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天地裂


    碧空萬裏,白雲飛揚,雄偉險峻的真陵山脈在秋日的映照下,燦如金山。


    半山紅葉如火,層林盡染,被狂風呼卷,仿佛漫漫火海,搖曳跳躍。山坡上衰草起伏不絕,一直連綿到平原上,宛如接天洶湧海浪。


    山腳下那紛搖的長草中,隱隱可見數不清的獵獵大旗,迎風招展,無數燙金“姬”字在陽光下閃耀著刺眼的光芒。


    龍獸長嘶,姬遠玄昂然屹立於青銅車上,衣袍鼓舞,舉著千裏鏡,屏息朝北徐徐掃望。


    十餘裏外,煙塵滾滾,號角聲、獸吼聲、衝殺聲……交織並奏,隆隆作響。整個大地仿佛都在晃動,也不知有多少騎兵風馳電掣地席卷而來。


    凝神遠眺,旌旗漫漫,刀戈如林,那狂潮似的大軍在煙塵中若隱若現,雖是疾速狂奔,陣行卻有條不紊,變化從容。


    奔逃在最前的,是數百名騎乘著青兕獸的土族銅鉀戰士,旗幟橫斜,早已潰不成軍。身後箭矢齊飛,亂石縱橫,密雨狂雹似的攻來,不斷有人慘叫著翻身滾落,或是被獸群踏成肉醬,或是被追上的敵軍亂槍刺死。


    忽聽一陣淒詭高亢的琴聲,破空穿雲,震耳回蕩,驚惶奔逃的青兕獸群像是突然發狂,不住的悲吼跳躍,團團亂轉,將背上的土族騎兵紛紛掀落。


    想不到三千青兕鐵騎,轉瞬間便被水妖殺的丟盔棄甲,一敗塗地!


    聽得琴聲,真陵山下原本肅整如銅牆鐵壁的土族大軍也陡然大亂,獅虎、龍獸紛紛受驚怒吼,數百匹龍馬更是肝膽盡裂,發狂似的破陣衝出。


    “冰甲龍筋箏!”姬遠玄心中大凜,百裏春秋這老妖果然也來了。他神色不動,沉聲喝道:“封耳,起鼓!擅動一步者,無論人獸,殺無赦!”


    話音方落,戰鼓如雷,呐喊如潮,失控衝出的眾土族戰士手起刀落,坐下龍馬紛紛悲鳴倒地,抽搐不已。其餘眾軍士撕下布帛,將坐騎雙耳塞緊,彎弓持戈,全神貫注,隻待黃帝一聲令下,便與水妖展開殊死大戰。


    姬遠玄眯起眼,精光閃爍,臉上雖不動聲色,一顆心卻隨著四周震天戰鼓而疾速跳動。


    六月蟠桃會後,天下分裂,水族聖女烏絲蘭瑪率先發難,聯合水族二十一城反抗燭龍,並與土族、金族、龍族,以及炎帝烈炎的北火族結合成同盟,展開聖戰。


    數月之間,大荒烽煙四起,幹戈不息。東海上,龍族與水、木盟軍接連激戰,驚濤暗湧;火族南北對峙,如火如荼……但最為激烈的戰鬥,卻發生在中土。


    昆侖會後,燭龍雖元氣大傷,但在水族內部卻仍根深葉茂,無可動搖,大半疆域仍唯其馬首是瞻。在他部署之下,燕長歌與八大天王兩大勁旅兵分兩路,勢如破竹,悍然攻入土族腹地,所到之處,燒殺擄掠,生靈塗炭。


    姬遠玄親率千乘戰車,五萬大軍,誓軍北上,今日終與北鮮軍團相逢。豈料不等本部大軍列陣迎敵,一向以剽悍著稱的先鋒青兕軍便已一觸即潰,死傷殆盡。


    大風刮來,森寒撲麵,滿是血腥之氣,令人欲嘔。


    姬遠玄心潮洶湧,放下千裏鏡,淡淡道:“北鮮燕長歌,果然名不虛傳。難怪短短十五日間,便縱橫千裏,連奪七城,如入無人之境……”


    頓了頓,不經意地掃了周遭眾將一眼,嘿然道:“難道我堂堂土族,數百萬英豪兒郎,竟沒有一人能攫其鋒麽?”


