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衝和房遺愛被拎了出來。


    長時間處在黑乎乎的地方,突然見著了陽光,整個人突然感覺世界格外的美好起來,哪怕是多接觸一些太陽也是好的。


    隨即,便有人給他丟了餐食來。


    其實餐食還算是豐盛,有魚有肉。


    可和長孫家的食物相比,卻是天差地別了。


    二人像小狗一般蹲在學堂裏的操場上,端著木碗和木勺。


    房遺愛吸了吸鼻子,他的臉早花了,看來沒少哭鼻子。


    “衝哥兒,接下來該怎麽辦,要不我們逃吧。”


    這是房遺愛的第一個念頭,他想逃出去,而後趕緊回家,跟自己的母親告狀。


    此時,其實長孫衝的腦袋是一片空白的。


    他覺得一天過去,自己的腦子變得木訥了一些,這是一種說不清的滋味,仿佛昨日和今日,像是兩輩子一樣。


    他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道:“擅離學堂者,怎麽處置?”


    這句話可謂是是脫口而出了。


    而房遺愛居然反應很快,條件反射似的道:“禁閉三日。”


    禁閉三日……


    長孫衝的臉色猛地慘白起來,這個學規,他也記得。


    在那黑暗的環境之下,那反複念誦的學規,就如同印記一般,直接烙印在了他的腦海裏。


    於是長孫衝默默地低頭扒飯,一言不發。


    他是真的餓了,隻覺得這食物很香,三下五除二,將所有的飯菜都塞進了肚裏,最後打了個嗝。


    房遺愛也狼吞虎咽地吃完,而後將木碗放下,突然流出淚來:“我想回家,我想見我娘。”


    長孫衝抬起了眼睛,目光看向書院的大門,那大門森森,是洞開的。


    長孫衝道:“那你趕緊回家。”


    “什麽?”房遺愛看著長孫衝,一臉遲疑,口裏道:“那衝哥兒呢,你不走嗎?”


    長孫衝老神在在地道:“你先衝出去,我幫你望風,你看,這裏左右都無人,門又是開著的,隻要衝了出去,就誰也管不著你了。”


    房遺愛本就有逃跑的念頭,聽了長孫衝的話,可謂是百爪撓心了。


    他是一刻都不想在這鬼地方呆了,於是他細細地觀望了大門一會,確實沒見什麽人,隻偶有幾人出入,那也不過都是學堂裏的人。


    於是,他的心被勾了起來,但還是道:“可我跑了,你怎麽辦?”


    長孫衝便道:“你跑出去,在外頭稍等我片刻,我自然也就出來了。”


    房遺愛再無疑慮,很是認真地道:“好,我們兄弟……隻要出了這裏,到時候,絕不繞了這書院的人……”


    房遺愛說著,和長孫衝又商議了一番,隨即,他躡手躡腳地靠近書院的大門。


    眼看著距離大門還有十數丈遠的時候,整個人便如開弓的箭矢一般,嗖的一下疾步朝著大門衝去。


    長孫衝在後頭看著,根據他還算不錯的智商,按理來說,書院既規矩森嚴,就肯定不會輕易的讓人跑出去的。


    可偏偏這大門一直開著,就如同根本沒有什麽避諱一般,卻不知會有什麽陷阱。


    眼看著房遺愛已快到了大門門口,很快便要消失得無影無蹤,長孫衝遲疑了一下,便也舉步,也在後頭追上去,隻要房遺愛能跑,自己也可以。


    誰曉得就在此時……


    剛剛出了門口的房遺愛,突然覺得自己的身子一輕,卻直接被人拎了起來,猶如提著小雞一般。


    原來是這大門外頭竟有幾個人看管著,此時一把拖拽著房遺愛,一邊道:“果然東主說的沒有錯,今日有人要逃,逮著了,小子,害我們在此蹲守了這麽久。”


    房遺愛已是雙腳離地,原以為隻再前跑幾步,便可放飛自我,此時立即發出殺豬一般的嚎叫。


    長孫衝在後頭看了,臉已經慘白一片,還好他的反應很快,連忙轉過了身,假裝和房遺愛沒有關係一般,匆匆地端著他的木碗,朝著學舍方向去了。


    身後,還聽到有人呼喝道:“就是這小子要逃,違反了校規,送去禁閉三日,此子真是膽大包天,以為學堂是什麽地方,想來就可以來,想走就可以走的嗎?”


