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你搬到這座城市以後,我遇見過的那幾個人嗎?都是些有正經工作的人,電子廠上班的,學校裏教書的,但無論他們一開始說得多信誓旦旦,相處的時間稍微長點就原形畢露了,特別是他們有時候看待你的眼神……實在是讓人生氣。”


    林女士微微歎息。


    “其實,他們中間還有那麽一兩個麻煩人物,在我拒絕了以後還要繼續過來糾纏。當然,自從我認識了他以後,類似的人就唯恐躲閃不及了。”


    “所以,從那時候開始,我找人的心思就淡了。開始覺得我們母女倆相依為命就夠了。一直到把你養大成人為止,雖然辛苦點,但咬咬牙也能堅持下去;也就是那個時候,我認識了勝平。”


    “他結過一次婚,但婚姻生活很不幸福,他老婆在外麵找了別的男人……他也是因為這件事被送進監獄的,因為那個奸夫被他打得落了殘疾。”


    “我在知道他有隱疾後,反而放鬆了點,因為他最起碼不會對你起壞心思。當然,我知道有些人會因為這方麵存在問題,反而變得心態扭曲。但他確實是那種對女人不感興趣的類型,之所以會因為前一任妻子的背叛而生氣,也是覺得尊嚴受到了侮辱。”


    “我們在一起以後,他和我明說,隻要我不去找別的男人,其他事情他都無所謂,可以聽我的……”


    “不不不,等等,你給我等一下。”


    林星潔一直保持著雙手環胸的姿勢,眯起眼睛默默地聽著。這會兒不得不先舉起手,做了個“暫停”的手勢。


    林女士的話並非沒用,最起碼剛才在女孩臉上洋溢的怒氣看不見了——或者說,是暫時被困惑和驚訝蓋過去了。


    “林素雅,你說的別的事情我不清楚,但……他有那方麵的疾病?”


    林星潔直呼母親的名字,神色狐疑。


    “你不要騙我,還是覺得我已經忘記了之前的事情?你們倆在房間裏瞎搞的時候,我都聽得一清二楚,你們從來就不會避著我,而且,還……還不止一次!”


    林素雅聞言,表情變得有些古怪起來,她看了看站在不遠處樹蔭下的徐向陽,又望向自己的女兒,態度小心翼翼地說道:


    “以前我覺得你還小,所以,這方麵的事情都沒和你說過……呃,你現在不是交男朋友了嗎?”


    長發姑娘挑起一邊眉頭。


    “是交過。”


    “哦。”


    林女士也沒在意“交過”這個形容,繼續謹慎地挑選用詞說道:


    “我不知道你和你男朋友發展到哪個程度了,但現在的你對男女之間的事情,應該也有所了解了。你得清楚,有些事情,就算男人那裏不行,也是……嗯,也是可以做的。”


    “……哈?”


    在沉默半響後,林星潔的嘴唇微微顫抖著,粉頰上浮起的紅霞,不知道是羞的還是氣的。


    盡管林女士已經說得盡量隱晦了,但這種話題對這個念頭的女高中生來說還是太過敏感,何況這還是親子之間的交流,連旁聽的徐向陽都覺得有種身臨其境的尷尬。


    “但、但是,自星潔從你離開我們家以後,我們連那種事情都不做了!”


    林素雅連忙補充道。


    “反正勝平對這方麵的事情確實不太熱衷,有時候還是……”


    “行了,你還是閉嘴吧。”


    冷靜下來的林星潔再度舉手示意。


    “我對你和他的風流情史沒半點興趣。林素雅,你既然這麽想為他說話,倒是解釋一下他那天的行為啊,難不成他把我臉打出傷都是誤會?”


    “那是因為……”


    林女士的話說到一半便停住了嘴,瞳孔中浮現的濃烈愧疚,似乎正在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顯然,她比別人更清楚,任何事情都無法構成女兒受到他人傷害的理由。


    “因為,因為那天他喝了點酒,神智不太清醒,還以為你是溜進家裏的小偷……他很少酗酒,那次是去見了他的前妻,所以心情很不好,才多喝了點。他平常的時候一直都很克製的。”


    “哈哈,這不完全就是他的錯嗎?!”


