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待房玄齡、杜如晦去了,於是若有所思的回到了禦案前,正襟危坐的跪坐下,目光一動不動的盯著禦案上的輿圖沉思不語。


    腦海裏,當初陳正泰的話揮之不去。


    李世民身經百戰,乃是人中豪傑,對於戰爭的理解遠超這個時代的理解。可是……連他都沒有預料到梁師都被自己的部下背叛,可為何那坐在書齋裏的書呆子,竟能有如此精準的判斷。


    “看來……還是小看了此人啊。”李世民心念一動,朝遠處的宦官使了個眼色。


    宦官忙卑躬屈膝的碎步上前:“陛下有何吩咐。”


    李世民道:“召陳正泰來見。”


    “喏!”


    李世民撫摸案牘,心裏有太多疑惑沒有解除,想到即將再見一見這陳正泰,李世民突然又生出幾分惱怒,這個家夥,上一次送的食譜,坑的朕好苦。


    …………


    陳正泰萬萬想不到,皇帝會在這個時候召見自己,他一點心理準備也沒,真是猝不及防,不由在心裏暗暗的想,難道出了什麽事?


    畢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陳家長輩們成日在自己耳邊灌輸著陳家各種作死的曆史,這讓陳正泰有時也不禁會覺得什麽時候滅門之禍就會出現在自己麵前。


    他不敢怠慢,匆匆換了衣衫,隨著傳話的宦官入宮,等到了大明宮時,見那高牆和無法被高牆掩蓋的無數的亭台樓榭,心裏不禁激蕩起來。


    陳正泰深吸一口氣,朝那領路的小宦官道:“公公,這便是玄武門了吧?”


    小宦官一臉迷惑,不由側臉瞧了他一眼,尖著嗓子說道:“玄武門乃貴人出入所在,爾無官職,自當走偏門。”


    陳正泰看著眼前高大的城樓,心裏說,原來這隻是側門呀,側門就這般的恢弘了。


    什麽時候我才能光明正大的出入玄武門呢?


    這小宦官一臉生人勿近的樣子。


    陳正泰也懶得和他說話,於是入宮,禁衛查驗了小宦官的魚符。


    陳正泰過了門洞,眼前豁然開朗,那恢宏的寶殿映入眼簾,步行而去,依舊耽誤了不少功夫,終於……入殿。


    這其實隻是宣政大殿左右的側殿,相當於皇帝的書齋,相比於大殿,顯得有些局促,陳正泰上前,見著久違的李世民在燈火冉冉之下,身子微傾的倚在軟榻上。


    陳正泰行了禮:“學生見過恩師……”


    李世民本是等的急了。


    現如今見了人,心裏稍有寬慰,可一聽學生,又聽恩師,李世民臉色微微一變,仿佛又想起了某樁痛苦不堪的往事。


    “卿不必如此。”


    陳正泰義正嚴辭道:“恩師此言差矣,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師,學生見了自己的恩師,怎麽能不在乎禮節呢。”


    李世民:“……”


    陳正泰抬頭,觀察了一下李世民的眼色。


    說實話……陳家作的死已經夠多了,按規矩,早就該死一萬遍了,反正債多不愁,現在好不容易有了麵聖的機會,可不能錯過,陳正泰又堂而皇之的道:“何況恩師允文允武,無論是學問還是武功,實乃當之無愧天下第一人,恩師不嫌學生愚鈍,收學生為弟子,學生真是感激涕零,三生有幸。”


    李世民臉色越發的古怪,想駁斥一點什麽,可話說到這個份上,似乎好像也不好板起臉來訓斥了。


    李世民咳嗽:“這裏一份奏疏,你看一看。”


    宦官聽了忙是取案牘上的奏疏,碎步送到陳正泰麵前。


    陳正泰揭開奏疏,定睛一看,一下子他全明白了,梁師都授首,朝廷收複了河西之地,也就是說,當初自己的失言,如今卻成了料事如神。


    陳正泰立即道:“恭喜恩師,恩師威震四海,區區梁師都,不過跳梁小醜,恩師一聲號令,天下歸心,活該這梁師都碎屍萬段。”


    李世民闔目,他決定自動過濾掉陳正泰那些威震四海,天下歸心之類的話,自覺的提取出有用的訊息,李世民道:“朕記得當初,你曾說過,我大軍一到,梁師都必被部下所叛,是嗎?”