    “陛下!”泰逢再也按耐不住,騎著蒼電白虎轉身上前,抱拳大聲道,“泰逢願領三千虎騎兵,取燕北鮮人頭複命!”


    黃猛、包乘等眾將亦紛紛出陣,憤然請纓。


    姬遠玄沉聲道:“五十年前倚帝山一戰,先帝引為生平大恥,可惜未及雪恨,又被水妖奸計所陷,含恨而終。寡人今日禦駕親征,倘若再敗於水妖之手,又有何顏麵見先帝神明,有何顏麵見土族父老鄉親?此役關係舉國榮辱,全局勝負,不可莽撞,眾卿少安毋躁。”


    一言既出,眾人登時肅靜,臉上卻俱是悲怒憤恨地神色。


    大荒539年,黑帝之妹波母仙子與土族長老公孫長泰私通,產下一子,而被逐出水族,並由此引起了兩族間曆時八個月的大戰。在燭龍指揮下,水族八大天王、燕長歌等四大勁旅傾巢而出,而倚帝山下大敗黃帝親率的九萬大軍。


    是役,土族元氣大傷,傷亡慘重,僅大將便損失了二十八人。若非神帝及時調停,水族大軍早已直搗黃龍,攻入陽虛城。


    末了,土族除了割地求和之外,還被迫將最受族人愛戴的公孫長泰革職問罪,逐入地淵囚居。舉族引為奇恥大辱,不願提及。


    眾將此刻聽到,更是新愁舊恨一起湧上心頭,怒火熊熊焚燒。


    姬遠玄皺起眉頭,瞟了身旁戰車上緘默不語的王亥一眼,沉聲道:“王將軍,本朝名將之中,唯有你和燕長歌交過手,知己知彼,以今日之境況,卿有何高見?”眾人紛紛朝他望去。


    土族高手雖不如其他四族多,但曆來名將輩出,行軍打仗隻有水族可比擬。當世更是猛將如雲,其中又以王亥、常先等人最為智計白出,驍勇善戰。


    王亥原是姬修瀾親信,忠心耿耿,當日曾奉其旨意,率領土族大軍重重包圍靈山,欲置姬遠玄於死地。待到黃帝複生,姬遠玄平叛成功,應龍等人紛紛率兵倒戈,唯有他一人寧願自縛為死囚,也不肯歸降。


    姬修瀾死後,他幾次三番以身相殉都被姬遠玄親自救下。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眼見新任黃帝寬厚賢明,非但不計前嫌,反而對自己倍加禮遇,加官進爵,王亥終於感動,誓死效忠。


    此次北征,王亥考慮到自己身份,一直低調謹慎,不敢輕言,此時聽皇帝問及,八字白眉微微一挑,方才沙啞著聲音,徐徐道:“陛下,燕長歌麾下八部獸騎,俱是北海極為凶殘的猛獸豢訓而成,最善野戰。眼下奔突在前的,不過是騊悇、白駮、羅羅虎三部,其餘五部或掩藏其後,或繞道翼護,尚未發力。再加上‘萬獸無疆’百裏春秋壓陣,其實力更是難以估量……”


    黃猛等人臉色微變,泰逢哈哈一笑,道:“王將軍倒真會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照你這麽說,我們豈不是該聞風喪膽,繳械投降了?”


    王亥骷髏似的臉上毫無表情,灰白色的眼珠凝視著姬遠玄,淡淡道:“陛下,以及所長擊彼所短,乃兵家不二法則。我們在這平原上,與北鮮軍團決戰,卻是以短擊長,自取滅亡。臣以為,應當立即下令退軍二十裏,以避其鋒……”


    眾將嘩然,聲如鼎沸。


    王亥置若罔聞,淡淡道:“往南二十裏,便是飛蛇峽,壁立千仞,山穀狹窄,等他們追入穀中,我們再調頭痛擊。到那時,狹路相逢勇者勝,北鮮八部隊縱有再多獸騎,也無用武之地。”