    “你說得沒錯。勝平他……他嘴上不說,但我知道他因為那天的事情,一直覺得很對不起你,想向你賠禮道歉。所以,當我對他說,你如果不肯戒酒我們就分開的時候,他很快就答應下來了。”


    林女士抬起頭來,希冀地看著女兒。


    “我和他住在一起有段時間了,也清楚他的心思。你是因為之前那幾個人的緣故,一直在刻意躲著他;而他又是那種沉默寡言,不擅長和人交流的類型。所以,我想你們倆要是能找個時間談談的話,說不定……”


    林星潔有一段時間沒有說話。


    站在徐向陽的角度,他看不見少女臉上的神情。


    這段無聲的時光,令他不禁開始擔憂和揣測。


    從他旁觀者的角度來看,林女士的態度很真誠,想來沒有撒謊。連他都這樣覺得,血脈相連的女兒更不可能感受不到。


    若說著一切是事有其因、要說未來可以改變,似乎都沒有問題……


    而林女士的表情,好像是在證明她想到了相同的事情似的,正微微變得放鬆起來,一雙眼睛變得愈加明亮。


    這是因為她見到了女兒轉變心態的一線希望;也是直到這個時候,徐向陽才突然有種切身實際的感覺:


    ——啊,原來這個女人真的是星潔的母親。


    林素雅的臉總是被濃烈的疲憊和風塵所掩蓋,就算曾經長得再漂亮,現在都已經被生活的苦難與無情流逝的歲月磨滅得所剩無幾。


    隻有在此時此刻,麵露激動和興奮的她,才顯示出與自己那清水出芙蓉般的漂亮女兒血脈相連的證據。


    然而——


    下一刻,長發姑娘再度抬起頭。


    她的臉上,仍然是那副居高臨下的冷笑。


    “白癡,酒鬼的話你都信啊。”


    林女士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沒能立刻回答上來。


    “看來,你說自己沒有挑男人的眼光,倒是一句十成十的實話。”


    說到這裏,女孩自嘲地笑了起來。


    “哼,這點我該不會是得了你的遺傳了吧?”


    本來隻是在旁邊當聽眾的徐向陽,聽到這裏卻突然打了個激靈,一時間羞愧到想要鑽到地底下。


    林女士自然聽得出女兒的言外之意,不免困惑地往站在樹蔭底下的他瞥了一眼。


    這下子就更難熬了。


    徐向陽真想轉身逃跑,但卻像是下半身打了根釘子,被貫穿的腳與泥土牢牢黏連在了一起,完全動彈不得,隻能默默接受母女倆的言語和視線中蘊藏的別有意味,仿佛馬上就要有一場黑壓壓的箭雨,朝著他脆弱的自尊心牆壁急驟襲來。


    但林星潔卻沒有搭理他的意思,暗暗譏諷了一句後,繼續對她媽媽說道:


    “你和你那……誰來著?”


    “勝平,孫勝平。”


    “對,就是他。甭管他那天是喝醉了酒還是別的,他往我臉上揍了一拳,差點沒把我打破相,這事兒歸根結底全是他的錯,對不對?”


    “……是的。”


    似乎是被她的氣勢壓倒,林女士隻能默默點頭。


    “那就沒問題了。”


    林星潔直直盯著母親的眼睛,她的一雙澄澈的瞳孔比天上的月亮更明亮,一頭幽幽長發在秋夜的風中輕輕飄動。


    “你聽好了,林素雅,還有回去告訴你的男人,我的脾氣沒好到會被人無緣無故揍了、還能隨隨便便說原諒的程度。上次得罪過我的幾個人,現在不是死了就是變成了白癡。我現在不回來報複,是給你這個親身母親麵子,也是害怕自己控製不住脾氣鬧出事端,但可別給我得罪進尺了!”


    一個年紀輕輕的女高中生放這樣的狠話,放在別人身上多少顯得幼稚可笑;但林星潔現如今的氣勢可真不是蓋的,要說是黑幫女老大都不為過……不,比那個還要誇張。


    作為一位掌握著對普通人生殺予奪的強大能力的“超人”,林星潔身上有著由內而外、自然散發的霸道底氣,這便是她超凡脫俗的證明。


    “還有,如果真想要對我道歉,是發自內心地覺得愧疚,那他一個大老爺們倒是自己過來啊!跪在我麵前哭著喊著求我原諒他,那我說不定還會考慮考慮,現在隻讓自己的女朋友過來解釋算怎麽回事?他還算是男人嗎?”


