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


    徐向陽態度誠懇地對她說。


    穿著衝鋒衣的女鬼卻不曾回應他。


    她的目光虛無,沒有焦距,始終站在那兒一動不動,隻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張口來上一句“救救我……”


    看上去似乎缺乏真正的理性。


    隻有像上次那樣令它感受到威脅,才會觸動起警報和反抗的機製。


    僅僅隻是生前意識的殘留嗎?原來,女鬼和它製造的幻影其實無甚區別。


    徐向陽有些失落,但他又本能地覺得:幸好隻是殘留。


    同樣是人型邪靈,種類亦有所不同


    如果是像鬼屋老人那樣擁有相對完整的知性的類型,身為邪靈的它說不定就會幫助自己了吧?


    正因為眼前的女鬼是死者生前留下的碎片組成的渣滓,才不會主動傷害人,反而是老老實實地按照錢英秀臨死前的欲望行動。


    “救救我……”


    這是錢秀英被拖入浴缸的那一瞬間,想要說出口卻被堵在嗓子眼的最後一句話;


    混雜著對於死亡的恐懼,對於生的渴望,以及臨終前的信念:


    將她與她的隊員們的消息傳遞出去,以及……


    離開這棟鬼屋。


    “我會離開的。”


    徐向陽的手抬起,不小心蹭到了女鬼的衣角——但是,血肉之軀卻並沒有感受到邪靈,指尖觸碰到的是一片空蕩蕩。


    他心中暗自歎了口氣,如此說道:


    “關於你們的事情,你們在這棟屋子裏的經曆,我會傳遞出去的,放心吧。”


    徐向陽說話的同時,一直在聚精會神地觀察她的表情。然而衝鋒衣女鬼還是原來那副神態,沒有絲毫改變。


    他固然感到遺憾,但做出決定的徐向陽,已經決定不去在意。


    少年站起身,笑著朝女鬼揮手告別,轉身之後,他再沒有回頭。


    隻留下人型邪靈在這個黑暗的房間裏繼續孤獨徘徊,眼神呆滯地重複著同一句話……


    *


    得到了確切的線索之後,徐向陽踏上歸程。


    和班長大人的賭約,他實際上已經完成了。“空亡之門”的碎片,隻要拿到這件道具,就能找到離開鬼屋的路徑。


    而依照通靈回憶裏的內容,那個碎片現如今應該還留在那間臥室的浴缸裏,即睡衣女鬼戚秋芳生前死去的地方。


    無論是戚秋芳的屍體、還是靈媒小隊中女隊員的屍體,都早已被這棟屋子所吞沒了,他需要謹慎對待的隻有邪靈本身。


    在歸途中,徐向陽意外發現了一個驚喜:


    他在無意識間使用通靈能力進行觀察周圍和定位的時候,突然發現範圍變得更廣了,能“看見”的景觀似乎變得更為清晰。


    反複確認了數次後,徐向陽終於意識到,那不是自己的錯覺,他的通靈能力好像變得更強了一點點……


    入侵邪靈的心靈世界,這種看似冒險的舉動,竟然還有這種收獲。


    徐向陽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不是很好嗎?


    有了變強的理由和方法,他的信心變得更加充分了。


    這份輕鬆愉快的心情,一直延續到徐向陽抵達目的地為止。


    那間本來屬於宋耀同學父母的臥室,這一周以來都被他們倆鳩占鵲巢。


    他最開始在浴室裏瞥見了竺清月的背影的時候,並沒有察覺到有哪裏不對勁,徐向陽甚至還覺得在自己回來之前,班長大人就一直呆在房間裏,從來沒有離開過。


    “喂,你還沒有放棄要在這裏洗澡的念頭嗎?”


    徐向陽見到她跪坐在浴缸前,以為她又潔癖發作了,不禁有點無奈。


    實際上,他們看到的那具被泡爛的屍體的確是幻影,隻是樣子可怕而已;更重要的是他們嚐試過,這個房間裏是有清水的!