    房遺愛隻有繼續哀怨嚎叫的份兒。


    長孫衝聽得心如小鹿亂撞一般,又怕又驚,卻是絕不敢回頭一下,乖乖回到了學舍。


    隻見在這外頭,果然有一助教在等著他。


    這助教朝他頷首道:“還以為你也要逃呢,想不到你竟還算守規矩。”說著皺眉道:“怎麽,吃了飯,就這樣的嗎?”


    長孫衝:“……”


    這學前班,雖然進來的學童年齡有大有小,大的有十幾歲,小的也有七八歲,可是……說是學前班,其實規矩卻和後世的幼兒園差不多。


    其實這也沒辦法。


    在這個幾乎隻有富戶和赤貧兩個極端群體的時代,學堂開班的時候就發現,很多來讀書的人,窮的窮死,富的富死。尤其是那些富家子弟,不但不會自己穿衣洗漱,便是連洗碗淨手都不會,更有甚者,還有如廁的,竟也要別人伺候著才成。


    就差有人給他們喂飯了。


    長孫衝就是如此。


    他自幼生在長孫家,還是家裏最得寵的那個,自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便是尿尿,都有人恨不得給他扶著。至於這洗碗和淨手……這和他長孫衝有關係嗎?


    此時,這助教不耐地道:“還愣著做什麽,趕緊去將碗洗幹淨,洗不幹淨,到操場上罰站一個時辰。”


    長孫衝打了個寒顫。


    他本想痛罵幾句,可腦海裏立即想到了房遺愛的哀嚎聲,鬼使神差一般,居然乖乖地順著這助教的吩咐,尋了一處溪水,而後開始洗碗。


    雖然是自己吃過的碗,可在長孫衝眼裏,卻像是肮髒得不得了一般,好不容易拚著惡心,將碗洗幹淨了。


    助教則顯得很不滿意,顯然這個家夥洗碗花費了太多的時間。


    而後,便是讓他自己去沐浴,洗漱,並且換上學堂裏的儒衣。


    書還未讀,長孫衝便發現,似乎自己要學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洗浴,穿衣,漱口,疊被子,穿靴子,甚至還有洗碗,如廁。


    別人片刻就能辦完的事,可在長孫衝這裏就顯得有些艱難了,這麽點事,居然也花了一炷香的時間。


    被分配到的宿舍,竟還是四人住一起的。


    一個小屋子,裏頭兩張木質的上下床,同舍的人下了學,便見長孫衝一人直愣愣的坐在榻上,一動不動。


    大家似乎對於長孫衝這樣的人‘新生’已經習以為常,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


    “吃飯去。”大家各自取木碗,興衝衝的道。


    倒是有人招呼長孫衝:“你叫什麽名字?”


    “走開。”長孫衝頤指氣使地看了其他三人:“不要沾我。”


    他還是放不下貴公子的脾氣。


    於是這三人咋舌,居然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事實上,偶爾……總會有人進學前班來,大抵也和長孫衝這個樣子,不過這樣的狀態不會持續太久,很快便會習慣的。


