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陽拖著行李箱,風塵仆仆地從客車上下來。他剛離開停車的地方,就看到前麵有賣烤紅薯和烤玉米的小攤販。


    “請問,你知道這個地方嗎?”


    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個紙團,皺巴巴地揉開,上麵寫著的是“象平縣白月村徐家明一家”一行字。


    所有人都說不認識。他又去街上問了好幾家店鋪,總算有人是本地的,向他指明了白月村的方向。


    他抓著拉杆,慢悠悠地朝著村子的方向走。


    ……


    季節剛過早春,城市裏暖意洋洋,城郊小鎮的風中卻尚殘留著幾分料峭的寒意。


    徐向陽會來這裏的理由很簡單:春節假期後不久,他的姐姐李青蓮失蹤了。


    其實,在家中舉辦新年聚會的時候,他就注意到蓮姐的精神狀態不對勁,本來打算之後找個機會問問,結果數日後,李青蓮就已經離開了天海市。


    說是“失蹤”,這種描述並不準確,目前隻有徐向陽和他信賴的兩位愛人這樣認為,來這裏查看情況的也隻有他一個。


    因為李青蓮在離開前,已經和身邊人說過,說是有一項秘密工作需要執行,會有一段時間不能回來。


    問題在於,從某個時間節點開始,徐向陽發現自己突然找不到姐姐的下落——


    他雖然不能關心到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但隻要是他身邊的人,徐向陽全都用通靈能力係上了“繩”。


    理論上來說,隻要對象還在這顆星球上,自己就能鎖定其位置。在這十幾年的時間裏,他的能力早已成長到了在通靈者群體中前無古人的地步。


    可是,就在數日前,姐姐的反應消失了……或者說,更像是被人利用相同能力進行了屏蔽,刻意將繩索切斷。


    說不定是刻意引誘他過來呢?但即便如此,事關姐姐,他也不可能不來,無非選擇的方式是大張旗鼓地來、還是默默地來。


    他第一時間告訴了妻子們這個消息。星潔向來是無所謂的,但清月似乎有意前者,她是另有所圖。


    最後,徐向陽還是決定獨自一人前來。


    當然,不管他身在何方,於神媒而言都不是遠地,天涯海角近在咫尺,這是他行事的底氣。


    徐向陽叫了一輛出租車。


    在前往白月村的路上,他一直在看手中的紙條。


    “徐家明,我父親的名字啊……”


    這是蓮姐筆記本裏夾著的紙條,是他童年時生活的那個家的地址。


    對徐向陽來說,這實在是個有些陌生的概念。


    在他十幾歲的時候,對雙親的印象就已經很模糊,如今更是記不起哪怕一星半點的回憶。


    他在小學之前和父母生活在一起,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原本就記不住太清晰的內容,何況他的童年還經曆過一場慘劇,火災掩埋了一切,也導致了他的失憶。


    ……


    來到白月村後,他又問了一圈路。在提到“徐家明一家”的時候,隻有幾個上了年紀的人會有反應,而且都會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他。


    “喏,就是村尾那棟廢墟,一眼就能瞧見。一般人都不會往那個方向走,後生仔,你去那兒做什麽?”


    徐向陽離開村莊,走入後山通往森林的小路,那棟房子果然很顯眼,一眼便能瞧見。


    不知為何,這地方始終沒有拆除。房屋已經被大火燒得隻剩下骨架,就像一頭枯萎死去的怪獸骸骨,蹲伏在樹枝林葉交織連綿的陰影之中,渾身都是火燎過後熏黑的痕跡。


    他踏入僅剩殘磚斷瓦的門,看到了一個身穿黑衣的身影正蹲在角落裏。


    天色漸深,臨近傍晚,林中的廢墟照不見最後一縷夕日餘暉,周圍的光線灰暗沉沉。這個人又穿得從頭到腳一身黑,在這種環境下顯得極不起眼,幾乎要和附近的陰影融為一體。


    但徐向陽卻第一時間注意到了她。幾十年的朝夕相處,隻要她在附近,他就算閉著眼睛都能感受到她的氣息。


    “姐姐!原來你在這裏。”


    他麵露驚喜,朝著李青蓮的方向走去。


    “……小陽,你來了啊。”


    蓮姐的聲音沙啞低沉,當她扭過頭來的時候,徐向陽忍不住吃了一驚。


    女人的臉頰上有淚水淌過的痕跡,蒼白得像是廢墟裏飄蕩的鬼魂。


    姐姐穿著黑色的西裝,這和他過去記憶中的形象徹底重合。


    在他還是學生的時候,從小學、初中到高中,李青蓮總是打扮得一身黑,除非是在家中,她在他人麵前始終保持著嚴肅正式的打扮,就好像刻意想要和所有人保持距離。


    但自從高中畢業後,姐姐似乎想通了某些事情,人變得開朗起來,這點也反應在了她的著裝上。


    徐向陽知道,李青蓮一直都在壓抑著自己,她心中某種沉重之物,讓她難以安心地像個普通人那樣生活——直到周遭的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某些問題不再是問題為止。


    但今天的蓮姐顯然又有不同,她變回了之前那副情緒陰鬱的模樣,又……換上了黑色的衣服。


    “以前還是警察的時候,總有人問我,為什麽要一直穿正裝,累不累呀?其實他們都搞錯了一件事。”姐姐說,“我身上穿著的,一直都是喪服。”


    “喪服,誰的?”徐向陽故意裝作沒聽懂,“村子裏有人去世嗎?”