    “是,學生說過。”


    李世民凝視著陳正泰,反問道。


    “你是如何得知?”


    陳正泰心裏想,當時自己不過是一時脫口而出,哪曾想現在卻成了事前諸葛亮了。


    現在李二郎要自己說出原因,自己總不能告訴他,這是因為我特麽的熟知曆史的緣故吧,十有八九,這恩師要將自己當作是妖人,剁碎了喂狗,再在自己的棺材上撒上一點雞血鎮邪。


    所以,自己必須要給李世民一個合理的解釋。


    他抬頭,見李世民此刻正炯炯有神的看著自己,心裏倒吸一口涼氣,本公子是福是禍,就看眼下了。


    “隻有一個緣由。”


    “噢?”李世民臉色更加凝重起來,虎目死死的盯著陳正泰。


    陳正泰坦然道:“恩師,那梁師都最大的依仗是什麽?”


    陳正泰這恩師二字,叫的越來越順口了,以至於李世民竟覺得漸漸沒了違和感。


    李世民略一思索:“梁逆勾結突厥,借助突厥人,這是朕最為忌憚之處。”


    是啊,如果不是梁師都占據了河西,又和突厥人勾結,隻憑他一個區區夏州的力量,在李世民眼裏,不過是土雞瓦狗罷了。


    陳正泰笑道:“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裏,梁師都勾結了突厥人,有了突厥人作為靠山,這是他的好處。可恩師啊……所謂有得必有失,他得了突厥人的支持,可失去的卻是什麽呢?”


    “他失去的,且不說民心,最重要的是……突厥是什麽人,這突厥乃是胡人,在那數千裏的大漠之中繁衍,學生不客氣的說,相比於大唐,他們雖空有十萬鐵騎,可實際上呢,卻不過是一群空有武力的乞丐而已。”


    “梁師都認賊作父,突厥人本就家徒四壁,突然多了一個兒子,且這兒子占據了夏州,又怎麽會輕易放過他,少不得要對他勒索,這夏州並不富饒,而突厥人窮凶極惡,如此搜刮,那麽……固然梁師都得了突厥人作為靠山,可對於夏州的軍民而言,他們察覺到,自己的日子,自從梁師都投了突厥人之後,變得更為清苦,梁師都不得不屢屢派遣人搜刮百姓,便連自家軍中的糧餉隻怕也要縮減,他雖任用了許多同族來約束軍隊,可他的同族之人,眼見他如此不得人心,又恐懼我大唐的天兵而至,難道,不會有其他的想法嗎?”


    “這也是學生斷言,隻要陛下揮師西進,賊軍必會引發內亂的原因,恩師隻看到了梁師都有數萬軍馬,看到了梁師都的背後有突厥人做靠山,可是看不到的,卻是數不清的軍民被搜刮殆盡,急盼著我大唐能夠吊民伐罪,救民於水火。更看不到,賊軍的內部,早有人對梁師都的倒行逆施大為不滿,正因為如此,學生才敢如此的斷言。”


    曆來認賊作父的人,都是沒有好下場的。


    因為你認了一個爹,可爹畢竟是要吃肉的,你雖不是人家親生的,可總不能你吃肉爹吃糠吧,反正不是親生的,這幹爹雖許諾保護你,可平日裏,自然少不得要對你可勁了盤剝。


    陳正泰這番‘見識’,其實有點牽強附會,有點像後世對命題作文,進行事後的分析理解。


    可李世民聽了,表情卻更凝重。


    這個時代資訊並不發達,絕大多數人都是渾渾噩噩,有見識的人,是極少數。


    何況,你還要從一個點,去分析出其他可能發生的事,最後發出較為準確的判斷。


    單憑這個,這樣的人……就足以稱之為人才了。


    李世民不禁驚訝的看著陳正泰,若陳正泰是長孫無忌或者房玄齡這樣的人,李世民並不會覺得奇怪,可眼前分析的頭頭是道,甚至對整個河西局勢作出準確判斷的人,隻是一個從未接觸過無數公文,隻躲在書齋裏的少年郎啊。


    陳正泰似乎覺得自己的理由還不夠充足,於是忙道:“梁師都自以為依靠了突厥人,便可高枕無憂,可是,成敗的關鍵,在於民心,民心所向,則無往不利,所向披靡,誠如恩師所稱道的君輕民貴一般,正所謂“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大膽,爾是什麽人,竟敢胡言亂語!”此時,一聲厲喝打斷了陳正泰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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