    大家也沒理會,便匆匆的走了。


    隻留下長孫衝一人,他才意識到,好像自己沒有吃晚飯。


    可一到了夜裏,便有助教一個個到宿舍裏尋人,召集所有人到草場上集合。


    長孫衝不肯去,幾乎是被助教拎著送到了操場,所有人列隊,有的班唱歌,有的班列隊。


    這個時代,沒有足夠的照明係統,所以夜裏沒辦法上課,否則難免要將眼睛熬壞了,這也是陳正泰的遺憾。


    不過一群年輕人,若是放任他們自己在宿舍裏,天知道會幹出什麽來,精力旺盛的人,是要極小心的。


    因而,大家都必須得去操場裏集體活動。


    長孫衝混雜在人群裏,隻覺得自己渺小無比,站在隊伍之中,覺得整個人像是呆雞一般。


    好不容易熬到了夜裏,終於可以回宿舍睡覺了。


    同舍的人還在嘰嘰喳喳,顯得很興奮,說著白日裏上課的內容,可長孫衝已覺得自己疲憊到了極點,倒頭便睡。


    次日一早,才是拂曉時分,便聽到了梆子的聲音,同舍的人開始起來,穿衣,疊被,洗漱。


    長孫衝則慢悠悠的,他發現自己被子不會疊,衣服也沒法穿,他不禁負氣,索性繼續倒頭要睡下。


    倒是一個同舍的人好心道:“若是待會兒點卯不到,缺了晨讀,違反了校規,是要嚴懲的。”


    長孫衝一聽嚴懲兩個字,瞬間想起了校規中的內容,不由地打了個激靈。


    而後,猛地驚坐而起,於是含含糊糊敵疊被,洗漱也來不及了,索性不理會了,至於穿衣……他稀裏糊塗地將衣套在自己的身上,便隨著人,匆匆趕去課堂。


    這課堂看著很寬闊,早有數十人跪坐在自己的案牘前,筆墨紙硯也預備好了。


    長孫衝進來的時候,立即引發了哄堂大笑。


    這些學員們看著滑稽的長孫衝,有人笑得直不起腰來。


    原來這個家夥沒有洗漱,臉上都是花的,衣服更是穿得糟糕,好像是一個粽子一般,直接套了進去。


    再看其他人,個個衣冠楚楚,人人都是幹淨整潔的模樣,長孫衝仿佛受了奇恥大辱,耳朵紅到了耳根。


    他繃著臉,尋了一個空位坐下,和他一旁坐著的,是個年歲差不多的人。


    此人筆挺地跪坐著,正低著頭看書。


    長孫衝的內心覺得很羞恥,這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以往的時候,他是眾星捧月的對象,個個在他跟前都說著好聽話,自然不會有這樣的感受……


    他決定挽回一點自己的顏麵。


    於是頭探到同桌那邊去,低聲道:“你叫什麽名?”


    “鄧健。”鄧健隻看了他一眼,便繼續低頭看書,回答得不鹹不淡,瞧他如癡如醉的樣子,像是每一寸光陰都不舍得虛度一般。


    “哈哈,鄧賢弟,讀書有個什麽意思,你會玩蟈蟈嗎?鬥雞呢?有沒有去過喝花酒,怡紅樓去過嗎?”


    這是長孫衝感覺自己最為驕傲的事,尤其是喝酒,在怡紅樓裏,他自稱自己千杯不醉,不知多少平日裏和自己勾肩搭背的弟兄,對此讚歎不已。


    隻是……他話音落下,便見鄧健側目而來,而後用一種極奇怪的眼神看著長孫衝。


    這眼神……長孫衝最熟悉不過的……


    這是一種鄙視的眼神。


    以往長孫衝自詡自己千杯不醉,或者是在行蟈蟈和鬥雞的事,可到了鄧健的眼裏,卻就像有著一種難掩的惡臭一般!


    一個鄙視的眼神之後,鄧健甚至表情都沒給一個,便又繼續低頭看書。


    長孫衝感覺到了又一種新的奇恥大辱。


    那是一種被人孤立的感覺。


    哪怕是前座的人,似乎也聽到了他的話,卻一點和他討論的興致都沒有,甚至已經到了完全無視他的存在一般。


    前座的人回頭,卻是朝著鄧健露出佩服的眼神:“昨日布置的那道題,鄧兄解出來了嗎?”


