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玄淨的話,陳正泰便笑了!


    他慈眉善目的看著玄淨,感慨道:“看來法師真是高僧啊,來人,再給他的寺廟裏添一百貫香油。”


    身後的陳福就連忙取出一個竹板,拿著炭筆,歪歪斜斜的記下,他近來也在讀書,隻勉強能寫下兩百多個字。


    玄淨和尚麵帶微笑,可他心裏高興不起來。


    其他人則是瞠目結舌,開始有點回過味來。


    陳正泰便朝他們道:“你們也別愣著啊,都來說說,眾所周知,我的恩師乃是當朝陛下,陛下廣開言路,我陳某人自當效仿。來,大家都說說看。”


    “……”


    正確答案隻有一個,還能說啥?


    大家憋紅著臉,說實話,這種被強迫選擇一個正確答案的時候並不多,畢竟是方外之人,所以這門手藝,顯然還不夠熟練!


    於是有的人漲紅臉,有的極艱難的才從口裏擠出那麽一兩句洞天福地之類的話,更多的人隻是點頭,說一聲是啊,是啊。


    陳正泰很高興,於是統統有賞:“我這人,最怕有人騙我,我平日太老實,被人騙怕了。又怕諸位看走了眼,這法事將來還是要做的,就請諸位在此繼續常住一些日子,有空呢,多來此走走,再好好看看,免得今日看走了眼。”


    說著,丟下這些人,和李承乾聯袂回去,留下一群人在原地發呆。


    他們倒是想和陳正泰一道回去,不過好像……陳郡公更希望他們留在這個光禿禿的地方。


    於是……兩百多人,站在這曠野上,一個個對著這不毛之地發呆,有人在想,快到正午了,不知道有沒有齋菜和夥食送來。


    又有開始懷念自家的道觀和寺廟了。


    對著這荒地,不知啥時才能是個頭啊。


    然後他們腦海裏不禁想起了那個瞎子術士,還有那個被綁走的道人,還有那一口腸子流了一地的豬。


    在這裏的,都是方外之人,他是禿子,我是牛鼻子道士,彼此相看都不免生厭,要不是看在是出家人的份上,沒抽他就算不錯了。


    得,還是看地吧。


    好想做法事啊,做完了趕緊收工。


    隻是……卻不知什麽時候是個頭。


    ……


    而在另一頭。


    李承乾滿腹疑惑,事實上,他到現在都還沒弄明白陳正泰是要做什麽,也隻不過憑著一股子對陳正泰天然的信任。


    他騎著馬,和陳正泰緩步同行,便忍不住問了出來:“師兄,你尋這些人在做什麽?”


    “我在尋董仲舒。”陳正泰很認真的答道。


    “董仲舒?”李承乾一臉狐疑。


    這個人,他是知道的,乃是漢武帝時期的大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便是董仲舒提出的。


    可是他很費解,於是又問:“董仲舒是儒生啊,和他們有何關係?”


    陳正泰搖搖頭:“師弟啊,董仲舒是儒家,是道家,是和尚,其實都沒有關係,重要的是他有名望,而且……他願意給身居高位之人提供迎合他們的見解,對身居高位的人有利。”


    李承乾還是有些不明白。


    陳正泰看了他懊惱的臉一眼,就道:“打個比方吧,為何漢武帝要獨尊儒術呢?”


    “因為……因為……”


    一看這家夥就是不讀書,或者每天都在假裝讀書。


    陳正泰歎了口氣道:“因為很簡單,隻是因為儒生對了漢武帝的胃口,可為何這儒術對了漢武帝的胃口呢?”


    “因為……”


    陳正泰道:“因為儒生重新詮釋了孔孟之道,使這些新的儒學能夠適應漢武帝的統禦之術。你看,這才是根本,皇帝需要什麽,儒生們就詮釋什麽,而且還總能詮釋的讓天下人信服,這不合該他們要發財,於是唯我獨尊,能夠讓這儒學興盛迄今數百年嘛?”