    林素雅一時半會兒回不上話。


    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女兒性格中有著偏執固拗的一麵,但定然想不到在短短半年的時間裏,那個本來隻會用帶刺的言行保護柔軟內心的刺蝟女孩,已經成長到如今這個地步。


    她的堅韌和強大,不再是偽裝出來的“外殼”,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氣魄。


    末了,林星潔似乎是想要為自己的話增添幾分說服力,於是幹脆抬起一腳,狠狠踹在了旁邊的樹幹上。


    茂盛的枝葉發出“嘩啦啦”的響動,整棵樹木竟當中折斷,像一次性木筷那般脆弱,上半截緩緩向後倒去。


    徐向陽當然能看出,這是纏繞著“濁流”的一腳。現在的林星潔,對於自身的超能力運用早已經鍛煉得爐火純青;


    但在旁人看來,就是一位武功深不可測的年輕女孩一腳踢斷了大樹,前幾年電視報紙上紅遍大江南北的氣功大師都不過如此——看林女士那震驚的表情,就知道這一幕有多嚇人了。


    過了許久,她才裝作沒看見似地深吸了一口氣,輕聲說道:


    “我也勸過勝平幾次,但……怎麽說呢,他這個人的缺點就是太好麵子了,放不下臉,有時候就算知道自己錯了,也……”


    林星潔沒有回應,隻是從鼻腔裏吐出一聲不屑的冷哼。


    林女士的話頭又被打斷了。她並不在意,隻是微笑著朝女兒點頭示意。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星潔,這次回去後我會再勸他的,一定會讓他當麵過來給你道歉。”


    “……喂,你別搞錯了。”


    長發姑娘冷聲說道。


    “他對我道歉是應該的。可不要覺得我接受了,事後就一定會答應你。”


    “我知道。”


    林素雅沉靜地回應。


    “既然做錯了事,就應該道歉,這是天經地義的。”


    林星潔的眉毛一下子又蹙成了團。


    她大概是覺得自己的老媽很難搞吧,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仍然沒有要放棄的意思。


    “我說,林素雅,我勸你還是到此為止吧。”


    “星潔,我沒有一定要讓你回來的意思。但是……就不能先試著和我,和我們溝通一下嗎?”


    “剛才的話都是你的一麵之辭罷了。”


    林星潔抓了抓發梢,有點煩躁地抱怨著。


    “就算真的和你說的一樣,我現在也沒興趣去了解。因為第一印象已經定下了,現在才想起來要和我搞好關係,那又有什麽意義?我沒第一時間揍他,那是他運氣好。”


    做錯的事情就是做錯了。有時候,想要事後補償本身就是一種傲慢,就像一塊碎掉的玻璃,即使再用膠水努力補回去,上麵的裂痕依舊難以消除。


    “他不是現在才開始的……”然而,林女士卻依舊在堅持,“我不能說孫勝平從一開始就下定決心要當個好家長,但他確實有努力過。”


    “……什麽意思?”


    “星潔,你以前是不是被幾個學校裏的壞學生纏過?”


    “是啊,那又怎麽了?”


    “他後來和我提起過,他在聽說這件事情後,特地去教訓過那幾個人。”


    聽到林女士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徐向陽的腦海突然浮現出一段埋藏已久的記憶。


    那是幾個月以前,發生在醫院的那個夜晚。林星潔當時和他說,在覺醒了能夠利用他人內心的恐懼製造怪物的能力後,她便在史暉身上做了試驗。


    而當時,從被附身的史暉身上浮現出的象征著他內心深處最恐懼的對象,就是她母親的男友……也就是孫勝平的樣子。


    他們倆當時還覺得有些奇怪。不過這本身是件小事,說不定兩人本來就是認識的,住在同一片街區的小混混會怕大混混也很正常;星潔又下定決心決意舍棄過去的生活,不願意將瑣事放在心上,他們也就慢慢淡忘了這個謎團……


    要是原因是林女士說的這個,那就很合理了。


    徐向陽抬起頭,正好和星潔的目光撞上。他意識到,她是回想起了相同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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