    於是鄧健和前座竊竊私語,對方不斷點頭,渾然忘我的樣子。


    而長孫衝卻隻能傻乎乎地坐在原位,他發現自己和這裏格格不入。


    以往和人交往的手段,還有從前所自傲的東西,來到了這個新的環境,竟好像都成了累贅。


    每當他和人說起任何有興趣的東西,毫不例外的,迎來的都是鄙夷的目光。


    甚至是教師和助教們,也對那窮酸一般的鄧健,喜愛至極,總是對他噓寒問暖,反而是對長孫衝,卻是不屑於顧。


    至於留堂的作業,他更是一竅不通了。


    隻呆了幾天,長孫衝就覺得這日子竟過得比下了大牢還要難受。


    而三日之後,他終於看到了房遺愛。


    房遺愛呆若木雞的樣子,見著了他,卻是躲得遠遠的。


    長孫衝就這般渾渾噩噩的,上課,聽講……不過……倒是也有他懂得的地方。


    譬如,每日會有一節專門的經義課,主要講授的乃是孔孟以及戰國時法家的一些文章,這些文章,大多生澀難懂,至少對於學前班的人而言,坐在一旁的鄧健,就經常聽得很迷糊。


    長孫衝畢竟出自鍾鼎之家,從小就和大儒們打交道多了,耳濡目染,哪怕是長大一些後,將這些東西丟了個一幹二淨,底子也是比鄧健這樣的人要好得多的。


    作業的時候,他運筆如飛。


    鄧健則在旁撓頭搔耳,眼睛不經意的一瞥,看了一眼長孫衝的文章,不禁驚為天人,隨即震驚地道:“你會這個?”


    “當然,如何不會?傻瓜都會。”長孫衝的心裏泛起一點連自己都沒有發現的竊喜,第一次感覺有人好像開始正視自己了。


    果然,鄧健激動地道:“長孫學兄能教教我嗎,這樣的文章,我總寫不好。”


    坐在前座的人似乎也聽到了動靜,紛紛扭頭過來,一看長孫衝紙上的墨跡,有人不禁低念出來,而後也是一副嘖嘖稱奇的樣子,忍不住道:“呀,這文章……實在難得,教教我吧,教教我……”


    於是很快的,一群人圍著長孫衝,興致盎然的樣子。


    長孫衝這時……才慢慢地感覺到一點奇怪的感覺。


    我長孫衝的感覺要回來了。


    ………………


    陳正泰自然懶得去管學裏的事,他還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忙呢!


    他上了一道奏疏,將公主府的選址擬出了一個章程,很快,李世民便讓他入宮覲見。


    李世民坐在禦案後,低頭看著奏疏,等陳正泰到了,隻點了點下頭為大臣陳設的案牘,示意陳正泰先跪坐下。


    陳正泰和李世民早有默契,也不吭聲打擾,不疾不徐地坐著。


    有宦官給他斟茶,喝了一盞茶之後,李世民終於長出了一口氣:“章程,朕已看過了,公主府要在朔方故地營造?”


    “是。”


    李世民便道:“那裏可是深入了大漠近千裏之地了。”


    陳正泰笑道:“大漠中的千裏並不遠,學生以為,這不是什麽問題。”


    這是實話,古代的千裏和千裏是不同的,若是在江南,那裏水網和丘陵縱橫,你要從嶺南到洪州,隻怕沒有一年半載,也未必能到達。江南為何難以開發,也是這個原因。


    畢竟……可能相隔十裏地,卻因為隔著一座山,這十裏地沒有一兩天功夫,都未必能抵達。


    可大漠不一樣,大漠之中是一片巨大的草原,若是騎馬的話,完全可有日行兩百裏,也就幾日時間,便可抵達目的。


    所以看上去朔方和長安很遠,可實際上,可能不過是越州至揚州的路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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