    李青蓮沒有說話,指了指她麵前。


    他看到,蓮姐的前麵擺放著表殼泛黑的金盞,紙錢燃燒過後留下的餘燼。


    兩張照片上,是一對笑容溫和的男女。


    徐向陽認不出來樣子,但他的本能已經告訴他答案。


    仔細想想,現在的我,距離這個歲數已經沒幾年了,徐向陽在心裏對自己說,而他們的時光已經提前凝固在了這一刻。


    已經像是陌生人了啊……


    但在看到他們的臉的刹那,心底深處確乎有某種早已忘懷的東西一口氣翻湧上來,這種情感真實不虛。


    眼角有酸澀的感覺在流動。明明自認為已經是成熟穩重的大人,這一刻的衝動卻唯獨屬於涉世未深的孩子。


    徐向陽沉默不語。他跟著蹲下來,拿打火機燒起還沒用完的紙錢,算作是祭拜。


    火場留下的廢墟很安靜,背後有陰森的晚風刮過。


    “你還記得,你高二時的那次突然昏迷嗎?”


    李青蓮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動作,突然開口問了個貌似毫不相關的問題。


    “嗯?”徐向陽想了想,“是說我們把清月從鬼屋裏救出來的那次嗎?”


    “你還記得那天昏迷之前,看見了什麽?”


    “……我自己都快忘了這回事。難道說,姐姐知道?”


    “我不是知情者,但我一直在懷疑,懷疑到不得不放棄的程度,事實上,我確實已經放棄了很長時間,比起疑神疑鬼,看著親愛的弟弟長大成人,顯然是更有價值的事情……”李青蓮麵露痛苦,深吸了一口氣後,拿蜷曲起的手指敲擊著自己的太陽穴,“——直到最近,那種感覺才又開始變得強烈起來。”


    “小陽,那不是你第一次昏倒。要說上一回,就是你上小學的時候……”


    李青蓮神色恍惚地望著他,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中無法自拔,身子開始搖搖晃晃。


    徐向陽蹙起眉頭,他伸手及時抓住姐姐的臂膀,扶著她避免倒下。


    “我的失憶?”


    “失憶,以及那場奪去了你父母性命的火災。”


    李青蓮的麵色愈加慘白。徐向陽注意到,姐姐的手指甲已經死死掐進肉裏,有血從指縫間流淌下來。


    他輕歎了一口氣,伸出手掌溫柔地包住姐姐緊攥的十指。


    “我之所以穿喪服,不是想要紀念,而是單純地總是忘不了那天的事情。是我在逼迫我自己……”


    女人的馬尾不知何時解開了,散開大半的發絲垂落至肩,她在說話時的語氣恍如夢囈。


    “我清楚,蓮姐和我爸媽的關係很要好。”


    徐向陽低聲回應。


    “是的,他們夫妻倆對我很好。但隻是其中一個原因,還有一個……是因為你。”


    李青蓮似乎終於支撐不住身體,軟軟地倒入男人的懷中。她將額頭貼在他的肩膀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我收養了你,原本是出於愧疚。隻是後來我才發現一件事:當我一直看著你慢慢長大,當意識到無論發生什麽都有你陪在我身邊的時候,我便永遠忘不了那份愧疚……”


    徐向陽隻是聽,一直沒有說話。


    事實上,現在的他正在感到不知所措。


    因為,徐向陽還是頭一回看見蓮姐如此脆弱的神態。


    以前的她,無論是認真嚴肅的時候、還是打打鬧鬧時毫無大人威嚴的模樣,都讓人覺得自在。


    “值得依靠的大人”,就是徐向陽心目中對蓮姐最好的形容詞,而對於和她走得近的後輩——林星潔和竺清月而言,亦是第一印象。


    在那以後,李青蓮的形象在他們幾人眼中始終沒有改變過,就連她的樣貌都沒有太大變化,歲月的流逝好像從來不曾在這個女人身上留下痕跡。


    可是,這世上本不存在永恒不變的人和事。


    直到這個時候,徐向陽才意識到,他眼中的“姐姐”之所以一直沒有改變,或許是因為他從來沒能見到真實的她……


    李青蓮的精神狀況不太好,她正在反反複複說著“愧疚”二字;但聽在徐向陽耳中,他隻覺得該感到愧疚的人,應該是自己。


    沒有靠近,沒有觸碰,也不曾……真正的理解。


    徐向陽唯一能做的,隻有收攏手臂,緊緊抱住她。


    懷中的李青蓮正在發著抖。她不再是那個曾經為自己支撐起小小的二人家庭,為尚且年幼就父母雙亡的他遮風擋雨的可靠姐姐,而僅僅隻是一個女人。


    一個被過去的夢靨所折磨,迷茫而脆弱的女人。


    “我現在想起來了,那一天的火災,說不定是我親手造成的……因為那一天的門,就是我打開的。”


    “姐姐,別這樣想。”


    “不是的,是我一直在騙你……還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小陽……其實在那場火災裏死去的人,不止你的父母……還有……”


    嗯?


