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張太後在文華殿賜宴閣臣後。


    朱四便「老實」下來,之後幾乎什麽事都不去跟內閣爭,朝事方麵朱四也多聽從內閣、六部大臣的意見,朝堂上發言的時候少了,基本不會在朝事上跟大臣爭論。


    心態看起來平和,讓大臣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鬆」,但一些人還是能感覺到莫名的「壓力」。


    這天楊廷和跟蔣冕二人早早從內閣離開,臨出宮時,看到有幾名錦衣衛路過。


    蔣冕道:「介夫可有時間?今日府上有宴,不如……」


    「嗯。」


    楊廷和本來也覺得回家尚早,便於蔣冕一起到了蔣府。


    蔣冕的府宅,在前首輔李東陽府宅旁,這裏是大明門西側的官宦人家聚集地,很多大臣的住所都在此,其實平時朱四出宮所到宅子,以及朱浩平時批閱奏疏的「官所」,也在附近。


    但京城到底不是彈丸之地,就算同出一坊,彼此間也隔著幾條街,平時根本就見不到。


    蔣冕府上正有宴席,卻是蔣冕的侄子,即蔣冕兄弟蔣昪的兒子蔣冬聚進舉人,赴京來拜訪蔣冕,蔣冕便在家中設席,宴請親朋故舊。


    楊廷和作為首輔前來,隻是在宴席前露了一下臉,就算是對後輩極大的禮遇。


    到了內堂。


    蔣冕跟楊廷和坐下來商談朝中事,很多在內閣不能說的,私下裏便沒那麽多避諱。


    蔣冕上來表達自己想要早日離開朝堂的想法。


    「……這些年為朝事勞碌,實在疲累至極,許多時候已力不從心,近兩年更是疾病纏身,不時就要臥榻旬月……不是不想為國效命,隻是力有不逮。」


    蔣冕其實也厭倦了朝堂紛爭。


    新皇登基,大明看起來已安定下來,蔣冕覺得自己沒必要留在朝廷受閑氣,連梁儲都退了,自己為什麽要留下?


    楊廷和道:「你力不及,難道他人便好了嗎?再留朝中幾年,等實現安穩過渡,那時不會再有人勉強。」


    不跟你講什麽大道理,楊廷和的話近乎一種命令,要退你也先熬過這兩年再說。


    「介夫,其實咱們這位陛下,登基之初,有務實之風,或想在幾年內有大作為,即便有操之過急之嫌,但並未違背我儒者仁恕之風,其實由你來規勸和引導陛下,我便覺得足夠,實在沒必要……」


    蔣冕對朱四的評價挺高。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這個過繼來的小皇帝,比先前那個根正苗紅的武宗,簡直強太多了,兩人根本就不在一個檔次。


    就算比之孝宗皇帝,當今聖上也不遑多讓。孝宗雖然仁,但其實也無能,一輩子講究的都是無為而治。


    朱四登基後追求有所作為,才處處跟楊廷和發生嫌隙。


    楊廷和伸手打斷了蔣冕的話,語氣略顯強硬:「為帝王者,當以恪守祖業為念,再多的作為也不及安守本分來得重要……若是連中庸都做不到,又談何仁恕?這一年來,朝堂被他折騰的地方少了麽?」


    楊廷和完全聽不進別人的勸解。


    這也是當初梁儲離朝的主要原因,自從小皇帝登基後,楊廷和以擁立之功,成為大明事實上的宰相,不再隻是個花瓶一樣的內閣首輔,朝中大小事務真的能做到一手抓,朝中文官結黨,算不上營私,但已形成一股可以跟皇帝分庭抗禮的龐大力量。


    自古以來權臣亂國的情況屢見不鮮,不能說你楊廷和有擁立之功,就可以躺在功勞簿上,頤指氣使,連皇帝都可以不放在眼裏。


    梁儲作為曾在楊廷和守製時暫代首輔的內閣大佬,很多時候幾乎可以跟楊廷和平起平坐,在明知無法規勸楊廷和的情況下,梁儲隻能選擇黯然離開,


    當時楊廷和根本就沒有出言挽留,可見兩人之間隔閡有多深。


    蔣冕道:「新近我聽聞陛下多過問詔獄之事,大有赦免前朝受責牽累官員的意思,不知介夫你怎麽想?」


    又是個「小道消息」。


    這些話,蔣冕在人前是不能說的,他甚至不能告訴楊廷和,此消息他是從哪兒聽來的。


    楊廷和搖頭:「隻怕今上是想以前朝舊臣回朝,以軍機之事,行擅權擾民之舉……自古君王不受製約,隻會加速敗壞朝綱。你不可因他的寬仁,而掉以輕心。」


    以楊廷和的意思,朱浩的所作所為,全都是在針對文官集團,想要大權獨攬,徹底把文臣打壓下去。


    蔣冕聽出來了。


    現在的楊廷和已對朱四失去耐心,但凡朱四的作為,楊廷和都會拿出敵對的心思來詳加揣摩。


    比如說朱四想赦免一批正德時期或是去年那些牽連佞臣案的大臣,諸如王瓊等人,就會被楊廷和覺得朱四是想以王瓊來限製文官。


    楊廷和理直氣壯把王瓊歸在逆黨的範疇,壓根兒就沒想過王瓊曾經也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


    王瓊算正直大臣嗎?