    這點不難理解,畢竟還有宋耀這個活人在居住,所以在這棟鬼屋的某些重要房間內,是由幹淨的自然水供應的。


    換而言之,如果班長大人真想要放水洗澡,也不是不可以。


    隻不過……這個浴缸過去是真的泡過死人的,一般人過不去這個心理上的坎兒;


    而且,現在的徐向陽已經很清楚,這個浴缸還是鬼屋與那個睡衣女鬼的聯結點,就更要阻止她的嚐試了。


    要不然,待會兒竺清月她洗到一半的時候,女鬼突然從浴缸裏蹦出來咋辦?


    就算是完美無缺、近乎超人的班長大人,在正樂嗬嗬泡澡的私密場合下突然受到這種驚嚇,說不定都會驚慌失措吧?


    他又不禁聯想起不久前在和竺清月告別的時候,女孩對自己發出的挑戰書——想來事情若真發展到了那一步,該哭出來的不是自己,而是對方了。


    念頭至此,徐向陽的腦海裏竟然浮現出了“好想看到清月被嚇哭的樣子”這種惡魔般充滿誘惑力的想法,不過,少年內心中正直的一麵還是占據了上風。


    他很慶幸自己回來得及時,萬一這會兒竺清月已經開始泡澡了,他還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闖進去阻止。


    “你先等等,清月,正好,我已經發現離開這裏的線索了,原來這個浴缸就是關鍵……”


    然而,等徐向陽即將走到女孩身後的時候,聲音戛然而止,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浴缸裏果真放滿了清水,水波蕩漾間泛起的卻不是清澈見底的顏色,而是一層淡淡的粉。


    竺清月的皓腕垂落在水中,晶瑩的肌膚被切開了一道口子,一縷縷血絲自傷口中溢出,漂上水麵——


    “你、你在做什麽?”


    徐向陽被嚇到差點心髒驟停。


    割……割腕?!


    為什麽?!


    是……是因為太過悲傷或是由於鬱悶?著是我的緣故嗎?是我讓她傷心了嗎?是我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情?


    難道……是為了立下賭約前,兩人間發生的那次爭吵?


    徐向陽突然間有種前所未有的後悔情緒,早知道他就不說那種話了!就算結果是被她綁起來,哪裏都去不了,自己暫且忍忍就過去了嘛!不應該正麵和她發生衝突——


    ……不不不,不對。


    他深吸了一口氣,仔細想想,區區這一程度的矛盾,應該還不至於讓清月選擇幹出自殺這種事吧?他的朋友何曾脆弱到了那種地步……


    在那一瞬間,徐向陽的腦海裏浮現出無數紛亂的念頭,壓根冷靜不下來;


    但與之相對的,他的動作卻很幹脆利落。在看到竺清月割腕的驚人一幕後,徐向陽隻呆滯了一瞬間便反應過來,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女孩旁邊,準備把她的手拉出來。


    倚靠在浴缸旁邊的竺清月,她的腦袋微微側到一旁,長長的睫毛在玉頰上投落陰影,遮擋住了眼眸,那副安靜的姿態就像是沉沉地睡去了,如同一尊美麗的玉石雕像。


    不過,在他的手指即將觸碰到她的肩膀的時候,女孩卻先一步睜開了眼睛。


    她看到徐向陽的臉後,露出平靜的笑容。


    “向陽,你來了。”


    徐向陽的動作停了下來。


    “你……你沒事?”


    他蹙起眉頭,突然間又有了新的猜測。


    “難道是中了幻覺嗎?”


    可是,能製造幻覺的邪靈已經被捕獲了,而且以竺清月的心性和能耐,他不覺得所謂的幻覺能起到效果。


    “呃……不是啦,你可能誤會了,是我要這樣做的。”


    班長大人像是終於意識到眼下的情況很不對勁,她抬起頭,和徐向陽充滿焦慮緊張情緒的眼神對視,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道。


    “我是沒想到你那麽快就會回來,不小心嚇到你了,抱歉啊。”


    “……你自己要做的?為什麽?”