    聽到最後一句,眾將怒色稍消,嘩聲漸止,紛紛轉眸向姬遠玄望去。


    姬遠玄沉吟片刻,搖頭道:“王將軍之計固然穩妥,但兩軍交戰,士氣為先。燕長歌半月間縱橫千裏,天下震動,倘若此刻臨陣退縮,隻怕軍心渙散,一敗塗地,不等退到飛蛇峽,已被北鮮鐵騎踏成齏粉了。”


    王亥還要勸諫,姬遠玄搖手示止,道:“王將軍,此次親征之前,寡人已請十大巫祝龜卜吉凶,全是上上大吉。武羅仙子更曾問天請神,算定若在真陵山與水妖遭逢,必有大捷。天時、地利、人和,我們俱已占盡,不必多慮。”


    眾將聞言無不大喜,齊聲道:“陛下聖明,天佑黃土!”王亥心中暗自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號角長吹,鼓聲激奏,水妖大軍越逼越近,相距已不過七裏,透過千裏鏡,最前騎兵的麵容已可瞧得一清二楚。


    姬遠玄抬頭望了望當空的太陽,唇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喝道:“三軍將士聽令!”右手“鏘”地拔出均天劍,直指藍天。


    大軍呐喊聲中,一道黃光從劍尖轟然衝起,當空爆開,隨著一聲如雷怒吼,劍光化作一隻巨大的怪獸,獨角龍頭,鹿身馬蹄獅尾,三隻火目殷紅如血,周身烈焰吞吐。


    姬遠玄翻身高躍,飄然騎坐在三眼麒麟獸上,俯瞰三軍,雙目怒火欲噴,高聲道:“土族的英雄兒郎們五十年前,倚帝山下的奇恥大辱,你們忘了嗎?四個月前,聖仁黃帝受陷被刺的深仇大恨,你們忘了嗎?這半個月來,父母兄弟被殺戮,姐妹妻女被淩辱,家園故舍被燒成了焦土……這一切你們忘了嗎?”


    他每問一聲,土族大軍便發出排山倒海似的怒吼:“沒有忘!”一聲高過一聲,一浪高過一浪,到了最後,已是群情激憤,震耳欲聾。


    姬遠玄高聲喝道:“家仇國恨,不共戴天!今日不報,更待何時?我姬遠玄今日對祖先神明發誓,如若不在這真陵山下,殺盡北鮮水妖,誓不為人!”


    說到最後一句時,周身金光暴漲,真氣鼓舞,騎著三眼麒麟獸衝天飛起。手中神劍氣芒怒射,如虹霞橫空,遙遙指向那煙騰塵舞的水妖大軍。陽光照在他的身上,金盔銅鉀,豐神俊朗,直如凜凜天神,讓人不敢之直視。


    三軍士氣大振,怒吼如沸,戰鼓隆隆,在姬遠玄引領下,潮水似的朝水妖衝去。


    萬獸奔騰,亂箭齊飛,數百輛投石車爭先恐後的拋彈起巨大的石頭,如流星隕石似的撞落而下。水妖大軍衝在最前麵的騊悇營頓時人仰馬翻,慘呼迭起。


    衝殺聲中,又聽得一陣詭異的琴聲,如峭壁狂風,暗夜驚濤。


    北鮮軍團獸吼如狂,亂勢頓止,很快又恢複了秩序,兩翼齊舉,風馳電掣,冒著劍雨星石悍然挺進。既而“呀呀”之聲大作,北邊地平線上驀的衝起一團團黑壓壓的烏雲,遮天蔽日,朝南急速席卷而來。


    姬遠玄凝神遠眺,心中大凜,那漫無邊際的滾滾黑雲赫然是萬千凶禽飛獸,數量之多,氣勢之猛,竟比那日在寒荒國所見更甚!


