。”


    說話之間,李世民已經趴在桌子上,鼾聲四起,周圍一群賓客微微一呆。


    大戲還沒開場呢。


    怎麽作為見證人的大唐皇帝先醉倒了?


    唯有顧天涯像是心有所悟,他看著趴在桌上酣睡的李世民歎了口氣。


    二哥嘴上說要心狠,其實心也狠不下來。他現在這樣裝醉,和自己剛才的冷眼旁觀有何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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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是選擇幫親不幫理。


    ……


    大殿之中不缺乏明白人。


    比如吐穀渾的駝駝先知,此時就把目光投射過來。


    這位西域智者忽然歎了口氣,轉頭對慕容嫣然諄諄教誨道:“丫頭你看到了嗎?漢人皇帝在裝醉。知道他為什麽要裝醉嗎?因為他在這種場合下隻能裝醉。”


    這話說的有些繞,慕容嫣然一時沒有聽懂。


    駝駝先知再次一歎,仔細解說道:“他若是不裝醉,就得作為裁判人,然而滿殿賓客要為利益紛爭,你說他一個漢人皇帝該幫誰才好?”


    慕容嫣然脫口而出,道:“自然是幫漢人。”


    駝駝先知點了點頭,道:“是啊,他自然是要幫漢人。可他一旦幫了漢人,他的裁判身份還合適嗎?連裁判身份都不合適了,他如何又能擔當大家的擔保人。”


    慕容嫣然若有所思,俏臉一片恍悟的道:“今次幽州新城的建設,每一份國書都要蓋上他的帝王印璽。這是一種擔保,也是一種承諾。然而自古擔保者必須做到中立無私,所以他現在不能參與大殿中的任何一次紛爭。”


    少女說著停了一停,緊跟著又道:“不管是我們外族和漢人世家的紛爭,又或者是世家和世家內部的漢人之爭,隻是是爭,那麽擔保就不該下場。唯有做到如此,才算是公允中立。”


    駝駝先知緩緩點頭,蒼老的臉上現出欣慰,道:“丫頭你越來越聰慧了。”


    慕容嫣然眸子訕訕,忽然又道:“還有顧天涯,他一直冷眼旁觀沒開口,這很不合理,不符合他宴會主人的身份。”


    駝駝先知更加欣慰,點點頭道:“按說他是宴會主人身份,當客人們爭吵的時候應該調合,可他一直閉口不言,確實是冷眼旁觀的心思。所以丫頭你的分析一點沒錯,他這麽做的心思和大唐皇帝一般無二,兩人都是因為要表示公允中立,所以才不得不各自選取了一種方式。”


    慕容嫣然遠遠開了一眼大殿上首,喃喃道:“一個大唐皇帝,一個幽雲之主,一個喝醉裝睡,一個閉口不言。漢人果然是一個令人敬服的族群,其實他們這麽做已經是在支持自己人了。”


    駝駝先知再次點頭,像是有感而發的道:“是啊,這已經是在支持。畢竟幽州是漢人的天地,紛爭之時漢人肯定占據優勢。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兩位刻意表現出中立,然而這哪是中立,所謂的沉默就是暗暗的幫扶。”


    慕容嫣然幽幽出聲,道:“明明世家是李氏皇族的對頭,可是和外族起紛爭的時候他們仍舊選擇支持世家。漢人,漢人真的就這麽抱團嗎?”


    駝駝先知目光深邃,吧嗒吧嗒抽了幾口旱煙,意味深長道:“漢人有句老話,叫做肉爛還在鍋裏。”


    他們自己哪怕打破了頭,但那也隻是兄弟之間的爭鬥。


    一旦麵對外人之時,從來都是幫親不幫理。


    故而,他們才能在千百年來一直占據最為肥美的中原。


    那是好大一片令人羨慕的地域。


    ……


    慕容嫣然像是忽然有所警惕,猛然脫口而出道:“大長老,這情況很不妙。漢人皇帝和顧天涯都在暗暗支持漢人,我們在接下來的爭奪中肯定要落下風。”


    隨即又想起一事,語氣變得更加擔憂,道:“還有,我甚至想到了坑騙。雖然我們已經打消各種疑慮,認為顧天涯不可能會在合作上騙人。但是通過剛才這一幕看來,我猛然感覺也許我們不該打消顧慮。”


    少女說著停了一停,肅重又道:“或許顧天涯不會坑騙漢人,但是他對我們外族未必真心。關於幽州新城的投資,我認為應該慎重考慮一下。”


    駝駝先知嗬嗬而笑,忽然伸手輕撫徒兒額頭,悠悠道:“丫頭你自信一點,把或許兩個字去掉吧。實話告訴你,顧天涯他就是在坑騙。不但要坑騙我們這些外族,而且連漢人世家也不放過。他弄出來的這個賣地方式,本身就是最大的一手騙局。”


    慕容嫣然登時呆住,好半天才俏臉愕然道:“既然如此,為什麽大家還要投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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