    徐向陽敲了敲自己的腦門。他的思維像是一鍋煮開了的糨糊搞不清狀況,心頭則湧上一陣說不清的煩悶。


    “放心,我沒事的。”她出聲安慰道,“隻是一個嚐試而已。而且,我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這個房間裏的角角落落,都被我的線所覆蓋。隻要到達一定時間、我的意識陷入昏沉、或是失血導致我的身體出現不可避免的虛弱現象,放血過程就會中止。除此以外,還有一號和三號都在盯著我看呢。”


    女孩說得頭頭是道。徐向陽愣了一下,他轉過頭一看,發現人麵蜘蛛和巨大飛蛾,正從房間裏的陰影鬼鬼祟祟地鑽出腦袋。


    至於清月所說的線,他看不見,但想來這裏確實已經變成天羅地網了。


    不要說是發生意外,就算是浴缸裏再度鑽出女鬼、甚至鬼屋老人親自到來,對她來說都沒有意義。


    但是……


    “嚐試?你要嚐試什麽?!別開玩笑了!”


    少年內心浮現的煩悶感變成了燃料,不經意間在心頭點起一團熊熊大火。


    徐向陽出離地憤怒了。


    就算是被她用線束縛住身體、當作牽線玩偶般玩弄的時候,他都僅僅是覺得不舒服,而沒有生氣。


    因為他們是最要好的朋友,就像生來就被命運緊密聯係在了一起,日複一日的相處、又有著共同語言,在短時間內便積累起了深厚的感情基礎。


    就算偶爾會存在觀念上的分歧,隻要能坦率地去麵對,別當作看不見,及時求同存異,就不會傷害到彼此間的關係。


    可是現在——


    “其實定期放血對人的身體健康是有好處的,就像是參與獻血活動那樣……”


    竺清月小聲說,可當她見到徐向陽泛著通紅的瞳孔朝自己瞪過來的時候,女孩的神情中罕見地出現了一絲動搖,下意識低垂著眼簾。


    “……不過,最重要的還是因為沒有其它辦法嘛,想要盡快解決問題,離開這棟鬼屋的話,就隻能做這種嚐試……”


    “說清楚。”


    徐向陽努力按捺住心中的怒火,沉聲道。


    “你知道戚秋芳這個名字嗎?”


    “……就是我們偶然撞見過的那個睡衣女鬼吧?”


    班長大人微微頷首。


    “看來向陽你確實有所收獲。她是宋耀的母親,是在這棟房屋內有著特殊地位的邪靈。因為戚秋芳和宋德壽,都是在鬼屋現象最開始侵蝕這棟屋子的時候演變成了邪靈。”


    “我知道。官方稱呼這類邪靈為‘節點’。如果想消除這棟鬼屋的話,不止要破壞宋德壽這個核心,還要拔除節點。”


    他在通靈回憶裏,從靈媒小隊的成員們口中聽說過這個術語。


    “是啊。所以,我想我們必須要找到那個睡衣女鬼的下落。但結果不出意料,她和宋德壽有著相似的能力,能與這棟屋子融為一體……”


    她歎了口氣。


    “還是相同的問題,我若是想要解決這類邪靈,其實並不困難。關鍵在於我們發現不了宋德壽的蹤跡,很難把它從角角落落裏揪出來,戚秋芳亦是如此。”


    “我已經嚐試過了,那家夥就算不如鬼屋老人那樣擁有知性,但起碼擁有像野獸那樣懂得趨利避害的本能,她根本不敢出現在我麵前。”


    徐向陽沒有回答,隻是默默地與班長大人那雙清亮的瞳孔互相對視。


    “所以,我想辦法問出了一個可能有作用的法子。”


    竺清月說。


    “你知道這個女人是如何死的嗎?她就是死在這間浴室裏,通過割腕自殺的方式,當時血水灌滿了整個浴缸。而人型邪靈的行動模式,無疑會受到死者生前執念的影響……我已經確認過了,有個闖入者就是這麽死的。”


    “就算是這樣——”


    徐向陽忍不住開口。


    “沒辦法呀,向陽,畢竟我做都做了。”


    見到少年的憤怒貌似有緩和下來的跡象,班長大人也重新恢複了往日裏那副鎮定自若的態度。


    她微微眯起眼睛,將腦袋輕輕枕在手臂上,一副好像在說“你能拿我怎麽辦”的慵懶表情。當然,在見到徐向陽仍舊是眉頭緊蹙、難以釋懷的樣子後,她還是忍不住出聲安慰道:


    “放心吧,我有經驗的,又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


    ……


    ……啊?