    不算!


    王瓊身上的汙點不少,但多數時候是因為正德時期朝綱敗壞,佞臣當道,想要維護朝堂穩定,那些忠直的大臣不得不放下身段,采取「曲線救國」的策略,與昏君和近佞巧妙周旋。


    當時兵部作為正德帝掌握朝堂的橋頭堡模,你讓一個兵部尚書能做什麽?後來王瓊當了吏部尚書,官員的考核任免等事,還不都在朱厚照以及身邊佞臣的掌控中?


    在保全楊廷和、梁儲、蔣冕等內閣大學士這件事上,王瓊是出過大力的,還舉薦了王守仁等能臣,平定寧王之亂,西北應州大捷也有王瓊的功勞……


    但楊廷和可不會記得王瓊的好,就是想將其一杆子打死,更多是怕王瓊回來,再形成一股可以跟自己對峙的勢力,美其名曰不能讓女幹臣回來「敗壞朝綱」,行的卻是黨同伐異之舉。


    論貪贓枉法,楊廷和的弟弟楊廷儀更甚,但現在還不是好好的?


    蔣冕發現,跟楊廷和對話越來越困難。


    以往還能以朋友的身份,探討一些朝事,交換意見,但現在楊廷和態度愈發強硬,兩人談話他有一種下級跟上級匯報的意味,作為上級的楊廷和那是一句話也聽不進去,開口就是教訓和規正,絲毫不給麵子。


    之前蔣冕還以為,楊廷和是因為在內閣等公開場合,必須得繃著臉,保持威儀,現在才明白,楊廷和性格已變,就算是這種私下場合,也不會有絲毫通融。


    「可是最近陛下對於朝事,已很少直接過問,若長此以往,不怕令陛下失去對朝政的熱忱?我們苦心栽培起來的聖君明主,隻怕尚未成型,就開始荒馳朝政……」


    蔣冕還是竭力勸解。


    你楊廷和這麽強勢,是在打擊小皇帝的自信心,別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寵辱不驚,人家一片熱情要做點實事,急是急了點,但不能一棒子打死吧?


    剛剛當上皇帝,有能力,還能做事,一再打壓,結果是什麽?結果就是讓小皇帝不再把朝廷大事當回事!


    這就是你楊廷和想要達到的目的?


    「若帝王隻因為一點挫折,便無心朝事,談何明君聖主?自古以來的聖明君主,哪個不是自如履薄冰中一步步走出來的?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若是帝王連絲毫憂患之心都沒有,還指望他成就大業?再說如今四海升平,他隻需守成便可,莫非還真期待他開疆拓土,有多大的作為?」


    楊廷和振振有詞。


    蔣冕搖頭苦笑。


    這下徹底談不下去。


    「大禮方麵……」


    既然勸楊廷和無意義,那就說說大禮議的事,至少在這一點上,二人的意見是相同的。


    最近朱四在大禮方麵沒有刻意爭取,蔣冕隻能避重就輕,隨便跟楊廷和談幾句。


    ……


    ……


    楊廷和的改變,是朱浩一步步促成。


    曆史上楊廷和再朱厚熜登基後,雖然君臣間有不少嫌隙,但至少對新皇還是保持了極大的尊重,逐漸放權,讓嘉靖帝一步步成為擁有實權的君王,三年時間就把首輔的位置讓出來,從此後朱四開啟了一段十幾年「勵精圖治」的曆程。


    嘉靖的轉變,是在登基二十年後。


    嘉靖執政中後期朝綱敗壞,是因為朱四本來就不是什麽勤快人,還有一股莫名的執拗,追求長生,性格多疑……


    朱浩給朱四出謀劃策,看起來都是在幫朱四,其實就是為了讓朱四急於攫取權力,去開罪楊廷和,逼著楊廷和出手阻止,那君臣間的矛盾自然就會形成,朱四隻能仰仗朱浩來對抗……


    朱浩清楚一點,若是朱四更信任楊廷和,那他朱浩就什麽都不是,甚至出賣他的人指不定就是身邊人,更甚者幹脆就是朱四本人。


    可現在這局勢……


    朱四已不可能跟楊廷和講和,大禮議方麵朱四吃了癟,讓其在心中暗暗較勁兒,如此一來朱浩在朱四身邊的價值愈發突顯。


    想鬥爭,皇帝身邊又沒什麽能人,滿朝大臣又幾乎都站在楊廷和一邊,你能指望誰?


    「……第二批四萬兩銀子,已調撥往江淮等處,進購錢糧,還有入小當家提到的鐵器等,會在春夏之交送至西山,至於小當家提及在京東之地開礦,建設鐵廠之事……說來慚愧,永平府不曾有什麽大鐵礦,也問詢過開礦的行家裏手,都表示勘探出礦的難度很大。恐怕要小當家親自去才可……」


    蘇熙貴三月去了一趟山東,剛回來。


    之前買礦之事被楊廷和叫停,但蘇熙貴對煤礦的投資熱情沒有絲毫減少,朱浩也將產出賣給蘇熙貴,以蘇熙貴遍布天下的商業網絡進行銷售。


    當下二人仍舊是最好的生意合作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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