    “而師弟你是太子殿下,你太子殿下要幹大事,豈可沒人幫你念經呢?師弟仔細想想,這幾年,你可有好人緣嗎?歸根到底,是沒有像董仲舒這樣的人啊。”


    李承乾似懂非懂的點頭,帶著幾分醋意道:“他們都喜歡李泰,不喜歡孤。”


    陳正泰道:“其實李泰做錯了,師弟也做錯了。師弟是還沒有學會駕馭董仲舒的手段,而李泰師弟錯就錯在,他堂堂一個皇子,居然不是駕馭董仲舒,而是去迎合董仲舒這樣的人!


    “這兩者是很有區別的,若是隻是如師弟這般不懂得駕馭董仲舒,那麽還可以去學習,總有一天,腦子能開竅的。可若是隻一味的去迎合董仲舒這樣的人,那麽誰是統治者,誰才是儒生?這豈不是君臣顛倒了?漢武帝會去迎合董仲舒嗎?還不是有用便用,若是不肯用,則直接殺了,換上一個願意迎合自己的來。這才是恩師對李泰勃然大怒的原因啊,恩師寧願李泰愚蠢,也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兒子為了博取一些虛名,而去迎合他人。”


    李承乾眨了眨眼,又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聽說李泰師弟明日就要離開長安了,我明日正好去送送他。”


    “什麽。”李承乾方才還聽得認真,此時,心裏猛地震怒:“你又想首鼠兩端?”


    陳正泰理直氣壯地道:“這叫什麽首鼠兩端,都是師弟嘛,師弟啊,你是相信我為人的,自然知道我心裏向著你便是了,至於李泰師弟,我隻是逢場作戲而已。”


    陳正泰說得振振有詞,心裏卻想,其實我特麽的才是董仲舒啊。


    到了大學堂,二人下馬,隨即便見三叔公匆匆而來:“不得了,不得了了,正泰,你去看看吧,那程咬金帶著許多人來啦,連被褥都帶來了。”


    陳正泰嚇了一跳,啥情況?


    說實話,整個長安,除了陳正泰喜歡搞事之外,另一個喜歡折騰的,就非程咬金莫屬了。


    陛下已經下旨,讓程咬金為監門衛將軍,這放在滿清,就相當於是九門提督!


    這個將軍的稱號對於程咬金而言,可能並不稀奇,而且看大門的,說出去好像有點不好聽,可這監門衛將軍的權柄和職責之重,卻是非同小可的。


    可見陛下對於程咬金的信任了。


    陳正泰便對三叔公道:“叔公何不將他們趕出去?”


    他真的不想看到程咬金啊。


    三叔公很認真的道:“他們有刀,老夫不敢。”


    在絕對的武力下,三叔公是很明智的!


    “……”


    李承乾似乎也對程咬金有些畏懼,打了個哈哈道:“呀,孤想到東宮還有事,先告辭了。”


    說罷,直接又翻身上馬,毫不耽誤地絕塵而去。


    陳正泰有點發懵。


    隻好硬著頭皮,匆匆進了大學堂裏。


    在這大學堂的前院,便見程咬金和數十個家將,此外還有幾個將軍模樣的人在忙碌。


    “快,將老夫的被褥卸下來,別將老夫的武器磕壞了,這麽大的地方,馬圈怎麽這麽小,怎麽能住人呀?得和陳正泰說說,讓他將馬圈擴大一些。”


    他用樹枝剔牙,一麵指使著家將。


    陳正泰忙上前,行禮道:“程世伯來了,怎麽不打一聲招呼,小子好去迎接。”


    “都是自己家,打什麽招呼,你不必顧忌我,我自己顧著自己便是了。”程咬金一麵說,一麵摟著陳正泰的肩:“來來來,給你介紹一下。”


    他指著一個大肚腩的軍漢道:“這是代州都督張公謹,不過現在改任監門衛副將啦,和我是同僚,老張,我早就說了你來了此地,不要客氣,我和陳正泰極相熟的,過幾日,咱們再請尉遲兄和秦兄弟還有侯君集那老狗一道來,這裏是好地方啊,既幽靜,還能聽讀書聲。”


    張公謹麵黑,很是高大魁梧,這家夥也是一個狠人,一直都是李世民的心腹!