    徐向陽愣住了。


    “等等,姐姐,你剛才說什麽?”


    但這個時候的李青蓮顯然已經聽不到他的話,她躺在自家弟弟的懷中,一隻手死死攥住他的衣領,女人的眼睛注視著天空,仿佛在注視不存在的人、不存在的誰。


    “那個人……你還記得嗎?小時候和你經常一起玩的孩子,你那時候整天都把她的事情放在嘴邊。我從來沒見過她,但我知道,那天下午你就和她在一起,而我卻沒能救出她……”


    “——你還記得嗎?”


    徐向陽沒有回答。


    沒有回答的原因是他現在根本說不出半句話,隻感到後背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記得?


    開什麽玩笑,他當然什麽都不記得!


    他深吸一口氣,讓自己不要失去冷靜。


    他耐心地等待著,一直等到姐姐的心情漸漸恢複平靜後,才能從她口中問出真相。


    徐向陽的內心已經被好奇和疑惑填滿。


    自從高中覺醒能力以來,他其實一直覺得自己身上存在特殊性,這種“特殊”與過去的秘密有關。他沒有任何證據,隻是直覺驅使著他如此思考。


    因此,在長大以後,他曾經不止一次翻看過自己的檔案,想要從中尋找到蛛絲馬跡。


    有竺清月和林星潔在,這一切在他麵前自然沒有秘密可言,但是結果是,徐向陽什麽都沒能找到。


    以及,姐姐她肯定做過一樣的事情,且開始得比自己更早;而從剛剛那些話來看,她同樣一無所獲。


    可是。


    可是……!


    “原來,秘密真的存在。”


    徐向陽喃喃自語。


    姐姐口中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小時候就和自己一起玩,換句話說,就是他的童年玩伴、青梅竹馬嗎?


    如果對方真的是火災中的受害者,其父母家人肯定會找上門來,姐姐自然不會不清楚這件事,他也不可能找不到任何線索。


    就算猜想得再離譜一點,對方是個山林裏的孤兒,村子裏的從來沒有人知道她的存在,那也不可能不在現場留下痕跡——


    況且,李青蓮從火場中救出來的人,的確隻有徐向陽一個。


    徐向陽越是思考,就越覺得不可思議。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他曾經居住過的家,這棟被火災燒成廢墟的地方,徹底浸沒在黑暗的海洋裏,周遭環境變得伸手不見五指。


    隻有古怪的風聲縈繞在耳畔。


    他眯起眼睛望向某處,突然拍了拍懷中女人的肩膀。


    “蓮姐,蓮姐。”


    “嗯?”


    李青蓮好像已經冷靜下來了,但她依然蜷縮在他的雙臂之中,就像眷戀著男人懷中的溫暖,不願意起來。


    “姐姐,能鬆一下手嗎?”


    “不要,我才不要起來……你就這樣再讓我靠一會兒,不可以麽?真是白把你養那麽大了……”


    她小聲抱怨著,語氣說成是在撒嬌都不為過。


    徐向陽自然不介意一直抱著自家姐姐,但問題是……


    “姐姐,對不起,我好像看到奇怪的東西了。”


    “……”


    “姐姐,你說你曾經打開過一扇門——”


    他低聲說道。


    “是不是這一扇?”


    ……


    懷中女人的身體僵住了。


    李青蓮慢慢地,慢慢地,以一個極為僵硬的姿勢,扭頭朝後方看去。


    在陰影中,在本來不可能出現任何建築物的殘垣斷壁中,的確立著一扇門。


    如某種“異物”正在大咧咧地彰顯其存在感,這扇門無倚無靠,就這麽堂而皇之地佇立在空地上。


    門上的紅色油漆已經剝落了大半,沒有門把手,隻有一個看上去是鎖孔的洞穴,但內部的金屬結構不翼而飛,僅僅剩下一個破洞。


    “不要……”


    李青蓮的呼吸頓時變得急促起來,隨後,是一聲從她內心深處迸發的呐喊:


    “別打開……別打開那扇門!”


    ——那一天重新回來了!


    回到了她的身邊……


    就在她的眼前,就在眼前!


    李青蓮的意識又一次陷入到不知所措的恐懼之中,她的雙手徒勞地撓動著,最後隻能死死抓住男人的衣領;她說不出話也喘不了氣,喉嚨裏隻能發出“嗬嗬”的短促吸氣聲,這一刻幾乎要窒息。


    在看到這扇門的刹那,所有沉睡的記憶全都蘇醒,李青蓮幾乎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那一天。


    ……但這一次,她不再是一個人。


    徐向陽就像是哄孩子那樣,用手輕輕地、溫柔地拍打著姐姐顫抖的脊背。


    “別怕,姐姐。別害怕。”


    他小聲說。


    “這一次,有我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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