    當下論起青銅大旗,迎風展舞,喝道:“飛獸軍出戰!存亡勝敗,在此一舉,寧可斷頭顱,也決不能退一步!”包乘喝諾聲中,騎乘蠪眡角豬獸倏然衝出,率領三千飛獸軍橫空猛撲,去勢如電。


    飛獸軍乃是從土族所有軍隊中千裏挑一,並由土族各將軍輪流訓練的精銳之師。其座下飛獸也是精挑細選的極為凶猛的靈獸,又經特殊培訓,嗜血好殺,見著漫天凶獸,非但毫不畏縮,反倒激起狂暴凶性。


    遠遠望去,兩軍如怒潮對卷,越來越近,相距已不過三裏之遙,驚天大戰,一觸即發。


    忽聽“轟隆”一聲巨響,如晴天霹靂,整個大地陡然劇烈震動起來。北鮮軍團奔馳的平原上突然炸開一道狹長的裂縫,仿佛大地陡然張開的森森巨口,擇人而嗜。


    衝在最前麵的近千名水族騎兵猝不及防,頓時連任帶獸衝落其中,慘叫連連。


    後麵的騎兵紛紛勒韁回旋,但衝勢太急,一時間哪能止得住?不斷地與後方奔來的獸群撞在一起,驚呼聲、獸吼聲、金戈交錯聲……不絕於耳。


    姬遠玄身在高空,看得分明,那條地縫恰好橫在水族大軍陣前,自東而西迸裂如閃電,距離己方大軍尚有二裏之遙,當下再不遲疑,舉起白兕號角,高聲叫道:“三軍止步,立即回撤!”


    話音未落,“咯啦啦”一陣刺耳脆響,那道地縫疾速裂變,瞬間綿延出十餘裏,越擴越大,向兩側蔓延出萬千縫隙,彼此交叉迸舞,蜘蛛網似的疾速龜裂。


    土族眾將遇變不亂,馭獸俯衝而下,揮舞戰旗,領著各部軍團,紛紛掉頭,從兩翼朝後斜方回旋狂奔,全速撤退。


    “轟!”幾在同一瞬間,縱橫交錯的地縫中驀地衝射起千萬道霓霞絢光,整個大地陡然崩塌!


    萬獸驚吼,水族大軍慘叫狂呼,接二連三地朝下陷落。


    混亂中,千餘名翼龍獸騎兵倉皇衝天飛起,動作稍慢些的,不是被巨石砸中,一命嗚呼,就是被猛獁等凶獸的長鼻、巨尾死死勾纏,一起拖著墜入無底深淵。


    轉瞬間,整個大地土崩瓦解,就連巍峨連綿的真陵山也隨之坍塌。


    塵土滾滾,蘑菇雲似的層層翻騰,方圓十裏內什麽也瞧不見勒,隻看到萬道霞光破空噴射,轉化為熊熊烈焰,獠牙似的吞吐跳躍,將整個天空燒的通紅一片。


    被那衝天火焰包圍吞噬,數萬凶禽飛獸或驚惶盤旋,左衝又突,怪叫悲鳴,焦臭之氣隨風彌漫,刺鼻難聞。


    轟隆聲連綿不斷,土族大軍不敢後顧,,沒命價的縱獸狂奔,身後大地不斷坍塌陷落,紅光噴吐,數百名龍馬騎兵逃之不及,立時消失。


    大軍如狂潮後退,直衝出十多裏遠,聽見那轟鳴聲越來越小,這才漸漸放慢下來。


    回頭望去,原本巍峨壯麗的真陵山脈竟已被夷為平地,塵土漫天,黑煙滾滾,如遮天大霧,掩映著一道道姹紫嫣紅的火光,久久不能散去。


    土族眾軍士瞠目結舌,驚魂未定,說不出一句話來。雖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但有一點,卻是看得分明:素有“水族第二軍團”之稱的北鮮八部獸騎已經全軍覆沒,埋葬在了土族地底!


    百丈高空中,狂風怒嘯,姬遠玄騎乘著麒麟駐雲遠眺,隱隱約約可以瞧見那巨大的地縫綿延二十餘裏,寬近千丈,如刀劈斧鑿,深不可測。壑中雲氣繚繞,霞光吞吐,美麗而又猙獰。


    他徐徐地吐出一口氣,放下千裏鏡,雙眼閃過一絲古怪的神情,也不知是驚是喜是悲是懼。


    身邊,包乘、黃猛等將馭獸盤旋,麵麵相覷,又是駭異又是驚喜,半晌才顫聲道:“皮母地丘!陛下,皮母地丘重現大荒了!”


    大荒590年十月,黃帝率大軍與水妖激戰於真陵之野。五族離心,天崩地裂,小時了十六年的皮母地丘終於重現於世。


    這一天,距離神帝駕崩之日,恰好四年零六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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