    當初玄武門之變時,李世民讓占卜的人燒龜甲卜吉凶,張公瑾恰巧從外而入,拿起龜甲就扔在地上,進言道:“凡行卜簽,是以決嫌疑,定猶豫,現在舉事不疑,用得著卜卦嗎?如果卜不吉,勢已不可停阻,希望大王仔細想想。”李世民深然其言,就不再搞這封建迷信活動了,抄起家夥,就是幹。


    此後,張公謹和長孫無忌等人埋伏擊殺了李建成和李元吉,李建成的黨羽反應過來,開始進攻玄武門,張公謹則一個人守在玄武門鏖戰。


    不過張公謹雖是個狠人,顯然還是比程咬金要臉皮薄一些的,這時黑臉變成了紅臉,顯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隻憨笑。


    陳正泰又懵了,臥槽……這是啥情況,敢情你們這是把這當作自己的家了啊?


    陳正泰尷尬的道:“程世伯,張世伯,你們這是……這是何意?這裏是學堂啊,又不是旅店和客棧。”


    程咬金眼珠子一瞪:“學堂就不能住嘛?放心,我是不嫌棄的。老張,快卸下你的行李來。”


    張公謹噢了一聲,便去卸行李了。


    陳正泰急了:“程世伯,有話好好說嘛。”


    程咬金這才打量陳正泰,將口裏叼著的樹枝呸的一聲吐出來,掰著滿是老繭的手指道:“你看哈,老夫自打和陛下來了長安,這些年呢,什麽都沒做,就是囤地,為啥?兒子們不爭氣啊,不多囤一點土地,將來兒子們敗了家怎麽辦?”


    “哎呀……這都是血汗錢哪,就這麽點俸祿,再加一些賞賜,平日老夫可謂是減衣縮食,辛辛苦苦的將地攢了對不對。此後你這個小子……弄出了馬鈴薯,馬鈴薯也沒啥,畢竟增了產,有利天下嘛,我老程是不講道理的人嘛?好,地價跌了,老夫也沒什麽可說的,怪我瞎了眼,不懂得經營。”


    “後來我便將家裏的地,賣給了你們陳家,換來了幾萬貫錢對不對?這是老夫一輩子在死人堆裏掙來的,這錢若是攢起來,也算是能福澤子孫了,可後來呢?”


    說到這,程咬金的聲音變大起來:“後來你他娘的又去煉銅,這一煉銅,銅價暴跌,你也不去看看外頭成了什麽樣子,不說其他的,就說布匹吧,前日還是十錢一尺,這才兩天,就漲到了十三錢,就算想買,還未必能買到。你陳正泰這不是坑人嘛。老夫現在想明白啦,這日子是沒法過了,既然如此,那麽索性便不過了,老夫卷了鋪蓋來,以後就住在你這二皮溝裏,吃你的,喝你的,你不會見怪吧?”


    他一麵說不會見怪,一麵下意識的手摸了摸腰間的佩刀刀柄。


    陳正泰打了個寒顫,咧嘴笑了:“你猜?”


    程咬金虎目一瞪:“老夫猜個屁。”


    呃……好像不太按常理出牌啊。


    陳正泰隻好道:“這也怪得了我?要怪為何不怪越王?是越王慫恿人……”


    “少來這套,老夫治不了越王,還治不了你?別以為你是陛下的門生就如何,惹得急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二十年後,老夫又是一條好漢。”


    陳正泰深吸一口氣:“世伯,世伯,你聽我說,咦,你說巧不巧,我這裏正好有一樁大買賣,世伯願意做嘛?”


    程咬金狐疑地看著陳正泰:“什麽買賣?”


    陳正泰道:“世伯等一等。”


    陳正泰說罷,轉身就走了,一溜煙的到了自己書齋,而後便提著一個瓷瓶回來了,直接塞到了程咬金的手裏:“世伯你看看這瓷瓶如何?”


    瓷瓶……


    程咬金舉起了瓷瓶,上下端詳,粗糙的手指在瓷瓶上摩挲一番!這瓷瓶的表麵猶如羊脂一般,既透亮又光潔!


    程咬金眯著眼:“這是瓷?”