    她剛才說了什麽?


    徐向陽忍不住瞪大眼睛。


    竺清月好像覺得自己說漏嘴了,蒼白的臉頰浮起些微紅暈,有些不好意思地撇過頭去。


    “剛才的話你就當作沒聽見!那是很久以前了,人年輕的時候總會做蠢事的嘛。”


    ……


    徐向陽捧住了自己的額頭,一時間連發火的力氣都沒有了。


    在大家眼裏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清月大小姐,居然曾經嚐試過割腕——


    真是……荒謬。


    但與此同時,他的心中又隱隱浮起一種明悟。


    他其實早該知道的。


    他的這位好朋友,是一位個性非常、非常、非常麻煩的姑娘。


    在她還是個普通人的時候,寧願和怪物隔著床板睡上兩晚,都不願意對有能力且墳墓願意幫助她的徐向陽和林星潔兩人說出真相。


    如果說到此為止的話,那還僅僅是“性格別扭”的程度,林星潔同樣曾經有過這樣一段時期:不願意對任何人打開心扉,像刺蝟般蜷縮起身體、將深深的刺對著外界,孤僻到寧願一個人撞破南牆都不回頭。


    但是現在,至少在兩位好友麵前,她已經做回了坦率而真實的自己。


    竺清月卻不一樣,伴隨著他們間的關係越來越深入和親密,她潛藏的真實個性簡直像是剝洋蔥那般一層又一層地展露出來:


    喜歡捉弄朋友的小惡魔,一時突發奇想便會去努力攛掇兩位好朋友成為戀人,十足的自我主義,以及強烈到讓人難以接受的控製欲;而此時此刻的徐向陽,又在她身上發現了新的一麵,那就是一種微妙的……自毀衝動。或許,她那個時候不肯主動向自己和星潔求助的理由,亦與之相關。


    真難辦啊……


    他的眉頭蹙成一團化不開。


    作為一直陪伴在女孩身邊的親身經曆者,徐向陽內心深處時常會湧現出極為複雜的情緒:


    其中既有著意識到自己正在變得越來越了解她的欣喜,同時又有總是被她出乎意料的言行驚到說不出話、就像是切洋蔥時被刺激到流淚的那種辛辣感覺。


    如果說曾經的林星潔是把自己偽裝成壞孩子的話,那班長大人就是個徹頭徹尾、不折不扣、真正意義上的壞孩子。


    這一切,都像她自己說得那樣……


    “——從現在開始,我決定當個壞孩子。”


    如今的徐向陽,真的很希望能穿越時間,回去痛揍一頓說出“我支持你”這種話的自己。


    那時候的他,可完全沒料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班長大人的偽裝實在是太具備迷惑性……不,更準確地說,那個完美的班長大人同樣是竺清月的一部分,隻是誰都不了解,她的性格遠遠不止於此。


    麵對這樣一個超級任性又超級麻煩的壞女孩,他究竟該如何做呢?


    “我說你啊,做這種事前,起碼要和我先商量一……”


    話說到一半,徐向陽便歎了口氣,忍不住搖了搖頭。


    他知道,這種柔和的話語對她是起不了作用的。


    徐向陽更清楚,自己決不能坐視不理。


    ——就在這時,一個有些奇怪的念頭浮上徐向陽的心頭。


    我該不會是受到她的影響,腦子也變得不正常起來了吧?


    徐向陽自嘲地心想,卻又毫不猶豫將其牢牢抓住,並很快下定決定。


    “而且,就算非這樣做不可的理由,應該是我這個男生來做。”


    說話的同時,他的視線瞥見了盥洗台上的那把小刀,順手就把它拿了起來。


    “不,不要……!”


    竺清月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下一秒她反應過來後,女孩的臉上流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慌亂,可她才剛開口,徐向陽就直接動手了。


    為了避免被阻止,少年咬緊牙關,幹脆利落地用刀刃在手腕上用力一劃。


    他的手掌登時變得鮮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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