    此時的大唐,恰好處在陶器和瓷器的臨界點,在唐朝之前,確實出現了瓷器,不過……此時的瓷器,倒更像是一種燒製的更好的陶器罷了。


    而程咬金手裏端著的瓷瓶,卻顯然比市麵上的所謂‘瓷器’要好得多,至少和市麵上的瓷器相比,眼下這瓷瓶,才算是真的瓷。


    而市麵上的陶瓷基本上保持著南朝和隋代的風格,胎質灰白而疏鬆、釉色青黃、容易剝落。


    程咬金一邊端詳著這瓷瓶,一邊發出了嘖嘖的聲音:“送我的?”


    陳正泰很耿直的道:“不送。”


    程咬金臉一黑:“不送老夫,給老子看啥,不管了,老夫決定啦,以後就住在二皮溝……”


    陳正泰:“……”


    人類掌握了火,於是才有了文明。


    可是某種程度而言,當人類將火的應用變得更廣泛之後,人類的文明才不斷的開始進步。


    譬如有了高爐之後,那麽原先高成本的冶煉就變得更加平價起來。陶瓷也是一樣,有了高爐,再改進一下施釉技術、采用了匣缽裝燒方法,這真正的瓷器,才算橫空出世。


    陳正泰笑嗬嗬的道:“世伯,你看這瓷瓶的工藝如何?”


    程咬金不斷點頭:“好,是真的好,老夫也算是見過世麵的,沒見過這般的好瓷。”


    陳正泰就道:“如果我們在二皮溝,建一座陶瓷作坊呢?你看哈,這東西既可以作為茶具,也可以做裝飾,還可以做盛具,我甚至已想好了,若是有人死了,在自己墓穴裏放上這麽幾件東西,嘖嘖……就連死,都能死得比別人體麵,是不是?”


    程咬金頓時心動了。


    陳正泰說的在理啊。


    他甚至可以想象自己死時,兒孫們給自己墓穴裏放點這個,還真他娘的帶勁。


    這當然不是陳正泰和程咬金有什麽惡趣味,這個時代,人們講究的是事死如事生,死後放一點貴重物品,才能彰顯主人的身份地位。


    因此唐朝人特別喜歡在自己墓穴裏放一點啥,這才有了後世著名的唐三彩,隻不過唐三彩畢竟隻是陶器,相比於這通體雪白,晶瑩剔透的真正瓷器,顯然差了許多。


    陳正泰繼續道:“何況……現在市麵上多的是錢,投資這個,一定能大賺的,我細細想來,獨食難肥,我陳正泰一個人掙錢有個什麽意思,在我心裏,世伯就如我陳正泰的至親之人一樣啊,有錢大家一起賺嘛,要不,世伯也投點錢,咱們先建幾個瓷窯,到時……若是發了財,可別忘了小侄的好處。”


    “這樣啊……”程咬金眼睛在瓷瓶上挪不動了,他隨即道:“還要老夫投錢嘛?”


    陳正泰咬牙切齒起來:“世伯莫非還想搶不成?”


    “本來是想搶的。”程咬金說得很認真。


    這話聽得陳正泰頭皮發麻,背脊也覺得發涼。


    “不過……現在聽你這樣一說,倒是覺得這玩意,或許還真能成,錢我投啦,你說個價,要幾百貫?”


    “幾百貫?”陳正泰冷笑:“先拿一萬貫吧,算你兩成股。”


    程咬金眼睛瞪得比銅鈴大:“那老子還不如去搶呢。”


    倒是一旁的張公謹湊過來:“呀,這瓷瓶好,是寶貝,一萬貫?我投,我投,正泰賢侄你別怕,算我一個,他老程敢搶,我提他頭來見你。”


    程咬金萬萬想不到,自己轉手就被人賣了。


    他其實有點舍不得,這些日子他虧慘了,一輩子的積蓄,幾乎就要掏空了!


    有鑒於陳正泰這幾個月的黑曆史,他覺得自己可能還要被騙一道,到了那時,真的棺材本都沒了,死後莫說陪葬一點唐三彩,怕到時候隻能卷一草席,直接埋了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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